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了采莲姑娘的劝,还了俗,束起了发。至于他会不会娶耶溪里采莲的姑娘,那是一件很难预料的事情,毕竟,离他长大,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他在乡野间流浪了两年,始终没有离开耶溪。我不知晓他的想法与我当初是不是一样——倘若天下之大,一处都不能容身,那就还留在原地吧,至少还熟悉些。这就是我当初快要失去幽芷师父,却从未打算离开浮玉山的原因。
他十四岁的时候,在耶溪遇见了一位大夫,便跟着他进了药馆当起了药僮。就在我长吁一口气,不再担心他会孤苦之际,我便被急召回昆仑山参加一年一度的集训。三个月后,我再见着他时,他已长成了温润的少年。
“弥生大人,弥生大人,您来啦!”在田间奔跑的中年男子急急奔向远远走来的白衣少年。
原来,他跟了那大夫连名字都不曾改。但这“大人”又是从何而来?我躲在木芙蓉的花丛里皱了皱眉。
“大叔,不是早说过不要来接我么?这么烈的日头,您这一跑,倘若真的中暑了,岂不是白费了这么多的心思?”
日光太耀眼,我一个恍惚,觉得那少年脸上的笑太不真实。我所认识的凌空师兄极少笑,不似这少年,即使不说话,嘴角也含着笑意。
“乡下人皮糙肉厚的,哪有那么容易中暑?弥生大人别说笑了。倒是那群老的少的要您去给瞧一瞧,看看能不能不被热坏……”
“那我们快些走吧!”他嘴角的笑意淡了些,嘴上说着,脚力不减,疾步向着不远处的槐树下走去。
顺着他们离去的路线去望,不远处的一棵古槐下正有一群老幼翘首盼着谁的到来。
“欣慰么?”忽地有声音在近旁响起。
对于身边时不时冒出说话声,我并不惊讶,毕竟我身边有太多人有此癖好,比方琅篁,比方贺兰,又比方若木。但我此刻却吃惊不小,因为这次响在耳畔的是女声!
我缓缓转过头去,三魂吓走了大半——居然是记载劫难的女神仙!
然而,她虽站在我近旁,与我说着话,却始终没有看我。我将这理解成——不屑。“虽然小时候便失去依靠,却没有因此而变得对生活冷淡,相反他比在天庭的时候更加明朗。这么热的天跑出来为村民散发姜文解暑的药,成为村民交口称赞的好大夫,好似不日就可以成为悬壶济世的医圣。看到这样的他,你欣慰么?”
花枝拦在我俩之间,芙蓉花叶遮住了她半张脸,衬得气色愈发好。我瞧着她完美的侧脸,半晌,才清了清嗓子道:“姑娘,您认错人了吧?”
我一直说我是只聪明的狐狸,你看,在这么危及的时刻,我居然可以如此清醒,能将自己装作路人,连我自己都开始佩服自己了!
那姑娘终于肯直视我了,她转身的动作太像名门望族出来的大家闺秀的作风,我被这光芒逼得后退了两步,一不小心,后背被花枝狠狠得戳了一通。她轻笑了一声道:“认错?世人都道狐狸狡猾,你便也这样设定自己了吧?然而,我要奉劝你一句,最后狐狸大多栽在猎人手上。”
我脸上还诞着笑,认定只要打死不承认是来观望凌空师兄的,她也奈何不了我。
“你守了他九个月了,从八岁到十七岁。九个月,你累了么?”
“姑娘,你在说什么呐?”我双手一摊,假装自己什么都听不懂,作势要走。转身的瞬间,听她冷哼一声,道:“你可以歇歇了,再过几月,你就再也不用守着他了。”
“你什么意思?”我迅速转身,食指一动,待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掩日剑已经架在了她脖子上。剑出鞘的速度太快,没有躲开那么繁盛的花,花瓣被劈了不少,纷纷从枝上飘落下去。
“篡改劫数,袭击公职,不知道你的公职条例还记得几条,晓不晓得这些罪名该如何判罪。”我猜不透这姑娘是拥有处惊不变的能力还是断定我压根就不会下手,她神情不变,连剑锋都没有瞧一眼。
耳畔嗡嗡声不歇,我不觉得这一世我有做错什么,所以愈发不能接受她所说的。她说,你再也不用守着他了。再也不用……深层的意思是凌空师兄再也不能轮回了……
许多年以后,我同旁人说起这件事,他们都说我是悲观主义者,为什么当时就不能想成是凌空师兄劫数已完,回到天庭去了?
我笑笑,并不做声,怕说出来也没人能懂,只心里道:你们太不了解一个女人了,她凶狠的时候,连她的笑都透着狠毒。当时的我,怎么能将看着她的笑,将那意思理解成是这等好事?
“不用觉得不甘,你拥有的已经够多了,若想众星拱月,只有王母才能做到。你已经有不周山的皇子了,这个师兄就放弃吧。”
“你……你在乱讲些什么?”我有些结巴,明明生气她在胡说八道,却大不起声音质问她。
“你知道倘若你不掺和,他上一个劫数是什么么?不惑之年死于权利之争。然而,因为你,我们让他年纪轻轻就死在了修道路上。因为这个劫数我们从未用过,上头还特意夸奖了我师父,说他想象力比以前好了许多。”
“这一世我什么都没有说,也从未出现在他面前……”我哆哆嗦嗦说了一句。明明烈日炎炎,我却打了个寒颤。
“我想你可能误解我的意思了。我原本是想说你以为我什么都没看见,其实我将所有都已记在簿上。包括不周山的皇子拦截我,是为了给你和你师兄制造机会这件事。”
“他,他推开你固然不对,但你也不必……”
她忽地打断我:“你以为我还在对那件事耿耿于怀?那你也太小瞧我了,我对得不到东西从来不留恋。不过是有一群人想要你凌空师兄的灵元,而我顺水推舟,给个人情罢了。”
“你们招摇山师兄弟情深义重,毁掉你师兄的灵元,真是一举两得。既能让那群人满意,瞧着琅篁痛苦,我心里也极舒坦。”
她还在那里喋喋不休,我因为太过震惊已经踉跄了数步,连掩日剑都快握不住了——灵元?他们要凌空师兄的灵元?没有了灵元,他怎么回到天庭?不不不,没有了灵元,他连转世历劫都不能,又从何谈起回天庭?没有灵元,说明三界就没有这个人了!
古槐下发出孩童的欢笑声,我闻声望去,穿着花衣裳的孩子正拉着白衣少年的手在树下转圈。那少年任他拉着,脸上是青涩的笑。
在我遇见他之前,凌空师兄是怎样的?他年幼的时候是否有青涩的模样,是不是就如今日所表现出来的一般?我错过了他年少的时光,如今弥补起来,难倒就要永远失去他了么?
我对着那逐渐模糊起来的轮廓,终于流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