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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暗算无常(修)

且说这君臣三个吃吃谈谈,不觉已是初更时分,酒过三巡,意兴正酣时,猛闻听楼下一片马蹄声响,自北边动地而来。衢巷间本已人迹萧疏、百籁俱寂,乍听得这般响动,当真令人心头一紧。三人引颈观瞧,但见百来个劲装武士正自西坊门策马而入。驰至升平楼下,众武士齐声叱喝,百十匹健马一发收蹄立定,只听其中领头一人道:“众位弟兄,今日来得迟些,少不得将规矩倒转过来,先行敛齐上头的税银,再请大伙儿上楼快活。不过丑话说在头里,哪个若是只顾自各儿狠榨油水,误了俺老毕这趟差使,可莫怪俺翻脸不认人!都听得明白么?”众人齐齐道:“校尉大人放心!”那姓毕的校尉便高声道:“既如此,大伙儿速去速回,俺先到上面订好酒席,今夜弟兄们喝个痛快!”

众人轰然应诺,各催坐骑,向东平市中二百一十八家商号四散而去。领头的校尉却独自转身奔升平楼而来。待他转过身形,三人仔细打量,见这毕校尉生得人高马大、膀阔腰圆,一身大红的战袍,脚踏牛皮软靴,背上插一对熟铜双锏,举手投足间意态豪雄,虽未顶盔束甲,龙骧虎视间却也有千层的杀气、百步的威风。

待走近了,只见此人一头棕红乱发,打着卷儿披散肩头,满脸的络腮胡须直连入鬓,高鼻深目,阔颡之下一对苍色眸子顾盼生辉。此君兀自大步而入,忽然间却驻足仰望,正与楼头君臣三人打了个照脸儿,不由眉头一皱,见康袁二人正对他含笑点头,不便发作,只冷冷横那三人一眼,径自挑帘而入。

李敦见这毕校尉如此倨傲,龙目圆睁,怒道:“一个小小的校尉,竟敢——”忽见袁道融连连摆手,只好强压一口怒气,将酒杯在桌案上重重一顿,耳畔却听袁道融以玄功传音道:“此人武功高强,竟能对目光生出感应,非比寻常武人,少东家千万隐忍片刻,万勿露出马脚,暂且只谈些风月。”

李敦“哼”了一声,勉强点头,扭脸望向窗外,竟赌气不再开金口。剩下两人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相对静坐。

康袁二人内功深湛,功聚双耳,细聆楼下动静,只听得一把谦和男声笑道:“校尉大人好快的身手,老夫一听见马蹄声响,本打算于门外相迎,不想刚下得楼来,校尉大人已然身在大堂之中了。看来老夫当真是不中用了!礼貌不周,还望大人见谅则个。”

那毕校尉忙道:“顾老板这是哪里话来?满口里大人小人的,可折煞末将了!您是天生养尊处优的富贵命,又何苦屈比我这镇日劳碌奔波、刀头舐血的粗鲁武人?”顾老板笑道:“校尉大人说笑了!一路辛苦,快请楼上休息。不知今日来了多少弟兄,可还照往年旧例摆酒设席?”

毕校尉道:“仍是老规矩,不过今日有事耽搁,来得迟了,只好先办差使,后补这顿酒席,怕是要多叨扰个把时辰,还请顾老板海涵。”那顾老板奇道:“究竟是何要事,竟至于耽搁了收缴备冬税银?莫非雄武城里出了什么事情不成?”

“不是大事,却是一件奇事!若非亲眼所见,还当真不敢轻信。”一阵声响,似是那毕校尉拉过一张椅子,又道:“也不必上楼去了,俺便在这里坐坐,吹会儿过堂风,待说完这一节稀罕事,俺还要去寻那几位大老板。”又一阵轻响,许是那顾老板也已落座,只听毕校尉压低声音道:“您道是什么奇事?说出来管保骇人听闻——俺今日见到女妖了!”

一阵默然,那顾老板怕是还没明白过来,毕校尉又道:“确确乃是货真价实的女妖!光天化日底下,俺亲眼所见——那妖孽上半身活脱儿是个女子,自腰往下却生了个蟒蛇身子,一水儿青黝黝的,下半截尾巴盘在地上,满身的硬鳞在太阳下一照,油晃晃泛着白光;上半身倒和人一样,直挺挺立着,只是竟长了六条胳膊,上中下排成三对,六只手还各提了一把弯刀——您道这模样吓不吓人?”

顾老板似是喉头发颤,道:“校尉大人不是说笑吧?何苦拿这等言语消遣老夫?”那毕校尉声音拔高一线,赌咒发誓道:“若俺老毕胆敢虚言诓骗您顾老板,便教俺早晚被乱马踩死、乱刃分尸,如何?”顾老板忙道:“何必如此?老夫信也就是了!只是校尉大人在何处碰见这等妖孽,他竟没加害于你?”

那毕校尉兀自道:“这等诡怪事情,原也怨不得旁人不信——只是这可并非俺一人所见,今日城北校场之上百多个大小将领、三五千的亲兵可都见着了!那女妖是西域什么鸟国的使者献给我们侯爷的大礼,通共送了三对,说是通灵的异兽,可那上半身竟与寻常女子一般无异,只是全身青绿,分明就是女妖!”顾老板骇异道:“送礼哪有送这等不祥之物的?若老夫是武安侯,早将那使者打出门去了!”

寂然片刻后,只听那毕校尉低声道:“俺可只说与顾老板您一人,切莫再传与第三人知道!我亦是背地里听说:这女妖实是我们侯爷从那什么鸟国以重金淘换来的,只说是个个膂力惊人,身手矫捷,有以一挡百之勇,故此侯爷才不惜甘词厚币,遣人远赴西域迎回一班使者和那六个女妖。今日校场之上,侯爷本待试试那妖孽的手段,你道怎样?破天荒地帐下竟无一个上前请缨——想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已在沙场上死过几回?什么阵势不曾见识过?便是刀加脖项也不皱半下眉头!若是和人较量,纵是十个百个也没有二话,只是这等人不人、妖不妖的怪物,见了就让人忌讳,保不准还会施什么邪法,哪个敢轻易落场比试?眼见要在那鸟使者面前堕了侯爷的脸面,您道是哪个出来救的场?竟是我们侯爷的二公子沛少爷!要说我们雄武城这些将领,平日里对这二公子并不如何敬服,只道是个仰仗祖茵父德的公子哥儿,想不到今日竟有这般过人的胆量!”

顾老板道:“武安侯竟放心让儿子惹那妖怪?”毕校尉道:“我家侯爷是何等样人,说出的话哪有不作数的?只道声‘小心应付’,沛少爷便提一条齐眉棍下场去了。只听番邦使者吆喝一声,那女妖长尾一甩,眨眼功夫就蹿过三丈多远,扑到二公子近前,六把弯刀四面八方地砍将下来,亏得公子应变奇速,棍稍点地,身子凌空弹起,越过那女妖头顶,半空里一个旋身,落在她身后。只这一招,满场将士都惊出一身冷汗,连我们侯爷也是脸色转白,哪成想这妖孽身手如此诡异,肩不动,臂不抬,尾巴一扭就已然在面前了,身法灵动直比得上第一等的武林高手。难得二公子还镇定如常,待那女妖甫一转身,右脚猛踢棍子拄地的一头,齐眉棍飞起直挑女妖下颌,二公子顺势长棍撒手,竟合身欺进那妖孽的刀丛里去,趁她最上的两臂挥刀格挡长棍,右掌狠劈在一柄弯刀上,紧跟着左腿横扫那女妖软肋。女妖虽封得了长棍,却保不住兵刃,被二公子劈飞了一把弯刀,肋上也中了一脚,不料却不退反进,张牙舞爪地又扑将过来。二公子撤步正好接着齐眉棍,抖两抖撒出一片棍影,眨眼间在那女妖五把刀上各点了两记,这一招可使上了家传的本领,棍稍上蓄满罡气,哧哧作响,登时把那妖怪挫退了三尺,这时二公子又不知用了什么招数,两手在怀中一搓,那齐眉棍便打着旋儿激射出来,撞开女妖护在胸前的一对弯刀,直杵在胸口上!——您道怎样?——那妖怪哀嚎一声,软倒在地昏死过去啦!立时满场的彩声直震得人耳根发麻,我们侯爷亦是面有得色,不住点头。虽是冒了些风险,可二公子此番却是一战功成,从今往后,雄武城中上上下下怕是莫不对他心服口服了!”

只听顾老板长舒一口气,道:“老夫早说那鲜于二公子乃是人中之龙,他日必成大器,今日看来果然不错,日后想必是要‘雏凤清于老凤声’了!”那毕校尉也陪着感慨赞叹一番,又道:“罗嗦了许久,俺也该去瞧瞧那几位大老板了,莫让他们等得心焦。顾老板那一份备冬银子……”

顾老板忙道:“不劳操心,早已预备下了,等校尉大人明早回去时带上。这里另有一份算是老夫自己一点儿心意,大人若推辞,可就是嫌弃我顾守澄!”毕校尉倒爽快,也不推让,只道:“既如此,俺也就不虚辞了,日后但有用得着老毕的地方,只管开口。”又道:“俺这就去了,顾老板安坐莫送。”接着一阵脚步声响,显是那毕校尉出门去了。

见毕校尉上马去得远了,显德帝李敦面罩寒霜,冷冷道:“这鲜于停收的什么税?依的是我圣朝哪一条王法?”

袁道融见圣上龙颜震怒,只得禀道:“当初太宗皇帝设立方镇,乃是备边之意。武安侯鲜于停节制三镇,戍卫北疆,麾下二十万大军俱是常备之兵,不事生产。每年虽有朝廷饷银,却远不足维持数十万大军的开支。更何况那鲜于停早有不臣之心,十数年来不断扩充军马,指望朝廷的拨给,只怕单是粮草一项都供给不上,故此只有另加赋税,多方盘剥。其余各方蕃镇也大抵如是。”

袁道融怕圣上怒极,又道:“鲜于停今日所收的这一项乃是东北三镇私设税赋里的最大的一宗,名曰‘备冬银’。乾和十六年鲜于停曾上奏朝廷,说是塞北苦寒之地,一入十月便即大雪封门,营中难以自筹粮草,兵士更需多食酒肉以御风寒;再者北疆连年战事不休,只有入冬雪降后人马难行,始才不虞胡兵来犯,方能修葺城寨,加固工事。此两项均需大宗银两,奏请朝廷准其自设备冬税银。先帝遂准其奏,并嘱其体恤百姓,不可盘剥过甚。今日看来,武安侯入夜始才收缴税银,自是不愿白日里惊市扰民,众衙兵虽然跋扈,却也并无恃强横行之举,显见武安侯对先帝的训诫仍是不敢一时或忘。”

袁道融这后一番说辞,纯是为安抚皇上。其时各地节度使独揽一方军政大权,莫不拥兵自重,天下各镇便俨然一个个独立王国,财政税收早不须上报朝廷,至于加减税赋这等小事,更是只在节度使一念之间。李敦这少年天子久居深宫,不谙世事,又尚未亲政,袁道融所说是真是假,他如何分辨得出?还只道鲜于停虽嚣张,却仍感戴先帝恩德,不由心下稍慰。哪知武安侯不欲扰民确是不假,只是纯为自己辖下东北三镇长治久安计,又哪关什么“先帝训诫”?

见李敦龙颜稍霁,袁道融暗松一口气,心想:亏得圣上武功低微,若是内功已有一定造诣,也听去了方才毕校尉那一番言语,不知又要惹出多少麻烦,费自己多少唇舌。今日侥幸蒙混过关,日后说话定须小心谨慎。又暗暗警戒自己,切不可再惹这少不更事的小皇帝乱发脾气。

酒宴至此,三人俱已意兴阑珊。袁道融见时候不早,暗忖最好速速离了此处,若待那毕校尉回来,碰见了只怕又生事端。念及于此,不经意间蓦一回头,却见远远地楼梯围栏间露出半张人脸,竟是有人站在下层楼梯上隔远往此处窥探,袁道融登时心头一颤,惊出一身冷汗,待定睛细看,却是那掌柜王盛。王掌柜见客人望向自己,面有愠色,忙尴尬地一笑,走上楼来。

袁道融心下稍定,旋即便猜到那掌柜的适才必是在自己与康晋城凝神听那毕校尉说话时走上楼来,见三人都默然不语,神色异样,便不敢贸然上前,才退在楼梯之上。康袁二人俱是朝中数一数二的高手,若不是他两人都分神去听楼下对谈,焉能被一个不懂武功之人走近百步之内仍毫无所察?事有凑巧,王掌柜退回楼梯上后又连一步也未曾挪动,只是探头窥视,若非如此,也断不会到此时方为袁道融所觉。

王掌柜走近三人桌旁的几十步内,袁道融已是暗自打定主意,心想:这掌柜的站在那里,我最后一番话只怕都已被他听了去,即便他听不出什么玄机,也当杀人灭口,以策万全。何况今晚圣上与太国丈几次在他面前言语间露出破绽,就更加不能留他命在。念及此处,见王盛已来至身前,不待他开口,抢先笑道:“掌柜的莫非嫌我等叨扰太久,耽搁了贵号打烊?”

王盛此番上楼本是要催三人结账,不想一时好奇,偷听了三人一番古怪言语,虽是满头雾水,但被人发觉,毕竟心中有愧,此时听袁道融语带揶揄,慌乱间只得道:“客官说笑了,小店通宵营业,三位尽管慢用,小老儿上来只是问问三位还要点儿什么。”

袁道融道:“其实这酒菜已然用得差不多了,只是还另有一桩事情须要请教。不便高声,请掌柜的俯耳过来。”一壁说,一壁暗中转动右手中指上戴的一枚指环。

原来这指环实是专门设计的杀人毒器,能弹出细如牛毛的短针,针上所喂毒药,也是袁道融专为显德帝此次微服出巡预备的,名曰“阎王撕烂嘴”。此毒并非立即致命,但中者半个时辰内必定喉咙充血肿胀,口不能言,随即高烧不退,只得七八个时辰,脑子便已烧坏,神志不清,最后肺内出血,窒息而死。只因中此毒者状似染上恶疾,往往支撑数日方死,寻常大夫又不识此毒,多当作风寒医治,绝少想到是被人下毒,故此这“阎王撕烂嘴”实在是杀人灭口的不二之选。

王掌柜不疑有他,便俯过身去,只听袁道融在耳畔低声道:“我们少东家初到贵地,不免要见识一下范阳的美人比之京师名妓又多了怎样一番风韵,还请掌柜的告知一两座驰名北疆的青楼,好让我们少东家能在温柔乡里消磨这慢慢长夜。”

耳语时,袁道融手上毒针已迅疾无伦地在王盛耳背后刺了一下。王盛还道有什么大事,一听不过是引介青楼这等寻常事,暗忖:这京城人好生矫饰,此处只有他们三个客人,但说无妨,又何必作此妇人之态?却茫然不知一番做作下,自己已然在阎罗殿中挂了名号!

听王掌柜举荐了两家“范阳名楼”,三人便欲结账离去。袁道融在范阳城中置有一处秘密物业,早拟今夜将皇上安置在彼处,有亲信侍候照应,远比客栈中稳当妥帖,自己也好少担一份心思。只听康晋城道:“老袁你只管陪少东家先下楼去,俺自去随掌柜的结账。”袁道融恨不能一脚踏进自己在范阳的宅院之中,便即欣然点头,陪着圣上下楼去了。

王掌柜本应亲送客人出门,但心中也委实盼三人快走。八月十三雄武城里来收备冬税银的衙兵到此吃酒,早就成了例,升平楼此时招待其他客人已是不恭,倘若再耽搁一会儿,两方碰了头,难免就得罪了包下楼来闹酒的军爷们。王盛想及此处,便不多言,只道:“两位慢走,日后常来光顾小店。”随即引康晋城入内进交割这一席酒宴钱。

袁道融伴着皇上下至二层,忽见珠帘一挑,从里间走出一个妙龄女子。这女郎乍见生人,竟不趋步回避,反倒款款来至两人跟前,盈盈一福,柔声道:“今日小店要招呼百十位军爷,一时人手不足,简慢了几位客官,小女子这便代王掌柜送两位一程,礼数不周,还请多多担待。”

袁道融见这姑娘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衣饰华贵,容貌秀美,举止端庄,言语舒徐,显见是大家闺秀,却不知为何出来做这等迎来送往的杂务?心下甚奇,拱手道:“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那姑娘也知袁道融心中诧异,嫣然一笑,答道:“小女子姓顾,家父便是此间的东家。我一个女孩儿家,虽是心痛他老人家日夜操劳,到底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只好拣些干得了的差事,帮衬帮衬;或者家父偶有疏漏,也代为招呼一下,略为他老人家分忧而已。倒让两位见笑了。”

袁道融这才恍然,暗叹这升平楼果真名不虚传,宁是要老板的千金抛头露面,也不肯对客人失了半分礼数,口上道:“如此就有劳小姐了。”便随着那顾小姐迈步下楼,才下了两级台阶,一瞥下却见圣上兀自立在原处,两眼直勾勾盯着人家小姐的背影,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袁道融暗自好笑,回身扯了扯皇上衣襟,李敦始才醒觉,忙随着下楼去了。

原来李敦贵为天子,自幼长于深宫,内禁婵媛虽不乏绝色,怎奈个个温淑恭恪,开口必是诺诺尔尔,行动定须亦步亦趋,见得多了,不免就臆定天下女子俱是如此,却何曾想见有顾小姐这一等练达豁落、外端中慧的女子?一时见伊人上着水绿缎子夹袄,外绕玫瑰紫的披帛,下面一袭鹅黄绫的曳地长裙,莲步轻移间别有一般说不出的风姿秀逸、婉丽婀娜;漆黑油光的秀发随意挽起,松松结个反绾髻,后领上些须露出一痕粉颈,更增几分妩媚多情;面上薄施脂粉,灯烛掩映下,一张莹洁如玉的俏脸好似象牙雕就一般。李敦一见之下,便如同遇着了前世的冤孽,只觉长安宫中三千粉黛加在一起,也不及眼前这姑娘的一茎青丝,懵懵随在那顾小姐身后,一路如行云端,飘飘荡荡下得楼来,魂魄却早已飞于九天之外了!

袁李二人出得大门,就有伙计牵来三人马匹,袁道融估摸着康晋城不多时就可赶上,便欲与圣上先行,即向顾小姐拱手作别。未及搬鞍认镫,却忽听得长街尽处马蹄声响,袁道融抬眼观瞧,见依稀是三人三骑,却是两追一逃。

那三人纵马狂奔,眨眼已到了近前,只见前头逃的是个半大老头儿,穿戴讲究,看打扮却像是大户人家的总管,生得獐头鼠目,颇教人不敢恭维,颌下一把花白的山羊胡,向前微微撅着,当真是猥琐之外又平添了三分可笑。

这老者身量本就不高,此时躬身蜷在马上,更见矮小,兀自两手环抱马颈,一壁打马,一壁扭头向后观瞧,神色甚是张皇。后面追的两人都是一色的青布劲装,以黑巾蒙了头脸,只露出四只眼睛。追在前头的那人跨下一匹青骢马——此马神骏非凡,竟比寻常马匹高出两尺有余,马腿奇长,此时放开四蹄,就如腾云驾雾一般。眼见愈追愈近,只听马上骑士咬牙喝道:“阮老贼,还不束手就擒么?倒要看你这贼厮还能逃出多远!”

那猥琐老儿眼见敌人已迫至三丈之内,忽地甩手挥出几件物事,直向身后两敌打去。李敦和那顾小姐都看不清打出的是什么暗器,只听得“嗤嗤”破空之声,袁道融却知是三枚“透骨钢锥”。管家模样的老者算准敌人追近三丈内始才射出暗器,自是想一举建功,袁道融见两马相距不过两丈来远,那透骨锥又来势甚急,暗忖这般疾驰当中,要避开暗器委实不易。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青衣骑士一提马缰,青骢马腾地人立而起,以后腿作轴,身子向左一拧,将那分上中下三路打来的透骨锥一并闪开,马上骑士立时喝道:“师弟小心了!”后面骑士离得尚远,闻言便即避开了,只是如此一来,后面一骑反而超出赶到了前头。

那青骢马上的骑士又急又怒,叫声:“师弟,换马!”单掌向下一按,身子从马鞍上平平射出,流星般投向前方,那师弟飘下马来,足尖在地下一点,已倒掠上青骢马马背,那看来是师兄的骑士飞临师弟马上,也不停留,屈膝在马鞍上一顶,人已斜斜腾起,眨眼间欺近了四五丈,直如苍鹰搏兔一般从半空里扑击而下,十指合扣成槌,直奔那老者后心砸去,声势骇人之极!

管家模样的老者只觉得背后强风压体,此时就连弃马逃生也不能够,暗叫一声“吾命休矣”,闭眼只待一死,不想等来的并非摧心裂肺的一槌,却是被人抓住后衣领提起,在空中抡圆了平摔出去。

站在一旁的君臣二人和顾小姐只见那老头儿被摔得箭矢般射在地上,着地后竟把路面犁出一道浅沟,直蹭出两丈多远,才止住前冲之势。可怜他是脸孔朝下被掷出去,磨了个满脸是伤尤在其次,更惨的是连下巴都已戳到土里,泥沙碎石裹挟着七八颗撞落的牙齿,满满填了一嘴,想呻吟几声也力有不逮。

书中暗表:原来这两个青衣骑士本是师兄弟二人,此番乃是要替一位同门了却杀父之仇。两人在关外便已缀上那管家模样的老者,直跟到范阳城里,生怕打草惊蛇,待入夜之后,方才下手擒拿。二人本拟将仇家生擒活捉,回去交与师父处置,不想一击之后,却见那姓阮的老儿伏在地上半声不吭,抽搐几下便即不动了。

那师兄怕仇家一条老命就这么交代在自己手里,口中喝道:“阮老贼,玩诈死的把戏么?我看你也没折了狗腿,识相的赶紧起来,不然零碎苦头有你吃的!”话虽如此,语调里却已有惶急之意。

待得片刻,那姓阮的老者仍是一动不动,背心也毫无呼吸时应有的起伏之状。那师兄又道:“好哇!咱们倒看看这老贼有没有本事屁股朝天趴上一辈子!”一旁他师弟拣来只透骨锥,上前道:“二师兄,待我试试这贼厮。”那作师兄的便道:“隔远打他,防他诈死偷袭。”

那师弟答应一声,抖手打出透骨锥,半尺来长的钢锥直奔阮姓老者右肩打去,听破空声竟比暗器的本主打得还迅疾了三分。眼见那老头儿要被钉在地上,不料透骨锥一触肩头即向侧滑,斜斜飞开,阮老头儿却是毫发无损。袁道融早瞧出这一锥上用了巧劲,不觉怎样,李敦却不免啧啧称奇。

那师弟见此情景,慌道:“他……他当真……当真是死了!”那师兄倒还见过些世面,冷然道:“这狗贼仗势欺人,强买豪夺,为谋田产害死咱程师弟的老父和同村七八条人命,死有余辜!师父知道了,也必夸咱们做了一件为民除害的义举。只可惜没能活擒了他去,让程师弟亲手得报大仇。”

师弟道:“那现下咱们该当如何?”师兄断然道:“取了这厮首级就走,耽搁久了恐惊动官府。顾师弟,我没带兵刃,借你配剑一用。”姓顾的师弟解下背后长剑,交到师兄手中,颤声道:“当真要斩下首级么?”师兄道:“不然怎生向程师弟交代?”

袁道融在一旁冷眼观瞧,心中好笑,暗忖:这师兄弟二人听声音年纪甚轻,怕还是两个娃娃,武功虽不错,江湖门槛当真欠缺得紧。那姓阮的十有八九是诈死,两个嫩娃儿出手试探却又不忍伤毁“尸身”,只虚张声势打一锥就断定对头已死,这般妇人之仁,怕是转眼就要吃亏。再看那师弟固是胆小,师兄也是色厉内荏,只怕还从未干过这等取人首级的勾当,提着宝剑尚在原地踌躇不前。

袁道融不欲在此是非之地耽搁太久,转身要扶皇上上马,却见李敦正痴痴地望着那顾小姐。那小姐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两个青衣人仔细打量,脸上一副又惊又疑的神色。就在此时,异变陡生——那伏在地上的老者猛地蹿起,直向顾小姐扑去!两个青衣少年万万想不到“死人”也能活转过来,待惊觉有异,已然不及援手,只得眼睁睁瞧着顾小姐被擒;袁道融倒是早有提防,不过那姓阮的既不是冒犯圣上,他亦不愿多管闲事。

阮老头儿一击得手,随即扯着顾小姐向后跃开,把一只瘦骨嶙峋的巴掌掐在顾小姐颈间,几口吐净嘴里断齿碎石,干笑两声喝道:“顾锦云,还要不要你亲姊的性命?兔崽子不是想摘了爷爷的脑袋瓜子么?爷爷在这儿,过来拿罢!”接着仰天一阵狂笑,神态嚣张之极。

那姓顾的师弟急道:“阮德安,你放了我姊姊,我请师兄饶你性命便是!”那阮德安又一阵狞笑,下巴上一撮山羊胡狂抖不止,右手上加了三分力道,叫道:“饶我性命?顾少侠不是说梦话罢?现下可是你两个的小命攥在爷爷手里。也是合该爷爷不死,今儿是八月十三,侯爷派兵进城收备冬税银的日子,你师兄弟两个竟敢在这节骨眼儿上当街刺杀侯府的总管,真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爷爷现在扯嗓子一喊,立时就有大队人马把你两个兔崽子拿下。长白派便又怎地?东三镇到底是姓鲜于的。我家侯爷正愁抓不着郁空云那老儿的把柄,今日爷爷虽说险险丢了性命,却是为侯爷立下大功一件,加官进爵指日可期,倒要多谢你两个小畜生。到时只怕还是爷爷我大发慈悲,饶了你两个小子的狗命!”

阮德安愈说愈是得意,见两人手足无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又揶揄道:“怎么,还蒙着头脸作甚?长白派就这么见不得人么?顾锦云,你那二师兄却是哪一位?我瞧着怎么倒像是鼎鼎大名的楚凤歌楚少侠呢?想不到姓阮的这条命当真还有些分量,为取我这老命,白头山上‘风虎云龙’四位少侠一下到了一半。啊呦,不好,小老儿这可失言了,还请恕罪则个。想那楚少侠是长白掌门郁大侠座下高徒,北疆武林少一辈中的翘楚,何等的英风仁侠,光明磊落!怎能如此藏头露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就算楚少侠果真下作至此,郁老前辈也决计不容他如此玷辱师门,必是有人冒充,对,必是有人冒充!呔,对面是哪里来的鼠辈,敢莫是嫌命长么?竟冒名来此坏长白诸侠的清誉!倘被郁大侠知晓,必派来两个蒙着头脸的弟子取尔的狗命!哈哈,哈哈!”这阮德安一口一个“侠”字,装腔作势,指桑骂槐,说得好不痛快,恨不能只用言语便挤兑死两个长白派的少年。

袁道融在一旁听得真切,不禁心中窃喜,暗道:原来这两人当真是郁空云的弟子,怪不得年纪轻轻,武功上已有如此造诣。听说长白派少一辈弟子共有一十六人,其中当得起“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八字批语的乃有四个,江湖中人从这四人名字里各撷一字,合而称之为“风虎云龙”,这师兄弟二人既然一个叫楚凤歌,一个叫顾锦云,想必是其中“风”、“云”两位。只是那楚凤歌的武艺显见高出师弟不止一筹,将两人并称着实有些勉强。

袁道融早有心要将长白派收归己用,为朝廷效力,以之制衡武安侯在北方的势力,却一直苦于没有良机。不想今日误打误撞,碰上这样一桩巧事。于是心下暗自计议:一边是鲜于停侯府里得势的总管,一边是长白掌门的亲传高足,最好两方结下血仇,从此翻脸,自己就可趁机招徕郁空云依附朝廷,那长白派既得罪了武安侯,也惟有死心塌地为皇上效命。既如此,今日须当从旁推波助澜,务必闹出人命才好!计议已定,袁道融也就不忙离去,乐得一旁作壁上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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