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小镇的街上不再有来时的那般热闹,八月初的夜里,白天的燥热早已被湖面的凉风吹散,天上也无月光,只有繁星点点透着微亮。云复羽沿着长街走着,时而抬头望天,时而看着一个个透出暖色灯火的窗户连连叹气,窗户内应该是温馨的吧,只可惜一个也不属于我,街上这些陌生的妖里面,哪个是好妖,哪个又是坏妖呢……他们是不是也曾上过当受过骗呢?为什么妖和妖之间就不能坦诚相待呢?想想自己真是没用极了,也不曾听说过初经世事的兄长们谁被骗过,他们精明干练一身本事,也不怪父亲从来都没对自己和颜悦色过,说到底还是自己没用,这里的事情传回去,只怕更加不待见自己了……
他抱着胳膊呆呆的走着,心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茫然的一路走来只觉得风吹得实在是有些凉了,耳边也传来了哗哗的水声,才发现已经到了涟漪湖边,只见湖水一波接一波的拍打在支撑着涟漪镇的石柱上,激起了一片片白色的泡沫。晚上的涟漪湖看上去和白天的宝蓝色大是不同,黑漆漆的一大片,也不知道延伸到了哪里,深沉的湖水阴森森的,看着多少有些瘆的慌。
小心的走下台阶来到远处的沙地上,看着的夜空忍不住回想着一整天的遭遇,不禁想起那个胆小又乱用典故的家仆来,由于从小他就被父亲分来照顾自己,所以没少被其他兄妹和仆从欺负,扣他的饭食,无端指派他多干重活累活,每次受了委屈也不声张反倒安慰自己,没事儿,这都不算什么,谁让我老鲍生来就是受苦的命,早都习惯了……就算真的心里不痛快了,喝点酒吼上几嗓子,再闷头睡上一觉,明天早上起来就好了,照样该吃吃该喝喝!这世上啊,别的妖对你的为难都不算为难,只有自己和自己过不去那才是真正的为难,只要命还在,事情就还有转机!云复羽摇了摇头,你不在我身边,我可真是步步艰难啊……深吸了一口气“啊”的一声远远的传开,湖面上有一群水鸟被惊到了,扑棱棱的朝远处飞去……
岸边的一艘小船里,虞满成正躺在舱里翻来覆去,硬邦邦的舱底硌得他难受,他被妻子从大船赶出来了,白天忘了给洛姓雇主送鱼这件事倒还不至于让他被赶到小船上,坏就坏在他自觉心中有愧,妻子交代的事情没有办好,所以绞尽脑汁非要给女儿讲个故事讨好妻子,讲就讲吧,本来依他的水准不出意外能讲明白就不错了,照理说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但就偏偏就出了意外,他把白天碰到大鲶鱼怪的事儿讲给小孩子了,也许是曾亲眼目睹的原因,也许是受到了刺激,当然,对其他渔民不间断的讲述练习也是不可忽略的,这件事居然被他讲的格外的生动,大鲶鱼巨口张开的恐怖样子被他模仿的微妙微翘,其结果就是女儿被吓得嚎哭不止,怎么哄都无济于事,妻子一怒之下将他发配至小渔船上过夜,本就心中郁闷不已的他,眼看就要睡着了,突然被云复羽炸雷似得的一嗓子吓得不轻,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睡意瞬间消散一空,忍不住怒道:“有病啊?大晚上的嚎什么嚎?”
云复羽听到虞满成的怒喝时略感歉意,不过看着逃走的水鸟,心情却真的莫名其妙的好了很多,鲍大叔说得对,明天一定会好起来。
前面黑漆漆的芦苇丛让他没敢继续往前走,直接在空旷的沙地上躺下,头枕着双手看着浩瀚的星空给自己打气,自己选的路就要坚持,这点难处还吓不到我云复羽,不就是没吃饭嘛,我……不饿……“咕咕……”肚子却丝毫不配合的响起……不就是没地方睡觉嘛,我就睡湖边的沙地上,至少还有这美丽炫目的星空可以欣赏……不就是玉珏被骗外加欠了一屁股债嘛……我……我……这还真没办法……想到此处忍不住高叫道:“鲍大叔!你快给我回来!”
“你还有完没完了?”
云复羽忙收了音,轻轻的笑了出来,从小到大第一次发现,原来星空是那么美,只不过,美虽美矣就是身子有些冷,除了背部的沙子是暖的,其他地方都透着凉意,现在都这般凉,只怕后半夜会更冷了吧。忽然,不远处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定睛看去,只见一只背着螺壳的寄生蟹从沙土中钻出,挥击着两只强壮的钳子向远处爬去。云复羽脑中一亮,沙子!沙子暴晒了一天肯定是暖的,想通此间连忙将周围的沙子都拢到自己身上,只剩下头在外面,夜色中远远看去倒像是沙地上的一颗石头。
他满意道:“真是暖和呀,舒服啊!”只是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稍稍沉了点,有些呼吸困难……朝着早已不见踪迹的螃蟹道:“蟹兄啊蟹兄,多亏了你呀,借你的宝地小睡一宿,多谢多谢!只是可惜了我的袍子,明天将更脏了……”
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间,隐约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僵硬的扭动脖子瞧去,夜色朦胧瞧不真切,只见一个影子肩上扛了什么,径直钻进不远处的芦苇丛中,心中奇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不睡觉的?……算了,管那么多干嘛,还是小心为妙吧,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千万别再碰到什么歹妖了……
背长剑的人族男子,扛着昏迷的槐梨野一路躲过好几拨巡逻的赤鸟卫,好不容易才找了这一处僻静的所在,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芦苇丛外不远处,一只落魄的小妖,在这凉飕飕的湖边将自己埋在沙子里,晒着星光浴。他将芦苇踩倒一片,清出一个小空地来,把背上的槐梨野放在芦苇上,摘下腰间的葫芦扒了塞子,在槐梨野的鼻子前晃了一晃,见槐梨野皱着眉头悠悠醒来,才收起了葫芦道:“你为什么跟踪我?莫非你知道些什么?”
槐梨野醒来后先看了看四周环境,接着尝试调动妖力,却发现体内空空如也,竟然一丝妖力都感觉不到,四肢也酸软无力,心中叫苦……再次尝试着凝聚妖力,只觉得刚刚凝出一丝,体内就会出现一股邪异的力量,悄无声息的将自己刚刚凝聚的妖力迅速吞噬,当感应到这股力量的所在时,却生不出任何驱散它的心思,这种感觉出奇的诡异,明明知道这邪异的力量是在吞噬自己的妖力、催自己的命,却兴不起一丝反抗的念头更察觉不到丝毫的痛苦和难受,只觉得在这涟漪湖边微凉的夜里,一阵一阵的温暖和光明慢慢的将自己包容进去,这温暖一波一波的犹如潮水一般冲刷着着自己的四肢百骸、瓦解着自己的斗志……最可怕的是,这股力量直指内心深处的阴暗记忆,并彻底消融它们,就放佛这世间从来没有过肮脏和污秽,她舍不得抵抗,一切烦恼和苦难都在彻底的远离,自己似乎正在慢慢飘起,飘往那满是光明的所在,没有权利的尔虞我诈、没有种族和身份的高低贵贱、没有利用和欺骗、更加没有奴役和杀戮……在那里,有的只是纯净的笑容……
人族男子看着槐梨野的俏脸露出温和迷醉的笑容,屈指在剑上弹了一下,只听‘当’的一声响,声音虽然不大,却让槐梨野瞬间清醒,忍不住一阵后怕,自己差一点就了结了自己!她不知道这人族男子掳掠自己至此到底要想要做什么,更不明白在集宝斋时到底如何中了这么邪门的歹招儿,打起精神苦苦思索该怎么脱困。
人族男子握着手中的长剑道:“别白费功夫了,你现在就是一根绣花针都别想拿起来,更别提妖术了,我的剑可不是普通的剑,根本无需伤你,只需你看上一看或者稍有接触,便会忘却这世间的所有烦恼,剑名——‘忘忧’!可曾听过?”
人族男子主动道出原委才让槐梨野恍然大悟,原来是剑的问题,难怪他一直用剑抵着自己脖子……至于那把怪剑叫什么忘忧的,倒是不曾听过,此刻见他不紧不慢的出言相问,也乐得拖延时间筹谋对策,开口道:“不曾听过……”话一出口沙哑无力的声音连自己也吓了一跳,定了定神继续道:“只能靠偷袭、淬毒的货色难不成是什么神兵利器?”
人族男子细细的摩挲着古朴长剑,眼里满是爱惜之意,连声音都柔和了几分:“可不是淬毒那么低级,剑身万年沉铁木,伴生万年青色逍遥草,置于极北寒眼之中,以沉铁木醇厚生气为本,以极寒冰魄为引,以逍遥草迷魂惑智为意,耗时三千余年淬炼方成此剑!剑成之时极北之塬暴雪骤降三月才停,方圆千里内所有活物尽皆酣睡昏迷!无人催动就有如此之大能,难道不算神兵利器?”
“……不曾听过……”槐梨野虽然嘴上回的木然,心中却是大感不妙,经他这么一说,这把剑好像依稀在哪里听过……
人族男子一脸落寞道:“原来你们已经忘记了它曾经的赫赫威名……”沉默半晌才冷冷的问道:“说吧,你身为妖族木系一族的族女,身份尊崇,不好好在族地享福,却在五年前调来这个偏僻的弹丸之城当一个小小的赤鸟卫典户,所来何为?”
槐梨野眉头微皱,这人族男子将自己的身份查的一清二楚,显然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听他话里的意思莫非是怀疑自己来此地是有所图谋?“老娘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倒是你,鬼鬼祟祟的将我掳掠至此又有何图谋?莫非贪恋老娘的美色?”
人族男子道:“五年前,你的那位数次差点被弄死的城主正式接管此城,他以为自己争取到的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弹丸之城,下半生就可以在这里躲得太平了,可惜却恰恰惹上了大麻烦,只是他尚自蒙在鼓里不知情罢了;同来的有一个叫曹戍的鼠妖,听说为官过于正派不懂变通,坏了不少位高权重者的利益,最终投靠了你们城主,能活下来简直就是奇迹了,本身却没什么妖能,不足为虑;还有一个叫方川的倒是有几分本事,性格刚毅,可惜出身低微,履历简单又清晰,也不过是一个小小赤鸟卫典户罢了,同样没什么值得深究的;还有一个就是你,出身于强大的妖族五系之一的木系一族,本家在族中身居高位,一个出身如此之高的美貌女妖,居然到这里屈居一个小小典户,这就值得推敲了,虽然事隔数千年,但是你们妖族的五大系和其他强大部族都有可能依旧保留着那个秘密,而你也就成为整个帆城最有可能知情的两妖之一!老老实实的把你知道的说出来,省的我读你的记忆,那滋味可一点也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