大家都凝神细听,口里只应声称是。林琇只听的跟着太太几句,大为委屈,却也知道今日不比在房里,可以撒娇卖痴的,只抽抽噎噎地哭几声。
林玚看看自己的大弟林珵,虽只比那林琇大一两个月,却是进退有度,举止有方,二弟林玘只得四岁,一脸奶气,规规矩矩地坐在高凳子上,捧着小碗吃饭,偶有远处的菜,就耐心等着奶娘给自己布菜,不觉心里暗叹;再转头看看身边的二姐,这林玿虽不比林珆容色艳丽,却温柔敦厚,观之可亲。
林玿见林珆微笑着看着自己,也对林玚微微颌首,悄声问:“四妹妹可大好了?”
林玚笑着点点头,却听老太太扬声问:“四丫头,我听侍书说你大好了,可是什么都记起来了?”
林玚嘻嘻笑着说:“老太太,该记得的孙女儿都记起来了,头一个不能忘的便是老太太、我娘同我爹。。。”
老太太不觉失笑说:“你这猴儿,说话不尽不实,这还头一个呢,都三个人了。”
林玚调皮地说:“蓉儿愚昧,只晓得老太太太太老爷在我心里都是一体的。”
老太太笑的只叫二丫头给她一嘴巴子,林玿老实,也着实爱四妹这张巧嘴,真的在林玚脸上拧了一把。
林玚作势吃痛地揉着脸,略迟疑一下,慢悠悠地说:“至于无需记得的嘛,蓉儿也着实记不太清楚了。。。。。。”
林珆心里不禁咯噔一下,筷子一抖,拈着的一颗花生险些跌落在桌子上。
老太太沉声说:“四丫头难得胡涂是有大家气度,我老太婆可不是个胡涂虫,四丫头不记得的事情我已经问过了,已略施小惩,姑念着是初犯,我且记下这一回,从今往后,再不许咱家有这种混账事情。”
大太太心里一凛,心想自己倒是用心良苦地瞒着老太太,想求得一团和气,再就是不欲老人家动怒生气,谁晓得老太太心里明镜似的,不觉暗自叹服。
林琇嘴巴里嚼着一大块肉,支吾着想跟姨娘说话,被林钊刀子一样的眼风一扫,吓得险些把肉囫囵吞下去。林钊暗自哀叹:慈母出败儿啊。心里隐约后悔将唯一的儿子交给姨娘抚养长大。
须知大兴朝虽不比前朝理学严苛,却也尊崇孔孟之道。这“食不言寝不语”即使略有变通,饭桌上一大家子尽可以共叙天伦,譬如老太太说的“圣上在那金銮殿上宴请群臣还说说笑笑呢,一家子饭桌上都不许说话岂不闷得慌”;但一些规矩也是但凡大家必恪守的:嘴里含着东西说话是极为失礼的。
林钊抬眼偷偷瞥一眼老太太,老太太只作恍然不觉。一时饭毕,老太太慢条斯理地说:“大老爷二老爷同着大太太二太太过会子上我屋来,咱们唠唠嗑,咦,这边方言怎么说来着?”
刘妈妈笑着说:“好像是说摆龙门阵。”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只说这西蜀的方言甚为有趣。
须知虽说这林府祖籍在益州,但老太爷和大老爷常年京城为官,老太太更是土生土长的京师人士,故一大家子都以说官话为主。陈姨娘偶尔说出几句益州方言,姑娘少爷们还觉得有趣,起初还饶有兴致地说要学,偏生陈姨娘小心多疑,只以为大家是在嘲笑她,众人没了趣儿,也就罢了。
林钰林钊带着各自媳妇来到向晚斋的时候,老太太并不在厅里,丫鬟们看过茶,林钰忍不住问刘妈妈:“敢问妈妈,老太太可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心里隐约担心母亲生病了。
刘妈妈抿嘴一笑说:“大老爷放心吧,老太太在后院里,身子。。。”
“身子好着呢。”门口有人接过话头。
众人回头看去,都不觉惊呆了。只见老太太一身短打,手里擎着一支家传倚天剑,英姿飒爽。
林钰惊得差点说不出话来:“母亲。。。”
“怎么,也不过这几年没瞧见我穿这身衣服,老大你就吃惊成这样?”老太太爽朗地说。
“母亲毕竟春秋已高。。。”林钰讷讷。
“我六岁习武,岂可跟常人相提并论?”老太太不满地瞪了一眼。
众人只好纷纷称是。
老太太换过衣服,端坐在太师椅上。儿子媳妇请过安,也不敢起身,老太太温和地说,都坐下吧。
老太太默了一瞬,缓缓地说了昨日假山的事情。
林钊愧得满脸通红,和二太太一起站起来,向老太太磕头认错,接着便向大哥大嫂作揖致歉。
林钰和大太太慌的赶紧搀起来,口里只说,孩子们一时玩闹,失手伤了下也是有的,好歹没出啥事体,无需介怀。
众人刚一落座,却听老太太清声说:“老大此言差矣。”
接着便说:“孩子们偶尔争执玩闹是有的,但从假山子上推人下去,绝非一般打闹可比。珆儿自辩说她并无伤人之心,我今儿晌午虽说的她重些,实在也是不能相信她有存心伤害之意,但此风断不可长。今儿我已说过二老爷和二太太,倘若此等事体传扬出去,珆儿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咱们一大家都是休戚相关的,珆儿坏了名声,底下姐妹们又如何能置身事外。日后但凡哪个女儿家议亲,外头人并不只说珆儿,必是说:林家的姑娘姊妹不睦,做事莽撞,耍狠斗勇。谁个还敢跟我们家姑娘说亲的?”
众人听得心惊,林钊和二太太更是连称罪过。
老太太叹口气,“好在现在孩子们还小,二房今后要多教导。”
二太太微微脸红,只讷讷着说:“是儿媳妇的过错,没教好这孩子。”
老太太乜斜了林钊一眼,对着二太太说,“你也不必凡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我今儿把你们大家伙都叫过来,便是有几句要紧话说:二老爷虽说没有宠妾灭妻,但这厚此薄彼之心也太过了点,何况陈姨娘委实未尽到教导之职。咱们家的姑娘未见得要精通诗书琴画,但这孝悌恭谨,温柔和顺却是最紧要的,”
说至此,不免讥笑一声,看着二老爷,“何况那陈姨娘也不过识得几个字,会背几首诗罢了,文章一概不通,自己个儿也不会作诗,也就你把她作文君蔡琰。西蜀人常说的:满壶水全不响,半壶水响叮当,说的恰好是这种人。咱们家大太太满腹诗词锦绣,也不见她张扬,还怕自己教不好孩子,连蓉儿的功课都是外聘西席。”
一席话说的二老爷固然是满脸通红,连大太太也有点不自在,又不好说什么。
老太太却仿佛浑然不觉,继续絮絮地说:“大太太主持中馈,殚精竭虑,凡事力求周全,但须知这周全二字最不易得,大太太日后也别尽想着一团和气,无须有太多顾虑,大家一家子骨肉,有啥不好说开的?二老爷和二太太都是明事理的人。”
林钊和媳妇连忙点头称是,大太太赧然:“媳妇谨遵老太太教诲。”
“至于二太太,恪守妇德,贤良端淑,”老太太看了眼二太太,“不过凡事过犹不及,你只晓得《女诫》‘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却忘了它也说‘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却也不是教你作好好先生,万事不开口,丈夫凡有错处,一概不闻不问,只求个贤良的名儿,那又如何称得上是真贤良?”
二太太脸红过耳,讷讷着说:“媳妇知错了,日后二老爷但凡有考虑不周到的地方,媳妇一定指出来。”
林钊愧得一揖到底:“都是儿子不孝,让母亲操心了。”
老太太长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天底下的父母为了家都是操碎了心,家和万事兴呀。”
众人磕头:“谨遵母亲教诲。”
夜深了,碧沅往木桶里打了热水,放了姜片,给老太太泡脚。刘妈妈在旁拿着擦脚巾子,却是明显有点走神,连老太太说了两声“得了”都恍若未闻。碧沅赶紧接过巾子给老太太擦脚。
刘妈妈回过神来,笑着告罪。老太太瞟了一眼,佯嗔着说:“你这老货,我欠你银子不曾,可是在心里拨打算盘珠子?”
刘妈妈也笑了,“便是在心里打算盘,也是在盘算:老太太这个月又多赏了老奴些银子,我是该谢主隆恩,屁儿颠颠地收下呢,还是该惶恐敬辞,也好博个贤良的名儿。”
紫菱性子活泼,早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老太太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刘妈妈,碧沅赶紧伺候着换了夜间穿的棉质衣服,低声说:“老太太有话也到床上偎着,这入了秋的天儿,仔细晚上着了凉。”一边麻溜儿地扶着老太太上得那雕龙画凤的红木大床,盖好了被子,给老太太披了一件薄薄的真丝小袄。
老太太半靠在床头,看着刘妈妈,戏谑说:“你这老妈妈,自打我姑娘时便跟着我,便是跟我老姐姐一样,这会有话也不好好说,偏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该当着大太太说二太太,当着二太太说大太太?”
刘妈妈微微一笑:“老太太这么说也是自有考虑,无非也是想当着妯娌的面把话说开了,大家相互体谅着罢了。只不过。。。”
“你说”。
“奴婢只怕二老爷心里不自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