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先生吃过早饭后，与长根兵分两路去了叶子负先生家和壮壮家。
周子通见了先生、师母后，和盘托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叶先生倒觉得壮壮做上门女婿没有什么不妥，只是问了一下壮壮要去的羌家怎么样，是不是书香门第及家里和族里的事情。
“羌家两代都是读书人，只有一个女儿，今年不满二十岁。羌家老爷有两个亲弟弟、一个堂房哥哥和一个堂房弟弟，堂房哥哥是族长。我看他家承继压力比较大，只有壮壮去了事情才能妥善起来。”子通道。
“那就没有什么可担心了，我们只要说服如内就可以啦。”先生道。
“先生，师母，这件事我感到在钱如内面前难以启齿。壮壮是她的大儿子，去做上门女婿肯定不是她所想的，故她来了我们怎么说，还请两位长辈琢磨一下。”周子通谨慎地说道。
“子通，这不是琢磨的事，要开门见山谈，我们只是帮她合计，大主意还是她拿，你不用害怕，不管怎么说，如内还是会感谢你的。”先生不以为然地说道。
三个人围绕着壮壮的话题就这么谈着，一直到门上响起了声音，大家知道钱如内来了，师母赶紧站起来去开门，周子通跟在后面。
“如内来啦？快请进。”师母见到钱如内满心欢喜。
“师母好！你老人家还是很健康，我真开心！”钱如内看见了周子通也打起招呼，“大先生好。”
周先生忙还礼：“钱如内，你好！”
钱如内表面上不慌不忙，可心里还是有些不着落。今天早上长根摸到她家里，作了一番自我介绍后她方才想起他是货栈上的人。长根告诉她，大先生派他来接她去叶老先生家，大先生也在那儿，他们想同她谈谈有关壮壮婚姻的事情。钱如内一听以为是先生对壮壮的婚事有什么好的人家，就兴冲冲赶来。现在她和周子通两人走到先生跟前，钱如内行礼问候，师母在里间准备茶。
“如内啊，免礼。今天你们两人一起来我家，我倒看出一件事情，你们的称呼怎么那么别扭，根本不像同门学子。”先生慢慢说道。
两人笑了，尴尬地站在那里，都觉得还正如先生所说。
钱如内比周子通大两岁，可晚入门一年，便赶紧打躬：“师兄请了。”
“师妹请了。”周子通作揖道。
大家坐了下来，喝着师母送上的茶，如内从包袱里拿出一样东西来捧在手上：“师母，前两天在街上看见这个羊毛披肩觉得不错就买了，大家看挺适合师母的，是吧？”说完给师母披了起来。
师母低着头在看那披肩，黑色的，毛茸茸的，甚是喜欢，嘴里却说：“如内啊，师母老啦，好看的东西没用啦。”边说边走到先生面前说：“看看，这是如内买的，怎么样啊？”
先生装出生气的样子说：“听见啦，也看见啦，你家女儿买的东西能有不好吗？”
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须臾，先生开始说正事了。
“如内，把你从家里叫来是专门为了壮壮的婚姻。这件事我不是媒人，子通也不是媒人，现在还没有媒人，只是事主在同子通商量，子通再与我商量，我们请你来也是商量。”先生的开场白很新鲜，他说是年事已高，思路却非常清晰，“如内啊，为何这么急呢，其中有些特别之故，不知你如何权衡。壮壮现在被东家看中，要他做上门女婿。此事的可取之处是，羌府总共只有一个女儿，壮壮上门后如同儿子一般，今后不会在家里或族里产生什么瓜葛，是个好归宿，羌家百业兴旺，以后任凭壮壮施展打理本事；这桩婚姻的不好之处就是壮壮做了上门女婿，他还是你们田家的大儿子。”
钱如内原本以为先生要将哪一位闺秀说与壮壮，听到是东家招亲，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一时倒没有什么话说了。自从上次发现壮壮的东家是羌府后，她从各处包括壮壮那里探得，羌家只有一个女儿，也就更加明白了那位太太对壮壮关爱的用意，她预料提亲这一天早晚会到，就一直在心里盘算，既没同丈夫商量，也不让壮壮知道，现在事情果然如期而至，她想先听一下先生和师兄的见解，便细细地问了起来：“师兄，你如何得知此事？”
“是府上太太亲口所托，她为壮壮事到货栈来了几次。”周子通谨慎地答。
“依师兄看，此事是否从壮壮入府时已经开始？”钱如内问。
周子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当初并没有足够的估计，便未将壮壮入府之事及时告诉钱如内，而钱如内是在壮壮中秋节回家之后才知道的，看她现在这个样子，她那时似乎已经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会子他红着脸答道：“你师兄愚笨，当初并没有看出府里此意，只是在太太提亲后，我才感觉羌家当初似乎就有这样的打算。”
钱如内并没有在意周子通的反应，继续道：“师兄，我看此事似乎没有回旋余地哪，只要我们不允，壮壮非但不能在羌府里核账，而且能否回货栈做工还是两说呢！”
“那回货栈还是行的。”周子通红着脸道。
钱如内将视线移过，道：“先生，师母，如内年轻幼稚，对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捉摸不透，想要讨两位老人家的示下。”
先生看着她，道：“如内，我和子通都料你听得此事会暴跳如雷，没想到你这样冷静，这就好办，别人的话你就能听进去了。我说啊，你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壮壮做得上门女婿，日后可图大业；二儿子承继姓氏，以后大哥成功后，他的担子也可减轻。做父母的这样打算也是可以的。”
师母也动情地说：“如内啊，我和你先生都是过来之人，你听听我们的话没错。你有两个儿子，生活压力很大，以后他们娶妻生子，你不知要花多少精力，还不能令他们满意，依我看不如适当放开他们，就像先生所说，两个儿子各取所需，互相弥补，好好地生活下去要紧。”
钱如内望着先生和师母点着头，说：“先生，师母，中秋节壮壮回家说他去了羌府，我就知道羌家可能有招婿之念。先生和师母说得极是，如内也是在生活压力中逐渐明白这些道理的。在先生、师母和师兄的关怀下，壮壮走到这一步非常不容易，如果回绝羌家，壮壮就会从今天的地位上跌下来。我想了又想，壮壮未必能够承受这一结局，毕竟是人往高处走嘛，我如内纵然心比天高，为了儿子我也只能脚踏实地。其实，理智地看招亲东床这种事，其中并无委屈与羞辱之实，概是世俗观念作祟。如内也曾想过，壮壮如此上门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现在听先生和师母也这么说，如内心中更有安慰。我看这事可以由壮壮定，他若是无意上门，我们也是没有法子的。”讲到此钱如内转向周子通：“忘了问师兄，壮壮对此事如何看呢？”
“他一开始也极力反对，后来我把利弊给他摆了，他就不做声了，说由父母做主。”周子通将昨天喝酒的经过讲了一遍，“师妹，这事恐怕进展很快，我得让你做好准备，羌家可能很快就会提亲。那太太是性情中人，她提出要拜见先生和师母，认两位为寄父寄母，还要让壮壮和小姐拜认先生和师母为爷爷奶奶。”他没好意思说出自己也摊上了一份。
“怎么拜认起我们来？我们什么也没做，何德何能，做起两个长辈来？”师母笑着说。
“太太是认真的，她说了，不管壮壮的事成不成她都会来拜认的，先生是她仰慕已久的。”周子通道。
“这位太太厉害呀。如内，好在你权衡下来认可了壮壮做上门女婿，如果你不允，我们都做不成爷爷奶奶和寄父寄母了，这倒要为难你啦。”叶子负道。
哈哈哈哈……
周子通和钱如内告别了先生和师母，他们走到货栈后，在师兄的坚持下师妹坐上了车，仍由长根送回家，大先生则骑上快马向羌府奔去。
顺伯一见大先生，赶紧拉过马让他进来，并着小得财即刻禀报太太。太太接报一算时间有些吃慌，子通赶在饭前回话分明是从叶先生家直接过来的，这样就好像没谈多长时间。她素知壮壮妈妈气节高傲，莫不是一谈即崩，把个大先生吓得唯唯诺诺就来销差啦？老爷现在不在家，她急忙把见面地点放在东书房，那儿离大堂近，又比较谨慎，这会子她带着管妈赶到时，子通已经坐在里面，喝着茶。
大先生一上路就开始琢磨如何禀报。钱如内没有暴跳如雷非常出乎他的意料，事情竟如此三言两语地定下更是他没有想到的，一切似乎顺利，可有一点他十分清楚，那就是壮壮那次中秋节回家时，钱如内就知道了她的儿子将来要做上门女婿。周子通现在自己也搞不清楚，他当初没有将壮壮之入府告知钱如内是否妥当。
“子通啊，那么快你就来啦，我还以为你要吃了午饭才能来呢。”太太进门后匆匆坐下，意示子通免礼，急切而又轻声道，“壮壮妈妈应了吗？”
“太太，此事一言难尽哪。”周子通道。
“怎么啦，一下子就谈崩啦？”太太急得瞪大了双眼。
“太太不是说我们谈得时间很短吗？确实是这样的，壮壮妈妈自壮壮中秋节回家就知道府里有这一手，早有准备，故无需多谈。”
太太一听，壮壮妈妈果真厉害，自己在壮壮身上稍加打点就被她看出端倪，不过这没什么，关键在于她的主见，便问道：“那壮壮妈妈应还是没应这桩婚事？”
“她说听壮壮的。”子通答。
“那你不是先问了壮壮了吗？他又是怎么说的？”太太急着问。
“他说听父母的。”子通答。
“这不成了车轱辘话了吗？”太太一时急了，“子通，你说说这到底是成了还是没成啊？”
“我也不知道，这不如实禀报太太来了吗？”
太太有些冷静下来了，她看了一眼子通，觉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好像又卡在这位大先生的身上。太太转念那两个要紧人物不是在推来推去吗？府里就从这位大先生这儿入手办起事来，反正他哪头都好说话，便道：“子通啊，我仔细斟酌了一下，觉得只要我们有诚意这桩婚姻就能成。现在我有几件事要托你去做。”
“请太太吩咐。”子通道。
“第一，请你张罗一下，老爷和我要上门拜访叶子负先生。我说过，不管亲事如何，拜认叶先生寄父、拜认叶师母寄母之事是不变的，请你转告叶老先生，我们这就定下吉日去府上拜访。”
尽管太太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自己也已向先生师母谈及，可子通见太太如此认真地将它放在诸事之首还是感到有些吃惊与感动，只得应道：“是，太太。”
“第二，按本地风俗，我们要请叶老先生当坐媒，也是想凭借他老人家的学识声望和吉人天相为壮壮和我女儿的婚姻纳福，这件事也请子通办了。”
“太太，现在我们还未得准信就让先生做起媒来，这似乎有些不妥吧？大先生道。
“壮壮妈妈不是当着先生的面说听壮壮的吗？这就表示她可以应允，先生就可以做起媒来了嘛。”太太道。
“那壮壮这头呢？”周子通问。
“壮壮不是当着你的面说听父母的吗？这就表示他也可以满应满许，你不也就可以做起媒来了吗？”
周子通听太太如此说，知道这是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法子，只得苦笑着先应了下来。
“第三，子通啊，这走媒是非你莫属啦。走媒辛苦，我是会一辈子记恩的，你就不要推脱哟。”
“谢谢太太如此看得起子通，子通只好勉为其难啦。”
“第四，请子通到壮壮家走一遭，听听壮壮父母对办婚事的主意。不瞒你说，羌家打西域迁来已经数代，在本地招亲却是头回，对这里的规矩知之不多，请壮壮父母多多指点，我们一定照办。”
子通索性应了，想听听太太还有哪些招数。
果然太太还有好多要吩咐的呢：“第五，我想让壮壮马上回家住一些日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他父母必然也是盼着这样。此举也是告诉壮壮父母，我们并不想抢夺他们的儿子，他们成婚后，壮壮就是我们两家的儿子，韵莲就是我们两家的女儿，他们两头都可以住，都是他们的家，我们两家也成了一家，大家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子通啊，你看如何？”
如同每次谈话一样，这位太太最厉害的一招就是诚意，而周子通每次都是被这种诚意所带走。现在听太太这般表述，大先生感到已经无话可说了，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把太太的这番诚意带给师妹和先生，让他们对这门亲事放下心来，想到此便认真地点了点头。
“子通啊，最后我想说的是，我想把他们的定亲日子放在小年夜，如何操办你去听一下壮壮家的意思，我刚才已经说过我们一定照办。”太太终于把要做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大先生听完太太的话说：“既然太太已经作了打算，我立刻就去办。这样吧，你明天让壮壮回家时先到货栈绕一下，我把事情跟他再摆一下，让他回家先跟父母合计一下，过两天我就去他们家走一遭，当面听一下壮壮父母的主张再来府上回太太。请太太放心，我一定尽全力促成此事。”
“好，就这么办，我静候佳音。这样吧，子通吃了饭再走吧。”
“不啦，我一早出门，货栈上还有一摊事哪，还是赶回去放心，谢谢太太。”
“那子通就辛苦了。我想好啦，此事一成，我就让壮壮和我女儿在定亲日拜认你这位义父。”
“这倒不必。”
“应该如此。”
钱如内回到家便把壮壮的婚事同丈夫说了，田石赋吃惊不小，见妻子趋于认可这门亲，便劝了起来：“如内啊，你不知道男人是最忌倒插门的，壮壮现在还小不懂事，这以后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他受不了，岂不会埋怨我们做父母的想得不周全？”
“壮壮说是年龄小，可他读了那么多书，应该知道什么为大，甘蔗没有两头甜，不应这门亲他就不可能会有好的前程，我想这一点他以后会分辨的。”
“可是我们如果这么痛快答应要被羌家看不起的，他们会以为我们在图他们的钱财，这多丢人啊。”
“这我想过了，不图财不就行啦。我们得让羌家知道，我们不是在卖儿子，两家联姻从我们这里来说，是对羌家看中我们儿子的感激，只要儿子愿意，他就可以倒插门，去成就他的大业，我们不会像索取嫁妆那样要他们一文钱的。石赋啊，羌家如此看中我们儿子是我们的骄傲。我们是穷了些，不过我们培养儿子成功了，你可千万不要看低了这一点哟。”
“壮壮上了门就要改名换姓，你可舍得？这是一种耻辱啊！”
“我真是不舍，可我说这不是什么耻辱。我们还有林儿，田家不缺姓的承继，而壮壮真要飞起来却还是要靠这桩婚姻的。自古以来有多少婚姻是这样连成的？这其中有多少甚至是皇家儿女？”
“那壮壮以后要是反悔怎么办？他现在才十六岁，谁知道他以后会怎么想的？”
“壮壮年龄看上去有点小，可这并非意味着他不成熟。我们的儿子十岁含泪辍学，提心吊胆进了货栈做工，从一个瘦小的弱者，变成现在这样学有所成、身强体健的人，他的经历不简单，应该会理解这桩婚姻。当然他可以拒绝这样的招亲，哪怕他的想法和你一样我也认同，不过他不可以承诺后反悔，他对婚姻没有担承我是不允许的，这一点我会对他讲清楚的，他要好好想一下，没人逼他。”
“我想等他回来同他好好摆一下，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你可以听却不要干涉，好吗？”
“好！我一定让你把所想的在壮壮面前全部抖露出来，我说过壮壮反对我也是认可的。”
这两口子从这一刻起都在谈论这一话题，直到第二天壮壮进了门，田石赋就开始堵着壮壮问起长短来，钱如内则在一旁或是认真倾听，或是操持着家务。
田石赋同儿子谈话三天，摸清了壮壮在府里的生活，知道他已经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那种半个主子的生活，也明白了壮壮的想法，知道如果拒绝招亲，这一切也就会随之化为乌有。对倒插门壮壮也有自己的看法，说这不过是一种世俗观念，时间一长就会消失。他已经做好了准备，首先要在府内打消人们对他的看法，再慢慢接手老爷的经营，让府外所有亲戚朋友认可他少东家的身份。末了，壮壮说，在这场婚姻中他和他家失去的只是一个姓。田石赋了解这一切后便觉得很难打消大儿子入府为婿的念头，只得作罢。
第四天上午，周子通上门了，带来了府里的定亲口信，田家也到了最后摊牌的时刻。
“壮壮爸爸妈妈，府里的意思是无媒不成亲，依照本地风俗挽了先生为坐媒，我做走媒，你们看，我是先走一步为媒了，今天是来听你们主意的。”大先生第一次到壮壮家，与壮壮爸爸也是初识，寒暄过后就规规矩矩做起媒来。
钱如内看看丈夫，见他不做声就说了起来：“有劳大先生了。壮壮自进入货栈后，蒙大先生厚爱与照顾，继续学业，半工半读，又请了洋人教授，得益匪浅，才有了今天，没有大先生的栽培，哪有他现在这副得意和我们做父母的安宁？今天，大先生百忙之中来寒舍为壮壮做媒，我和石赋感恩不尽。”说完她又看了一下丈夫。
田石赋也赶紧说起客套话来：“是啊，大先生还亲自教授壮壮读经，这使我们做父母的感到十分惭愧哪，现在他学有所成，还承蒙东家看得起招亲，我们首先是要感谢大先生的。”
周子通倒被这样的气氛弄得不好意思，也说出了一番来：“你们太客气了。你们生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儿子，知道要为家里挑起重担。他小小年纪就出来做工，也是摊上与我有缘，我一个人在栈上，闲着也是闲着，就试着教一下，不想这孩子既能刻苦，又是一点即通，让我感到莫大安慰，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哪。壮壮有出息了，我也感到非常高兴，只是这门亲事有得有失，不敢妄为，这不跑来想讨个示下。”
钱如内将目光停留在大儿子身上，说：“壮壮，你周叔为你的婚事专门跑来，他管了你的生活，你的学业，现在还管起你的婚姻，你要记恩哪。我说过的，只要你愿意我是不反对的，你现在就当着大家的面摆一摆吧。”
“我听爸爸妈妈的。”壮壮还是这句话。
钱如内看着丈夫低头不语，就说：“壮壮，要是你爸爸和我都应承了，你应不应这桩婚事呢？”
壮壮抬起头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周叔，说：“爸爸妈妈应了我就应。”
钱如内对周子通说：“大先生，我们就应了此事。”又回过头来看着儿子，说：“壮壮，你要记住，婚姻不是儿戏，你应了就不能反悔，你以后如何面对是你的事情，却不能应付不了而反悔，要对羌家小姐负责一辈子，你懂吗？你在这方面如果有不体面的举止，我和你爸爸是不饶你的，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壮壮道。
钱如内沉思了一下又对周子通说：“大先生，请向羌家转达我们的一个请求，不知方便否？”
周子通立即说：“尽说无妨。”
钱如内清了清嗓音，说：“这上门女婿自然是要改名换姓的，不过我们请羌家斟酌一下，姓就改了，名是否可以保留？让壮壮保留大名和小名，请羌家体谅一下我们对儿子的思恋。”
周子通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羌家肯定不会驳回的，便说：“我看完全可以，我一定转达。羌家也是读书人出生，家大业大却无半点以势压人之态，羌家太太说了，他们成亲后两家就成了一家，壮壮就是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女儿也是你们的女儿，壮壮可以住羌家，小姐也可以住你们家，保留名字之事完全应该，况且羌家已经习惯‘壮壮’这个称呼了，没有必要改的。”
钱如内思忖：那羌家太太着实厉害，话都让她说遍了。两边居住？自己家何来新房让他们住？不过如果这真是她的诚意，自己也就满足了，现在只能先领了这番好意，便道：“那就谢谢大先生同情我们，如蒙认可，也谢谢羌家了。”钱如内说着也咽哽起来，她不习惯这样为儿子说话，也就沉默起来。
周子通也感到这种嫁儿子的事难办，见钱如内伤心就赶紧把要说的话全抖了出来：“羌家专门让我讨你们的示下，如果一切顺利想把定亲的日子放在年末，小年夜那天请你们全家莅临羌家，如何操持按你们的主意办。”
钱如内还没有缓过来，她看了看丈夫想让他来说，却看到石赋还是低着头，料其也是很难过，不得已只能自己开口了：“既然应了这门亲，早点晚点定亲我们都可以随羌家之意。我们也没有特别要求，只是想简单一些，应个景就行。另外，我们不接受羌家的任何礼物。上次中秋节我们收到礼物时就想过羌家可能有招亲之念，只是他们没有明说，我们也不能直退，现在就算是来自亲家的礼物了，别的就不要送了，再送就看不起我们了，到时候大先生不要责怪我们不懂人情世故地退回。”
周子通听了钱如内的这番话差不多坐立不安了，他分明看到了钱如内那以前的影子，心想她这是在忍辱负重哪，她是多么无奈才放下身段将儿子送进羌府！他重重地点着头，就不再说什么，起身告别。
一转眼就到小年夜了。羌家合府昨晚几乎彻夜未眠，一直忙着打点迎接亲家之事。今天一早飘起了雪花，府里的车在飞雪中整装待发，小得福、小得贵、小得禄、小得财和青儿个个穿着崭新的衣服在东偏厅候着，等待总管发令。
东书房红蜡高烧，太太和总管、管妈正在最后核对各项进展，太太一件件问，总管戴着眼镜，拿着黄历一桩桩核：小得福和小得贵各一辆车携青儿去接壮壮父母、壮壮和其弟妹，交辰牌至午时初刻都是出行吉时，路有些远，去时空车宜赶一赶，回来却要稳妥，午时前应尽早到府，到了府前却要慢起来，让车内外人有个准备；小得禄的车去接寄父寄母，巳时去巳时回皆在吉时；燕村更近一些，小得财接大先生夫妇的车也在巳时出发，这样大先生可以早到些，与老爷太太一起迎接先生师母。核完时辰太太突然问总管，小得福和小得贵见了壮壮父母如何称呼，义伯回道：“以前是称伯父伯母，现在应该称亲家老爷亲家太太。”“这不妥。还是按以前的称呼为好。”太太想起了子通从田家捎来的话，定亲之事要简单，不要张扬，为了亲家的这句话，老爷太太改了定亲场面，羌家亲戚一概不请，只在府中庆贺，外人只有田家熟悉的先生师母和大先生夫妇。义伯问道：“太太，青儿如何称呼他们？”太太想了想答道：“青儿称壮壮为先生，那就称壮壮父母为太先生太师母吧。”太太看了看总管，说：“义伯，我是怕他们到了壮壮家里，一口一个‘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又道起喜来，把亲家弄得尴尬。你要告诉他们，事情要做得平静、平常，小得福、小得贵他们也是聪明人。”总管点头称是。太太又吩咐起来：“他们到了府里，两家人见面后，你们就要按规矩称呼了。你这就去告知府里人，见了亲家要称‘亲家老爷亲家太太’，见了壮壮要称‘少爷’。”总管由衷地佩服太太的细致周到，也认认真真地答道：“是，老奴明白。”
吉时将至，总管赶紧对小得福和小得贵叮嘱了一番，两人听明白后就出发了。一翻辰牌，第三辆和第四辆车也启动了。
门公顺伯今天可要辛苦一番了。太太派管妈坐镇门上，关照顺伯到时要在道上等候，看见来车即奔回告知管妈，由管妈通禀老爷太太出接，不得有误。顺伯掐指算来，这来去要跑几百步路，且最起码得有三次，可怜这老头也是五十多了，老眼昏花地竟看错了两次，这会子四次下来正在门房间接气节力呢。他知道那迎接亲家的第五次是最重要的，不过顺伯有些不明白，老爷太太为什么不像往常一样让客人等在外面自己大模大样出接呢？现在闲着，看管妈也是太太身边的红人就问了起来。
“管妈，老爷太太为什么要这么快就出来接客呢？”
管妈一个早晨都在瞅着顺伯那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觉得好笑，就逗他说：“老爷太太看你平时那么闲着让你忙一下呗。”
“你别跟我说笑了，我正不解呢，你常跟着太太，一定知道其中的缘故，就说与我听一下嘛。”义伯道。
管妈见他苦恼，便道：“客人重要，需要这种礼节呀。”
“那客人越重要排场越要大才是，怎么不见往日的气势呢？”义伯还是不解。
“迎接亲家能和迎接官场或生意场上的人一样吗？”管妈来了个点到为止。
“管妈，这话你跟别人说他也就听了，跟我说不行，我在这儿看了这么多年门了，就是现在的太太也是我看着进来的，迎接亲家跟迎接达官贵人好像没有什么两样啊？”顺伯觉得自己理由充足。
“此亲家和彼亲家一样吗？”管妈显然不愿多说，还是适可而止。
“能有什么不一样需要这样跑来跑去地接啊？”
管妈面对这块顽石觉得无法使他开窍，再说开窍了还不知他会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来，就跟他搪塞起来，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改了礼节，见又差不多了，就催他上路要紧。果然，顺伯去了约一袋烟的功夫，就气喘吁吁奔回来说两辆车到了，管妈立即跑到大堂禀报太太。
大堂里老爷太太正在同寄父寄母和子通夫妇说话，并无其他人在旁伺候，听说迎接亲家的车到了，六个人全部站起来朝外走去。顺伯早已把大门打开，按照规矩退至门房间候着并不露面。老爷一个人走在前面，子通搀扶先生、太太和子通太太搀扶师母跟在两边，他们刚站定就看见车子慢慢地拐了过来，离他们五六步远，车子停了下来，小得福、小得贵和青儿立即跳下来安置好板凳，小得福先撩起前帘伺候壮壮父母下车，稍后小得贵也拉开帘子请壮壮和其弟妹下车，两人将他们引向大门。与此同时，这边六个人也向客人迎去。霎那间，气氛变得庄重，顺伯躲在屋里偷看着这一场景，似乎也明白了一些。
两拨人快会合的时候，子通放下先生走到壮壮父母跟前弯腰摆手，道：“这位是小姐的父亲，这位是小姐的母亲。”又将宾客介绍给老爷和太太认识。两位男亲家按旧礼打躬作揖，互致问候，并按新礼握手寒暄；两位女亲家也是互相施礼，并亲热地拉起了手。钱如内拉着丈夫跟先生和师母见面，田石赋第一次见先生和师母，欲下跪参拜，先生和师母慌忙拦住。老爷太太招呼大家进大堂叙谈，四人谦让了一番不肯走在前头，就由老爷和亲家老爷执手同进，太太和亲家太太相挽随行，子通夫妇搀扶先生师母、壮壮带着弟妹跟在后面。
周子通进入大堂后着实吃了一惊，怎么一下子变了样？刚才里面只有他们六个人说话，现在却一下子塞满了人！府里这样的排场他从来也没有见过。壮壮一看这模样真是曾几相识，只是多了挂红结彩，还有，人比上次还要多，再一看，增加的多是粗使丫环和一些看门的老妈子、值夜的家丁及马夫、花匠，看样子，除了伙房的厨子，这次差不多是合府人到齐了，他心想多亏自己已经反复同爸爸妈妈讲了这样的场面，要不他们吓着就不好了。
堂上站着的人鸦雀无声，目不斜视，规矩十足。老爷和太太将两位亲家引至客座东首相扶入座，太太示意壮壮和其弟妹也在东面其余位子坐下，壮壮一看这边显然是加了一把椅子。老爷太太返过身来搀扶寄父和寄母在西首就位，又请大先生夫妇也在西面入座。刚停当，只见有两个丫环从东廊出来，手执托盘，和老爷太太一起在壮壮父母前停下。太太先从盘子上取出茶垫置于男亲家身旁的茶几上，老爷则拿起茶杯双手捧与壮壮爸爸，田石赋起身接过，老爷太太后退半步，躬身并分别伸出左右手轻轻地说了一声：“请亲家入座用茶。”他们又走至女亲家处同样奉茶。到了壮壮那里，壮壮赶紧起身说：“老爷太太不用客气，我来张罗吧。”太太笑了笑，机灵的丫环就趁势给他们三人送上了茶。然后，老爷太太又和两丫环一起走到叶子负夫妇面前奉上香茗，两位老人自然要客气一番。轮到大先生夫妇了，周子通站起身来说：“老爷太太，我们就不必了，刚才已经受过了，子通汗颜哪。”太太笑着说：“子通劳苦功高，此礼不为过。”也送上了香茗。见都妥了，老爷太太这才归入正座请大家用起茶来。须臾，茶毕杯收。
老爷本不善言辞，可在今天这种场合也只能先说了：“各位，今天亲家的到来使蓬荜生辉了。承蒙亲家看得起羌姓这外来之户，首肯两家联姻，使得小女高攀令郎，我和太太不胜荣幸！另外，寄父寄母以古稀之高寿浩瀚之学识不遗余力光临寒舍见证这场婚姻，我们的感激更是无以复加。愿这对新人相亲相爱，百年好合，也愿我们两家永结亲情，珠联璧合。”
田石赋虽讷于表述，却也跟着客套了一番：“犬子生性顽劣，学业未成，蒙亲家错爱，实为侥幸，窃以为贻误千金终生，惟幸交与亲家和太师，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愿犬子略有所成，方不辜负亲家之厚望、太师之教诲。”
太太适时说了起来：“亲家客套了。壮壮年纪轻轻，学富五车，学贯中西，不为多见。壮壮忠厚诚实，体贴父母，关爱弟妹，吃苦耐劳，能文能武，极赋经商才能，日后能成为羌家一柱，固有我祖上荫德之庇护，更托亲家之抚养与教育。反观小女，生在户里，养在闺中，不见世面，难成大家，两家联姻之后，也是亲家烦恼之时，望亲家不吝赐教，从严调教，其三从四德之修炼也是断不可少的。”
钱如内客气地接过话题：“亲家太太错看犬子也是有的。壮壮年纪尚小，单纯幼稚，跟从学艺似多，自主创建则少，以后发展如何，完全在于其自身努力和亲家栽培。大先生告诉我，亲家千金从小熟读诗书，勤于女工，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乃采父母灵气于一身之大家闺秀，而壮壮做过粗事重活，与小姐匹配，相去甚远，居于府中也不免相形见绌，惟加紧修炼而不能生存。我们做父母的不会袖手旁观，当督促其修身养性，还望亲家不拘一格，倾力打造。”
先生和子通也不免说些祝愿和激励话语，堂上气氛轻松起来。
总管见吉时又临，走到太太面前轻声说了两句，太太站了起来，道：“今天两家联姻，由寄父寄母和大先生见证，府里人等现在见过亲家老爷和亲家太太。”话音刚落，众人在总管的引领下走到大堂中间，刷刷跪地，齐声高颂：“见过亲家老爷，见过亲家太太。”把个田石赋差点从椅子上掀了下来，还是钱如内老成，站起来看了看丈夫和三个孩子，他们也赶紧起身，亲家太太说了声：“免礼。”众人平身，太太忙摆手示意亲家和壮壮他们坐下，又高声说了起来：“壮壮从此就成为羌家少爷，府里人等现在见过少爷。”众人又跪下山呼：“见过少爷。”壮壮起身也说了句：“免礼。”太太等到众人起来、壮壮坐下后宣布：“今天合府同庆，大家尽兴！”众人站得笔直回应：“谢谢老爷！谢谢太太！谢谢亲家老爷！谢谢亲家太太！谢谢少爷！”
礼毕，太太招呼客人休息。老爷携田石赋、寄父和子通到东书房，太太挽钱如内、寄母和子通太太去西林厅，壮壮不知何往，突然想起了查理，就带着弟妹和青儿一起奔了卧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