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迷谷爷爷寿终正寝后,招摇山再无迷谷树,小迷谷不告而别,将他那一席之地留给了若木。不知,算不算是我们将他逼走的。
因为我犯下的错,曾经赏给琅篁的乐游山被查封,一众人回到招摇山啃起了老。那时招摇山也面临着被封的危急,王母却替林染白求了情。为此我追着琅篁问了无数次我的师父林染白是不是靠脸蛋吃饭的,他不像小时候强捂着我的嘴让我小心别让林染白听去了,只偏过头笑着道:“若若,你又忘了,我跟你说过师父不是这样的。”
他以为我忘了,其实我没忘,包括林染白跟王母之间的清白,也包括五年前我失去了我们的孩子。
五年了,即便没有从渊深处被强塞入口的丹药,正常的记忆也会慢慢抹掉当初的刻骨铭心。是的,我只是在以一个正常的记忆来回忆那个因我的过错而失去的孩子。因为我绝口不提从渊和那个孩子,故而他们都以为那粒丹药起了作用,让我遗忘了一切。不知他们是否听说过“青丘之狐,食者不蛊”的说法,我们狐族善媚惑人,本身却能抵抗蛊惑。丹药没有让我忘却,时间虽在慢慢淡化,却不能完全抹去。我时常想念他,我从未谋面的孩子,他会有一副怎样的容貌,像我还是琅篁。听说,第一个孩子会集合父母双方的优点,我却再也见不到了。
“师叔,听说我们师父藏了一位貌美如花的狐狸在招摇山上,因为怕媚惑到他人,所以从不让她见人。你来的比我早,告诉我这是真的么?”
“呵,貌美如花?明明就是丑八怪一个,因为怕放出来吓着你们才将她藏起来的。”
我听到陌生姑娘的声音,大约是刚招进招摇山,对我略有耳闻好奇心又重的姑娘。而对我不怀好意的那位,是已经长大的凌远。
话音落地不久,又有清脆声音响起,“你才是丑八怪!丑八怪你怎么还不离开招摇山,不是早过了结业的时间了么?回你老家还是去天庭当差都随你的便,为什么还赖在这里不走?”
如歌看不惯凌远,如同凌远看不惯我一般,见一面就要吵一架。日子久了,远远见到他们将要遇上,我就要疾走几步,离远一点。今日不凑巧,在这里感怀往事,没来得及逃掉。
凌空又是一声讥笑,道:“现在你爹执教招摇山,我若走了,怕你们会将整个招摇山都臆想成是你们的了。倘有一日,你们将年迈的师父赶出去怎么办?我自然要留在这里看着你们!”
“年迈的师父?哈哈哈,好,我记下了,我要告诉师公说你小子大逆不道咒他老去!”如歌说着狂笑两声作势往林染白的房间走去。
凌空加紧脚力,赶紧跟上,远远听到他道:“你站住,我不是这个意思!”
唉,其实林染白离开招摇山已经有些时日了,大约半个月后才回来的事实我要不要告诉他们呢?再有,我怎么舍得凌远走?失了这样好的助教,琅篁该有多累?凭这一点,我一年比一年更努力为天庭出着考卷,让一心想要入天庭当差的他百试不中。我叹了一口气,从墙背面转出来,瞥见还呆呆立在原处的小姑娘,冲她一笑,也走了。以这样的方式见到师母,大约她还要立更久吧。
琅篁还保留着林染白执教时的上课习惯,上午理论课,下午实践课,连地点都未变。我偶尔在大殿附近溜达,看到他一袭月白长袍在握卷说课,会恍惚将他看成林染白,而座下众人还是年少的我们,不知时光已然一去不返。
大殿处唯一不同的便是没了迷谷爷爷,此处空荡已久,大约除了我没人会觉得不习惯。这样最好,最起码证明如今已没人孤单无聊到要找老爷爷打发时间了。我坐在大殿的门槛上盯着着迷谷爷爷曾经矗立的地方发呆,他离开后那个坑仍在,泥土像刚刚被翻新过的,不知是要做什么。我正在这里猜测,那厢隐隐有脚步声传来,我连忙闪进大殿。这么晚了,会有谁来?
“放开我!我不要与这帮臭小子一起听课。你再这样,我就回九阴山了!”
“喊啊,你喊啊,喊破喉咙也没谁能让你回九阴山!”
呃,这一曲,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像强抢民女的桥段啊。我要不要跳出来搭把手呢?我终究没有跳出来,听得外间悉悉索索一阵,最后清脆几声拍掌声以示事情完成,祝余笑着道:“你就给我老实待在这里听道法早日修成人形吧。九阴山?九阴山就是因为太不注重道法你才变得如此阴鸷的。”
“嚯,胆子越来越肥了,竟敢跟我如此说话。你莫忘了,我修成人形已经指日可待了。”
是了,若木已经快要修成人形了。他为救我失了灵元,重新开始修仙,早已能够开口说话,大约离修成人形不远了。五年前,如歌和祝余出现在青丘,就是因为他有了征兆想要告诉我们,不料却卷入混乱之中。
若木叫嚣了一阵外间又安静了下来,大约又昏睡了过去。修仙这种事,潜心最重要,叫嚣的时间不能太久。脚步声又响,大约是要将泥土踩严实些。期间,祝余又道:“琅篁,对不起你。”
一直未开口的那位反问:“何出此言?”
祝余如小时候一般,每说一句话都要嗫嚅半天,想不到方才他与若木说话倒自然得很。“你知道的,当初若不是我,你们也不会失去那个孩子。彼时若木刚刚有了动静,我一激动就带着如歌去了青丘。倘若不是我和如歌陷入昏睡,你完全可以保护若若,不顾一切让她生下孩子。孩子生下来,满嘴仁义道德的他们又如何奈何得了你?”
“你想多了。再怎么说,青丘那些子民也是命。”琅篁声音低沉,听不出悲喜。
“我知道的,你是在安慰我。”祝余顿了片刻,又喏喏说了一句“对不起”,旋即听到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外间又安静了下来。
我盯着当年自己坐的位置,月光穿过殿门,在桌面上铺上一层流光。待到时间差不多了,我迈着僵硬的步子出了大殿,在外山彷徨。
月光如流水,洒了一地的温柔。我小时候与琅篁常常在大殿处遇见,那时月光恰好,他穿着白色的袍子,腿脚不大利索,但笑起来如月光一样温柔。那时不在乎,现在想来才知珍贵,独自揽下这么多,他以后还能不能笑得一如当初?
身后是沉沉的脚步声,不远亦不近,我急他急,我缓他缓。等到行无可行之处,两人都停下来。他要与我说什么呢?“我知道你刚刚在。”他道。
我回眸,冲他笑得开心,回道:“贺兰和繁芜明天要带孩子初次来招摇山,我怕招待不周有些紧张,就出来散散步,不知道你们大晚上要将若木移种到那里,不错不错。”
我看不大清他面上的表情,只听到他接着道:“你都听去了?对不起。”
“呵,祝余刚与你说了,你马上就要转给我么?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当时太过着急,问师父要了忘却记忆的药,却忘了你们狐族能抵抗蛊惑。让你强撑了五年,表现得未受伤害,为这件事,我对不起你。”
我怔怔,不发一言。
“我大约能够理解凌空师兄当初为什么义无反顾药进言废除巫蛊了——一旦巫蛊盛行,狐族势必被当成解药大肆捕获。你我都清楚,人为了自保通常不会去考虑外人的生命是否珍贵。所以,凌空师兄是为了……”
“是么?”我打断他,“他已经死了,我们又怎么知道他当初的想法呢?忘与不忘,这件事都过去了五年,为了照顾我你已经异常变得小心翼翼,以后,不必这么辛苦了,我已经能够接受了。你还在我身边,这就够了。”
纵然我还在我们当初相识的地方,我却已经不是十二岁的模样,凌空师兄也早已不在了。虽然年少时我执着过自己的感情,也曾暗自神伤为什么没有狐狸的媚劲能够吸引他,但那都是年少时候的事了。他心里到底有没有我,都再没有关系。我往回走,双臂环住他的腰,靠过去——没有媚劲的我,自十二岁遇见你,你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无论我是闹是癫,甚至强逼着你做出放弃孩子这样残忍的选择,因我而丢了乐游山,你都没有放弃过我,我又何必在意我喜欢过的人是不是也同样也喜欢我呢?
一生媚一人,足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