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周叔,出了账房,壮壮步子开始踉跄起来。他放纵地走着,抬起头来望了好一会子星空,又低下头去看着这静静的货栈,脑中阵阵发晕,心里五味杂陈,神志清醒,睡意全无。走过长根嫂他们住的东屋后到了工棚,壮壮想起了他进栈的那天晚上撞窥到的事情,不由得停下脚步靠墙坐了下来。万籁无声,静谧生美,白天的货栈热闹非凡,人们做起活来争论你轻我重,端上饭碗辨析你多我少,谁人人前不说人,谁人人后不被说;可晚上的世界却是一派和谐,管人的先生和干活的脚夫纵然南辕北辙,身边的结发夫妻和对面的露水姘头尽管东西相异,他们都休憩于这块沉寂的土地。喧嚣与休憩,这就是生活的全部。
进了住屋,摸到自己的床上,壮壮很快入睡,也立刻进入了梦中世界。
“三先生好!”温子、歪雀、二挑子和仁哥一起叫道。
“你们怎么也这样叫我?还是叫壮壮吧。”壮壮有点不好意思。
“那怎么行?我们说了会帮你的,这还不先帮着叫出点三先生的架势来?”温子这么一说,大家都点起头来。
“壮壮,你真有福气,我们刚念着你当三先生,怎么一眨眼功夫你就真的当上啦?”仁哥道。
“我也没想到,大先生跟老爷太太说说试试的,想不到他们一下子就准了。”壮壮道。
“老爷太太有什么不准的?这货栈是大先生在管着,大先生的主意他们肯定不会驳的。”温子道。
“可是大先生亲口跟我说这货栈是不需要三先生的,我也弄不明白他又是怎么想到去跟老爷太太说的。”壮壮疑惑地道。
“大先生真的跟你这么说的?”温子问。
“是啊,上次吃酒的时候说的。”壮壮答。
“对了,壮壮,大先生让你管什么啦?”温子问。
“好像没有让我管什么啊,就这么当着三先生。”壮壮答。
“哟,老爷太太看大先生能干,会不会让他去当府里的大管家?我看义伯年龄大了,是需要人来接替了。”温子说道。
“是吗?那大先生走了谁管货栈哪?”壮壮不免有些吃慌起来。
“壮壮,”温子显得有些激动,“你跟着大先生好好学吧,他一时半刻走不了,以后这货栈一定是交给你的!”
“交给我?”壮壮急了,“我还不知道怎么管呢!”
“不会就跟着学呗。你先要把这货的来龙去脉搞清楚,怎么接货、如何交货你要弄明白,然后再掌握装船卸船和仓库堆放的价钱,这样你就可以做生意了。”温子不紧不慢地说着。
壮壮听着温子的话低头沉思起来,又是明白又是不明白,正在迷糊之际,忽然他听得耳边歪雀他们在窃窃私语,就抬起头来,只见他们一个个贼眉鼠眼地在笑,他觉得有些不知所措就问了起来,他们不搭理却笑得更加厉害了。
“三先生,”温子先开口了,“今天下午货栈闲着,我想溜出去一趟。”
“我们也想溜一趟。”另外三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壮壮疑惑地看着他们:“你们有什么事?到哪里去?不是说好今天下午学习吗?”
这些人又是嬉笑着不语。
壮壮被他们弄得糊里糊涂:“说嘛,你们去做啥?不带上我吗?”
“唔,今天下午我们都不学习了,也不能带上你。”歪雀答。
“为什么,你们四个一起去吗?”壮壮很觉意外。
“我们四个也不是一起去的,是分开去的。”仁哥答道。
“这是从何说起?”壮壮非常不解,“我做了三先生你们就不带我玩了?”
“不是的,这跟你做不做三先生没有关系。”仁哥答道。
“还是我来说吧。”到底是温子老成,见壮壮有些急了,就说了出来,“今天下午有空,我和歪雀、二挑子想去见见相好,仁哥是相亲,我们都要吃了晚饭才回栈,就不陪你啦。”
“什么?你们都有了相好啦?我以前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啊?”壮壮有点恼了,急了。
“以前你不是小嘛,没有告诉你,如今你长大了,又做了三先生,就应该告诉你啦。”温子说。
壮壮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四个人天天和自己在一起,可他居然不知道他们都有相好了。他再次审视他们一番,觉得他们确实是大孩子了,应该有相好了。想到此他觉得不能在他们面前又是恼又是急的,自己跟他们差不多年龄,又是个三先生,不能闹出笑话来。他便让自己放松下来,笑着问他们:“你们可不简单呐,一眨眼都有了相好了,一个一个跟我说说,你们是如何处上相好的?”
温子说:“我是双方父母指腹为婚的,近两年才与相好见面的。”
歪雀说:“我是做工后与根娣好上的,今年开始见面比较多了。”
二挑子说:“我也是做工后与根娣好上的,不过刚开始见面。”
“什么?你们两个人都同根娣相好啊?”壮壮惊愕不已,大叫起来。
“哪儿的事?我们的相好都叫根娣,是两个人,还是不同村的呢。”歪雀抢着说。
“那仁哥你呢?”壮壮问。
“我?我家穷,我做了几年工家里才把欠债还了,这不刚为我张罗相亲。”仁哥答。
“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壮壮问。
“快了,再过一两年的事。”温子答。
“这么快?”壮壮问。
“这还算快?过两年我十八了,我们村都有十六结婚的呢!”温子答。
壮壮不语,又低头沉思起来:自己刚觉得长大,可人家早就有了相好的了,都说要结婚了。他们结婚后会怎么样?他们还会跟自己玩吗?不会,他们肯定天天围着老婆转,那样一定很开心。自己是三先生呐,应该也有个相好啊,也该跟他们差不多年龄结婚哪,要不脸面全无哟!自己要是有了相好也天天跟她玩。可是她在哪里?自己天天在这货栈里做工,又到哪里去找相好呢?唉!城里这点就不如乡下,乡人都聚在一个村里,就是把每个人轮着想一遍也能把相好梳理出来啦。不过,壮壮不甘心就这么着,脑子里也开始梳理起自己的相好。心一静下来,竟也跳出了一个——与他在小学同桌两年的玲玲!玲玲长得秀气、端庄,话语不多,壮壮说什么她总是先笑。那时,班里的男生和女生可谓泾渭分明,课间休息从不互相交谈,否则会被同类耻笑,可他俩却会在上课铃摇响后坐等先生时偷偷交流,有时甚至在课堂上趁先生板书时悄悄说上几句。先生要提问了,他们会互相提醒,尽管好多时候是用眼神给对方帮的忙。七年级是小学最后一年,可壮壮未料自己辍学了,他没有机会将这件事与玲玲说一说,几次跑到玲玲家附近想碰上她都不能如愿,也怕被同学撞着,就这样作罢了。时间一久,他的脑海里渐渐没了玲玲的形象,然而,这当口,她却不知怎的又出现了。壮壮正在这般胡思乱想着,忽然觉得周围特别静,抬起头来一看愣了:一个人也没有了!眨眼间温子他们渺无踪影!他急忙朝大门外追了出去,见他们在前门跑着,就奔了起来,奔着奔着突然发现那四个人不见了,代之以一位姑娘,正冲着他笑呢!他眼前一亮——那不是玲玲吗?穿着一件带小花的洋布衣裳,两根辫子又粗又长,啊,几年不见她变成大姑娘了,可笑貌依旧,秀气犹存,只是越发招人喜欢了!壮壮加紧追了上去,玲玲开始忽闪忽现,他则是一鼓作气,眼见得能逮住她了,可就在这当口,他突然感到头脑发热、心跳加速、喘气急促、大汗淋漓,小便憋不住了,还没容他多想竟出来了……
壮壮醒了。他的心还在跳,他的脑子慢慢在转,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一场梦,心想亏得是梦,要不这么大人尿了床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货栈上人会笑他是个尿床的三先生。他软软地躺在床上正在庆幸一切不过是个梦的时候,忽然觉得下面有些湿漉漉的,顺手一摸吓了一跳:粘乎乎的是什么呀?难道自己真的尿床了?刚才不是在做梦吗?他不知所措,又是一阵睡意袭来,就顺手拿内裤垫在那里又睡过去了。
清晨,一缕阳光射了进来。壮壮醒了,全身觉得很轻松。看着墙角上的那道芒,他不知怎的想起了一句古话:推出日头早关门。他感叹祖先驾驭文字的能力对现代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多么形象生动啊!如果没有东面山墙上的窗,那门一关不就是把日头推出去了吗?里面不还是晚上吗?想到此他摸起衣服来,准备早一点下床去好好看一看那新的阳光,可他怎么也找不到内裤。正在纳闷之时突然想到昨夜之事,急忙把那条内裤提了出来,一看还有点湿,赶紧把它塞进被窝,心里不免慌乱起来。正在这时仁哥醒了,他先在床上翻了个身,然后像平常一样轻轻地叫壮壮起床,壮壮赶紧闭上眼睛背过身去装作没有听见。一会子,屋里声音开始乱了起来,壮壮知道大家都在起床,他没有其他法子,只能装睡。
“壮壮,起床吧,你今天怎么啦?”温子走到壮壮床前叫道。
壮壮睁开眼睛装出睡意朦胧地说:“哦,这么早就起床啦?”
“不早啦,他们都去吃早饭了。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昨晚酒吃多啦?”仁哥问。
“有点。你们先去吃吧,我多躺一会子就来。”壮壮说着就翻过身去背对他们。
等到温子他们和房内所有人都走了,壮壮噌地起身到床那头拿了一条干净的内裤套上,又迅速穿好衣服下了床,赶紧把被子铺好,漱洗完毕后拿起饭碗就往伙房赶,生怕时间长了温子他们以为他真病了,再传到大先生耳朵里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
他还没出门就撞见长根嫂了!
“壮壮,刚起哪,今天太阳好我给你拆洗被子来啦。”长根嫂一路走到了壮壮铺前。
“不不不,我自己洗,自己洗!”壮壮的心快要跳出来了,慌不择言,急得用双手压在被子上不让长根嫂碰。
“你这孩子怎么啦?不是说不要客气吗?不是每次都是我洗的吗?”长根嫂很纳闷,顺手在被角上一拽就把整条被子差不多提了起来,蓦地发现一样东西掉在了地上,就把被子往床上一放蹲下去捡了起来。到了这份上壮壮也不想倔强了,红着脸站在一旁看着长根嫂。长根嫂拿着内裤感觉是湿的就看了起来,然后若有所思地把被子翻了个个,心中立刻就明白了,笑眯眯地看着壮壮。
“长根嫂,我也不知道昨晚怎么会这样的,你千万别对人说啊,怪丢人的。”
“壮壮,你长大啦!是个男子汉啦!这有什么丢人的?是男人都得这样。”长根嫂笑了起来,“好了,你快去吃饭吧,这儿就交给我啦。”
“哎!”壮壮转身奔了出去,有点羞愧,也似乎有点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