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公瓦兰回忆录之九——重回范阳
“如果一切都在掌握之中,那就不称其为冒险了!”
这是过去的几十个米特里阿绍文重复次数最多的一句话。
我们——对,就是我和身体里那个曾经被尊称为“神圣魔导师”的东西——此刻正潜伏在山坡上齐胸高的茅草里。在我们下面,是一条通向范阳城的官道——这是阿绍文告诉我的;而今天,是一个对中土人来说有着非凡意义的节日——这也是阿绍文告诉我的。
奇怪的是,这条官道并没有为我们呈现出任何节日里的热闹景象,甚至连往来的行人都少得可怜。直到一大队衣甲鲜明的骑士昂然出现在清晨的薄雾里,我对中土节日气氛的不良印象才开始得以改观。
“好了,就这么办!”阿绍文的语气中透出难以言表的兴奋,“瓦兰,我们走,回到城市里去!”
尽管对魔导师的胆大包天有一定的心里准备,我还是被这个提议吓了一跳。而官道上的大队人马也仿佛得到了阿绍文的秘令。就在即将离开我们视野的时候,蜿蜒了几百格里的马队突然整齐划一地停了下来。骑兵纷纷甩镫下马,就在路边开始休整。
“他们——停下来了!”
“当然。这些骑士并不是汉人。要带领一千多外族骑兵进入东三镇的首府,怎么也应该先派前哨进城,去向主人通禀一声。”
“不是汉人?你是怎么知道的,阿绍文?”
“因为他们说的语言我一点儿也听不懂。据我猜测,这支队伍可能来自臣服于圣朝的某个边境小国,大概相当于瑟兰人眼中的蛮族。你看,瓦兰,虽然模仿着汉人的打扮,但那些人特别的发髻仍然暴露出他们游牧民族的本****导师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如果混到这些外族骑士当中,我们就能堂而皇之地进入范阳城!”
“阿绍文,你要知道,我是经过怎样的努力才从那里逃出来——”
“我们必须回去,否则永远没有机会接近圣女!”手臂里的灵魂把他单方面的决定以斩钉截铁的语气通知给我的大脑。
“可你至少要有个计划,我又不是你那样的精灵,挡住耳朵就能大摇大摆地混进城去——”
“计划?我当然有!把你挎囊里那件黑色的连帽披风拿出来看清楚了。既然是神圣魔导师的随身之物,就一定是大陆上独一无二的魔法道具!”阿绍文得意洋洋地说道。
我从背后掏出那件披风。它是阿绍文的灵体消失后唯一留下来的“遗物”,按照魔导师的意思,我把它带在了身边。那东西看上去没什么特别,只是领口别针的造型有些奇特——是一个藏在兜帽下的银色面具。
“这件斗篷被称为‘埃瓦尼扎’,意为‘幻化之羽’,它的第一任主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塞穆尔·德拉特纳——五百年前最杰出的盗贼。或许,你会在家族记忆里接触过这个名字。”
“就是那个人人谈之色变的‘噬魂者’德拉特纳?传说只要他的斗篷在人眼前一摆,目击者就会立即变成冰冷的尸体。”虽然半人马不是一个见识广博的种族,但对于这个人类历史上最可怕的刺客,我们还是有所耳闻的。
“传说总有夸张的成分。塞穆尔只是一个把刺杀当作艺术来钻研的人,仅此而已。在他开始为了佣金而暗杀一些重要人物之前,我们曾经是共同冒险的伙伴。精灵王历三十四年,塞穆尔结束了他短暂的生命(相对于精灵),这件披风也就成了他留给老朋友唯一的遗赠。现在,你马上要成为它的第三个受益者了!”
“可我看不出这玩意儿有什么特别的用途。”我已经习惯了和魔导师唱反调。
“德拉特纳之后,再没有一个刺客能像他那样成为所有身居高位者永远的梦魇。瓦兰,想知道其中的原因么?”
“就因为少了这件褪色的旧披风?”
“幻化之羽是一件能让使用者拥有变形能力的神奇斗篷。它能把穿戴者从外形上变成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物,确切地说,是变成上一个穿过这件斗篷的生物。这就是德拉特纳能够随意化身成任何种族的任何个体的原因,他唯一要做的只是设法让乔装的目标穿一下这件斗篷,只要接触一下就足够了!”
“你的意思是说,可以变成‘任何’的生物?这样的神奇效果能持续多久?”
“当然不是‘任何’,巨龙不行,蚊子也不行,不过像你这么大的家伙还是没问题的。至于幻化维持的时间,就要看两种生物之间存在着多大的差异了。如果是体形相近的物种,比如精灵乔装成人类,‘幻化之羽’能保证三天之内不露出半点破绽。但如果是你这样又大又笨、不伦不类的东西,那可就不好说了!”
“你不是上一个穿过它的人么?为什么不干脆变成你的模样?”
“不能让任何人看见过去的阿绍文,一旦被那个幕后操纵者发现,咱们的冒险就算到头了!”
“即便我能变成一个貌似人类的生物,那又怎么样呢?你甚至听不懂他们的话,到不了城门口,我们就会露出破绽!”
“瓦兰啊,你应该学着成为一个头脑灵活的冒险者,而不是永远像个战士那样只凭勇气和经验行动。”
“我已经在思考了!得出的结论就是你的计划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我在心里大声地驳斥着阿绍文。
“为什么?”
“因为我们听不懂他们的话,很快就会露出马脚。”
“我们根本不需要听懂他们的话。”
“你的意思难道是要我从他们中间挑出一个哑巴来,再变成他的模样么?!”
“谁说要让你变成人类的模样?”
“你不是……”
“变成队伍中的一匹马。总不会有人对马说话吧?”
阿绍文又开始笑了。
——瓦兰·德拉柯斯
上文书说到楚凤歌不知如练已被鲜于沛所救,平白自怨自伤了一场。虽有曼筠拿玩话替他开解了,事后自思却也好生尴尬。一场风波既平,这边凤歌自去沐浴更衣不提,只是日后众弟子忆及楚郁二人当日相携而泣的模样,都不免会心一笑。
八月十五照例是“近水秋会”的正日子,目下虽说顾守澄卧病在床,升平楼上下却也不敢稍误了这范阳城里这一年一度的佳节盛会。顾老板既不能主理,大小姐锦茵自然成了里里外外头一个使心费神之人。郁空云、倪芫平两个老辈素来不喜应酬,又恐在此让顾家姊弟分神伺候,更添不便,故而早早避到鸿名院去了。倒是曼筠、郁如练等一众小辈爱这里繁华热闹,都恋栈不去。
既是两位师长不在,顾锦茵便作主单开了一间雅阁,给这班师弟师妹们谈笑小酌,就由锦云作陪。此番下山的长白弟子连带“风虎云龙”四个在内共计十人,既能角逐嫡传弟子之位,可都是十五岁往上的,其中就数荆朵儿和顾锦云两个年岁最小。
却说楚凤歌梳洗已毕,也便来至三层的雅阁与师弟师妹们相会,见了顾锦云先就探问道:“老伯的伤势怎样?可曾醒转过来?”锦云闻言容色一黯,垂头不语。倒是顾锦茵正巧带人上来排摆桌案,听见忙接道:“昨儿四更天时醒了一回,听着说话倒也明白,只不知为何,先将旁人都撵了出来,单单把我和锦云叫进房去,拉着手一个一个地嘱咐,听得人心里好不难受。其实病势却是不碍的,早间已进了些饮食,现下怕是还睡着。”楚凤歌听说如此,也就放了心。他深知锦云素来有些呆性儿,即便明知是老人家病中疑心自忧之语,也难免心有所感,郁郁不乐。又不便直言解劝,只好有的没的说些玩笑之语,逗他开心。
这班少年人聚在一处,自然有意无意就说起明日的大比。其中一个长白弟子笑道:“成日家说这五件镇派神兵如何了得,究竟也不曾见识过。我们虽是给师兄师姐们陪榜的,可总还是想知道知道这五件神兵到底是怎个模样。”另有几个也纷纷附和起来。
赫连虓也笑道:“不单你们,便是我们这样早几年入门的,也没福得见。若说咱们这些人,唯有春祭时方得入那暮云观的大门。我们这样列在抱厦前的,自然不知那神兵的模样。倒是去年大师兄不在山上,二师兄代为捧香,曾进得过正殿,许是借机将那几件宝贝看了个真切。”众人听说如此,更加起了兴头,都央着楚凤歌给他们解说解说。
楚凤歌摇头笑道:“看见了倒是不假,只是那神兵也不过是刀枪剑戟,并没有多少好说的。咱们长白派一十七件镇派之宝,撇开‘决云’、‘赤宵’两柄神剑不论,再就是所谓‘七正八奇’,‘七正’乃是一枪,名曰‘白蛟’,一戟,名曰‘胜邪’,二刀,一名‘龙雀’,一名‘战定’,三剑,便是‘清刚’、‘扬文’、‘火精’这三柄。再说那‘八奇’,其中‘长天’为剑,‘螳臂’为钩,‘鲁阳’为戈,‘巨螯’为盾,‘残魂’为镰,‘遏军’为鞭,‘皓光银弧’乃是护臂、‘无滞’为双斧,却是八件不循常理、不依常法的奇门兵刃。这一十七件神兵里,决云剑在掌门背后挂着,倒有十年没出鞘了,便连我也不曾亲眼见识过;赤宵剑是师祖的随身兵刃,也是咱们现下捞摸不着的;‘战定’、‘鲁阳’两件随着林师叔、周师叔下了江南,更可以不论;再除开山上众位师叔的兵刃和大师兄的扬文剑,也就剩下‘白蛟’、‘龙雀’、‘螳臂’、‘遏军’、‘皓光银弧’还有‘长天’这六件无主的。你们也知前头五个明日大比时就要各归其位,咱们这些年虽没见过,多多少少地也听师父师叔们说了个大概,好歹也都知晓它们各自的神妙。只是有一样,自打入门以来,你们可曾有谁听说过那长天剑到底是怎个形制,怎生来历?”众人听说都纷纷摇头,只有曼筠撇嘴道:“二师兄好没意思,平日里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怎么今日如此絮叨起来?还尽拣些嚼烂了的淡话。你也打量打量,这屋子里头哪个不是暮云观前拜过祖师爷的?又要听你来说?”
楚凤歌笑道:“稍安毋躁,往下可要说到关节上了。”又道:“咱们打小便只知一十六件神兵的来龙去脉,却无人提起那长天剑究竟如何。若当着师长问起来,少不得被呵斥几句,渐渐地也无人再问。等大了些,听见江湖上多有风言风语,说什么长白派一代不如一代,竟保不住自家的镇派神兵,那长天剑实是早已失落在外。咱们表面虽不说什么,但见师父师叔们讳莫如深的模样,心里多半也就信了,却更加小心,便是私下里也不敢议论。”众人听楚凤歌竟当众说起派中的忌讳,且是一副无所忌惮的模样,都低了头不敢作声,只有郁如练满不在乎,饶有兴味地催着快说。
楚凤歌拿眼环顾一匝,不顾曼筠正以臂肘推他,笑说道:“何必如此?咱们长白不比当今的朝廷,有大把的事情须得藏掖着。你们以为如何?那长天剑并非流落在外,却仍是在白头山上,可见江湖传言十之八九不可轻信。”此言一出,众弟子都是又惊又喜,却不免将信将疑。赫连虓奇道:“若果真如此,为何咱们自己反倒畏缩起来?”
楚凤歌道:“你们不知,那长天剑并非凡铁,果真当得起一个‘奇’字!咱们一般所见的佩剑,多是三尺有余,五尺以上的就算是奇门兵刃,非是寻常武人使得了的;可那长天剑竟足足拔了两丈来长,单只剑柄就有两尺挂零!你们说说,这等绝俗之物,便是将整个武林筛它一遍,又哪里能找出第二柄如它这般的?”
众弟子听说,更加赞叹起来。唯有曼筠不服道:“若只不过长些,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依我说,倒不如短的趁手。”郁如练闻言抿嘴一笑,道:“亏你也是个舞刀弄剑的,却还不如我知道得多些。论起铸剑来,只一到了五尺这个极关,再长一分,都要花费匠人不知几倍的心血。铸得长了,自然易折,唯有加厚剑脊,可如此一来,却又添了份量,非是两全之道。古往今来的铸剑之人,斟酌思量的无非就是‘轻’、‘长’二字,却又偏偏免不了在这两个字上头有些取舍。其中寥寥几个能两全其利的,就可称得上卓然大家了!”说罢又向赫连虓道:“虎哥平日里最爱钻研冶铸之道,不妨评评我这几句外行话,可还有几分道理?”
赫连虓略低了头,脸色微红,笑道:“果然如连师妹是非常人,虽是平生不曾摸过一下剑柄,却是句句都说在要害上,真真愧煞我们这些成日价刀剑丛中打滚的!”郁如练一听这话,益发得了意,也不顾曼筠已紫涨了脸,仍旧说道:“只是剑长到底也有个极数,若说两丈有余,我私心揣测着必定不是硬刃,十有八九倒是绕指柔的软剑。”
楚凤歌本是正朝窗外张望,闻言道:“如练师妹果然了得!说来有趣,长天剑本是供奉在暮云观西厢,那一日我代大师兄捧香进去,只见黄澄澄的一根‘金鞭’直直地扯在墙上,竟独个占了一面白壁。我当时就疑惑起来,心想几时又添了一件镇派之宝?只是软鞭也没有这样挂法的,为何竟不盘卷起来?等细一上眼才知,哪里是一根长鞭?竟是一柄奇长无比、天底下有一无二的宝剑!那黄澄澄的并非别个,却是金丝织就的剑鞘。只是长天剑并无护手,是以起先才将它误作是软鞭。我虽未见其锋锐,但据那剑鞘看来,必是软剑无疑。只不知如此一柄既软且长的宝剑,要何等的功力才能舞将起来?更莫说以之临阵御敌了!”
话音方落,却听顾锦云问道:“长天剑既然仍在山上,为何这些年来咱们派内的嫡传弟子却总是短着一人?师父师叔们又都对这剑绝口不提,莫非里面有甚古怪?”楚凤歌见顾锦云本是寡言少语、心不在焉,此刻却忽而长了劲头儿,略一思索,已明其意,摇头叹道:“我又何尝不是满心疑惑?当日捧香之时,我乍一见了那长天剑,心中已是骇异之极,虽不便开口询问,一对眼睛却不免在那口剑上留连了片刻。师父见我如此,也不理论,猛地干咳一声,正色道:‘此乃凶物,多看不宜!’我一听这话,只得背过脸去,却听师父又是一声长叹。”
楚凤歌说到此处,却将话头打住,微微一笑,道:“这世上的谣言皆因妄加揣测而起。师父当日对我只有这八个字,再无多言,我今日说给你们的也便是这八个字,不添不减,更不加半句敷衍。咱们不妨也就此止住,以免言多语失、言过其实,学了那等村野俗人的样儿!”他说完这一席话,怕如练不依,忙将话头岔开,起身向郁如绣道:“我这里尚有一事要向姐姐请教,适才我们说得热闹,却不见姐姐插进片语只言,这也罢了,只是姐姐一直别着头朝窗外望,我就疑惑,今日虽说正值佳节,比平日热闹些,可这东平市到底是常来常往的,又有什么稀罕物事竟能让姐姐不瞬眼地端详上一盏茶的工夫?我一时性起,也便探头往下瞧了一瞧,除了三两个乔装改扮之人,却也并无别个。倒要多嘴问一句,姐姐看的可也正是这几个鬼鬼祟祟、形迹可疑的?”
听楚凤歌满口里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着,郁如绣先就羞红了脸,待要答言时,开口方说了句“楚少侠说笑了”,却见郁如练猛地拿眼瞪她,只得改过口来,道:“都说楚师弟是头一等的聪明精细之人,今日看来,果然是不错的!倒不知他们哪里露了马脚,竟被你一眼就看穿了?”这一回轮到楚凤歌脸红,只得笑说道:“我也不过是先存了定见,才多少看出些端倪来。今年七八月里多是这样连阴天,一般的贩夫走卒就鲜有穿鞋的。那个扮作卖干货的通身上下本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虽是趿着鞋,也不能就此作实。只是他偏偏自作聪明,竟踩了双草鞋,虽说在脚上也颇下了点功夫,弄得果像个终日里奔波劳碌的苦人,可若细看去,此人两只脚踝上三寸处各有一道勒痕,你们不妨猜猜,那却是为何?”
赫连虓也是临窗就座,忙凝目观望,忽而抚掌笑道:“是了!除了束靴的带子,再没有别个!”众人一时尚不解其意,只听楚凤歌道:“若非常年练武之人,断不会留下如此显眼的勒痕,这便是每日着快靴的缘故了!”
曼筠最是个好事的,闻言三两步抢到窗前,探出半个身子张望半晌,咂嘴叹道:“二师兄好毒的眼睛!” 听三人如此一说,众弟子都起了兴致,纷纷离座,拥到窗前欲看个究竟。楚凤歌忙道:“且慢,且慢!还不知怎样,倒别胡乱声张起来,坏了人家的布置!”却听郁如练猛地失声道:“我当是谁,不料竟是他们几个!”说罢一把搬过如绣的脖子,扭股儿糖似的粘着嗔道:“好个当姐姐的!佛前只说什么有福同享,今日既有这么好玩的事情竟一直瞒着我!还不给我赶紧招来!”
如绣被缠得没法,又见众人也都齐齐瞪眼望着,只得道:“本来并没有什么,不过是鸿名院里我们一帮子人的玩笑。”方这一句,众人更加胡涂起来,心想这绣菊姑娘几时又和鸿名院的人称起“我们”来?却见郁如练已是眉花眼笑,得意道:“我这姐姐自然非比一般,鸿名院里‘青罗彩绣,玉树灵川’八大高手想必大伙儿也都略有耳闻,你们打量着其中当一个‘绣’字的又有哪个?”说罢拿眼直瞟着如绣,更努起小嘴儿。众人此时方明白过来,纷纷起身,连道“失敬”。
楚凤歌虽知这如绣姑娘武功了得,却不知她几时入了鸿名院,竟也位列院中新进的八强。心中已知此事必是如练师妹一力促成,正暗自思量,又听郁如绣赧然道:“今日之事,本是我们一个同院有些难处,大伙儿在这里布置下来,一则为帮她圆一出好戏,二则也是实在好玩!倒不敢瞒你们,下头那三个里面,扮作卖干货的那个名叫燕玉京,与他交头接耳的那个黄脸马贩叫作程烟树,此二人对面卖胭脂水粉的妇人却是我们一个姊妹唤作文清音的乔装的。只怕别处暗里还有一两个,我也并非尽知。”
楚凤歌自听她说起鸿名院时早已留了意,此刻一听这几人的名姓,登时省悟过来,向赫连虓笑说道:“燕玉京、程烟树、文清音,再加上那小和尚不灵和咱们如绣师姐,这‘青罗彩绣,玉树灵川’八大高手也算认了多一半了!”
众人正要细问究竟,却忽而遥遥听见一片奏乐之声。这日正逢“近水秋会”,升平楼下一拨拨的达官显贵已不知来了多少,只是都还没有这等排场。众人纷纷翘首望去,隔远只见一队人马正从东平市南口鱼贯而入,那队伍前面旗幡招展、鼓乐喧阗,各色执事直看得人眼花缭乱,寻常人也识不得许多。方只来至街口,早有亲兵两旁拥侍,令军民人众不得往还。
楚凤歌凝目端详半晌,方略看出些门道,迟疑道:“莫非那来的竟是渤海国的王子不成?”又一捅赫连虓,问道:“你向比我熟知官场人事,快看看前头骑枣红马着官服的胖子是否范阳‘名臭一方’的闵岚闵大人?”赫连虓撇嘴笑道:“可不正是那专给武安侯呵卵捧屁、诨号‘提鞋刺史’的闵胖子?只是从这仪仗上看,闵岚作陪的贵宾倒不似王子,只怕却是个王爷!”楚凤歌笑道:“渤海国之主也不过是咱们皇上册封的郡王,他的亲戚又何来什么王爷?”郁如绣接道:“不是圣朝的王爷,却是人家渤海国的王爷。这来的并非别个,正是号称‘粟末第一勇士’的齐穆仲容,此人乃是渤海王亲弟,封“定国虎靖王”,人常道有三军不敌之勇。”方说了这几句,已被郁如练截道:“我就知道必是为了她。人家是金枝玉叶,但凡芝麻粒大小的一桩事情,拿到我们跟前也少不得兴师动众的!”
曼筠听见这话方会过意来,拍手恍然道:“‘金枝玉叶’?你们说的可是那渤海国的红罗公主?”郁如练嗤道:“当真多此一问!除了她,更有哪个?”如绣忙岔开道:“不瞒你们,齐穆仲容此来,名是赴近水秋会,代渤海王结交些北疆重臣;实则却是为了靺鞨两部之间一桩儿女婚事。你们上眼瞧瞧他身旁那个年轻的。”众人依她手指方向看去,只见队伍中本是清一色的华服胡马,唯有那两个雄纠纠的靺鞨权贵仍是全身锦帽貂裘,在众亲兵围簇中极是醒目。其中年长的一个生得身形魁伟,面庞瘦削,一字连心眉下两只虎目精光四射、气派慑人,左颊上一道刀疤从鼻翼直连到耳下,虽是触目惊心,却无损其貌,反倒更增几分威势。楚凤歌度其气度,已知必是齐穆仲容,暗忖此人果不负“粟末第一”之名。
与那齐穆仲容并骑而行的是个短小精悍的白脸汉子,面相在靺鞨人中可算是少有的文秀,颌下虬髯修得齐齐整整,配上副白净面庞,竟透出一股子别样的斯文俊朗。只听如绣道:“你们莫以为年轻,就错估了此人。那便是靺鞨黑水部的大酋倪属利稽,也正是渤海王钦点的乘龙快婿。单为了这桩婚事,渤海王已是几次三番地召女儿回去,岂料我们这位郡主娘娘生就一副惟我独尊的脾气,更何况‘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她只管躲在鸿名院里,她父王也并不好怎样。那渤海王无法,只有命虎靖王携了倪属利稽,借此秋会之机,一路寻到范阳来。只想趁此佳节,就将喜事作成,若能请得武安侯做个见证,更是锦上添花。只不过此事全属长辈人一厢情愿,那红罗公主却何曾将倪属利稽放在眼里?无奈事已至此,今日无论如何推脱不过,便是不从,少不得也要陪着她叔叔与倪属利稽来此赴会。偏生我们郡主娘娘也是忒左性了点儿,绝不肯稍稍委屈了自己,便连敷衍半日也是不屑为之。少不得我们这些与她有同院之谊的就要帮着出把子力气。”
赫连虓奇道:“瞧这意思,你们竟是要寻靺鞨人的晦气不成?”如绣笑道:“那倒不敢,不过是小小地搅和一下,让红罗妹子借机趁乱脱身而已。”众人便听她如此说,也都吃了一惊,顾锦云劝道:“这也不是玩的,便是成了,终究也是给掌门闯下一件大祸,更何况两个靺鞨人均非易与之辈,姐姐如此一个明白人,怎么也学我们一样由着性子行事?”
话音方落,还不待郁如绣答言,却见楚凤歌振衣而起,转身踱至窗前,冷笑道:“你们倒不必‘看戏掉眼泪——一心替古人担忧’,细想想,鸿名院中谁人有本事将八大高手动辄遣出五个来?人家既敢如此,身后必是有担得起的人撑着腰杆子。便闹点乱子出来,总归也有人出头收拾局面。”又向郁如绣笑道:“怎么不见鲜于师弟亲来?添上他,这出好戏方才圆满了!”众人这才恍然,既是有鲜于沛这东三镇的“太子爷”作后台,只要不闹出人命,便是触怒了渤海王,想必也是尽有转圜余地。
郁如绣早知楚赫二人与鲜于沛素有嫌隙,本不欲明说,此时被楚凤歌快语点破,已不好再说什么。兼且值此檀山大比之即,她以鸿名院新进八强的身份,身处一众正宗弟子中间,多少有些不尴不尬。既提起鲜于沛,长白众弟子虽是顿起敌忾之意,只因素与郁如绣亲厚,却不便形诸于色。倒是郁如练不知为何撅起小嘴儿,俏脸上尽是不悦之色。
众人一时不知如何说话,忽听曼筠道:“早便听闻渤海国有个能通兽语的红罗公主,只不知这‘郡主娘娘’几个字却是从何而来?”又扯着郁如绣笑说道:“姐姐一句公主一句郡主的,也不知她到底是个什么?”
郁如绣正不知如何自处,见曼筠故意打岔,心中一阵感激,忙道:“妹妹竟不知范阳赫赫有名的‘伏虎郡主’不成?她既是渤海王的掌上明珠,又是天赋异禀,早便名传北疆。去岁太后寿诞之时,她随父王进京朝贺面圣,得皇太后懿旨召见,金殿上一试,果有降狮伏虎的神通,她又是这般出众的人品,颇合了当今圣母皇太后的眼缘,爱得无可无不可,金口一开,当庭加封,赐号‘伏虎郡主’。这还不算,又认作干女儿,还逼着皇上认了干姐姐,你说这是不是亘古未有天大的恩宠?”
曼筠听得瞪圆了杏眼,咂舌道:“她既这样福大,便是她父王,又怎好迫她嫁与那什么‘泥鼠土鸡’?”众人听她竟把那名震塞外、称雄一方的黑水大酋谑作“泥鼠土鸡”,都不免失笑,气氛方稍稍和缓下来。
郁如绣道:“话又不是这么说——”一语未完,猛听立于窗前的楚凤歌一声冷哼,道:“好戏开锣了!”众人一震抬头,只听楼下长街上两声马嘶,紧接着一片嘈杂乱响,拥至窗前往下一瞧,只见一辆独轮小车倒横在大道正中,车上胡桃、板栗、榛子、杏仁、葵花籽各色干货撒个满地,边上燕玉京扮的癞头小贩正扯着程烟树乔装的卖马瘦汉兀自纠缠不休,看来按这“戏”里的意思,起先必是诈作马儿受惊,将小推车踢翻在地,燕程二人方才能无风起浪,文清音、郁如绣等人也好借此由头推波助澜。
只见燕玉京尖起嗓子跳脚骂道:“你这黄皮鬼!整日不见有何正经营生,只牵着几匹瘟马在这左近闲逛,早便知你不是好东西!怎样?怎样?今日果欺到爷爷头上来,若不立时赔给我,爷爷这便使人剥下你的黄皮来包马桶!”
程烟树扮的黄瘦汉子一脸不忿,辨白道:“癞头老大,怎可这般歪派我!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人堆里挤成这个奶奶样儿,谁知哪个天杀的惊了我的马,这能怨我么?左不过我给你扫回来也就是了,大家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苦人儿,你不过有个亲弟撑腰,又何苦欺人太甚?”
“癞头老大”不依不饶,冷笑道:“扫回来?老子卖的那是入口的货色,扫回来?扫回来可还有人吃么?”言罢硬扯着“黄脸马贩”就往人群外挤去。
眼见靺鞨人的队伍就要行至升平楼下,横枪护道的一众亲兵初时尚不以为意,此时见两人竟是要越过封锁直趋大道中央,方才警醒过来。带队的头目一声厉斥,忙有几个兵丁上前将两人搡在道旁,死死按住。另又分出人手将横在路当中的小车推走。
燕玉京被摁在一旁,口中尚自喝骂不休,活脱脱儿的市井泼皮样儿只看得升平楼上众人纷纷忍俊不禁,正暗叹这“戏”演得全乎儿,却忽听程烟树叫道:“癞头老大,休要只顾骂街!你那一地的宝贝眼见要被人扫在阴沟里喂耗子了!”闻听此言,“癞头老大”浑体剧震,抬头只见两个亲兵正挥动大帚将那一地干货扫到路旁,显是心中疼极,怪叫一声,猛地蹿起,双臂胡乱一甩,竟将拿着他的两个亲兵抛起一丈来高。众人惊呼声中,“癞头老大”在人丛中游鱼般三扭两摆,眨眼间直抵一列持枪的官兵身前,不见他有何动作,只听“嚓嚓”两声,阻他前路的两根白蜡枪杆断成四截,忽又身形左右一晃,连着枪头的两段即被他抄在手中,健腕一抖,路当中两兵丁手上的竹帚已被激射而来的枪头钉在地上。
德公瓦兰回忆录之十——小把戏
我很庆幸自己生为一匹半人马,而不仅仅只是一匹马。
沉重的车轭几乎压断我的脊背,间或抽打在身上的皮鞭和御者的呵斥都不时提醒着我自由的可贵。
这就是任人驱策的悲哀,但却是进入城市接近圣女必须付出的代价。
直至队伍抵达闹市区,事情的发展都在阿绍文的预料之中——换句话说,一切都很顺利。
大约两个安沃以前,在范阳城外的官道上,来自北方的蛮族使节团利用等待圣朝官员出迎的时间开始了短暂的休整。让人略感异样的是,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竟是解下两辆载货马车的辕轭,然后将拉车的八匹健马远远赶开。
当然,进入城市后发生的战斗佐证了这种做法的必要性——即便队伍在休整时遭到突然袭击,敌人也很难在没有畜力帮助的情况下迅速运走这两个长约五格里、宽高各约两格里的巨大木箱。
使节团出于安全的考虑无形中帮了阿绍文和我一个大忙。对我来说,将其中一匹拉车的牝马引到茂密的灌木丛后只是一个简单至极的小把戏。循着“耳畔”魔导师的指示,我手忙脚乱地把“幻化之羽”披在牝马的背上,然后系上那件旧斗篷的领扣。很快地,“幻化之羽”中蕴藏的恒久魔力开始发挥作用,随着银光闪闪的面具形领扣一点点黯淡下来,整个斗篷蒙上了一层飘忽不定的魔光。按照魔导师的说法,这件神奇的魔法道具已将在它覆盖下生物的外观毫无遗漏地“记录”了下来。
当我赶开那匹获得自由的马儿,自己穿上“幻化之羽”的时候,果如阿绍文所说,一些奇妙的事情发生了。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了一匹牝马,我甚至还来不及从变形带来的心理和感情上的巨大冲击中恢复过来,已经有一个士兵跑过来把我“牵”(虽然不情愿,但也只能用这个词)回到路边,随即套在笨重的马车上。
片刻后,队伍整装出发。当靺鞨人的使节团昂然开进范阳城巍峨的城门时,我敢打赌,队伍中没有谁能想象得到,在某种程度上,装载着他们最重要“贡物”的马车已经落在一个远比他们聪明得多的生物的掌握之中。
城市里是另外一个世界。
鳞次栉比的店铺、络绎不绝的车马、衣衫光鲜的人群、恣情欢笑的孩子,所见的一切都向我炫耀着这个伟大城市节日里的繁华富丽。与我曾经到过的长安相比,这里少了几分温文旖ni,更多的却是一种粗犷炽烈的热情。装扮怪异的北方蛮族人随处可见,他们就那样自然惬意地穿梭在比他们穿着更为怪异(对我来说)的中土汉人中间。
我越来越惊讶于这里众多民族的水*融,不论是皮裘与丝绸、麻衣和布衣、秃头与披发甚至是赤脚和靴子,在这个城市里,所有这些差异似乎都不足以妨碍如此不同的人们彼此谈笑,交易,对饮,甚至在醉后一起放浪形骸。与我熟悉的世界相比,这里的情况是那么地不可思议!
我完全迷醉在中土的节日氛围里,直到安静了好一阵的魔导师又开始在我耳边唠叨。
“情况有些不对头啊,瓦兰。”
“发现什么了吗,阿绍文?”我已经渐渐习惯了和手臂里“藤蔓”特殊的交流方式——只要把想说的句子默念出来就行了。
“我是说我们身后的东西,有点不寻常。”
“既然和营救圣女的行动没有关系,就用不着多想,不是吗?”
“可是直觉告诉我,那个箱子里藏着某种我们熟悉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阿绍文重又沉默下去。我不习惯思索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乐得继续沉浸在美妙的异国风情里。
——瓦兰·德拉柯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