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华回到清心阁,如平日一样读书、做绣品。她趁着去肖氏屋中服侍的时候,悄悄看清了屋内的摆设,已想好再绣一个鱼戏莲叶的新花样,换去屏风里那个花开富贵的旧图案。
念华想着,自己手里没有什么稀罕之物,只有亲手做些吉祥喜庆的东西表表心意,也好用来打发时辰。
顾清远的衣物饰品历来是玉姨姨娘亲手打理的,玉姨娘手艺好,心又细,她做的东西顾清远用得习惯了,自己这会插手进去,反倒会招人多心,不如精挑细做着给婆母的东西,婆母喜欢了,即有自己的心意,也有顾清远的面子。
这个屏风面自己这会儿慢慢做,做成了,待到春日里日头好的时候再拿出来,镶进屏风里,碧水绿叶间,间或挺立着几枝粉莲,莲叶下几尾色彩绚烂的锦鲤绕莲嬉戏,即热闹好看,又寓意美好。那时天气渐渐热了,碧水青莲的看了也清爽。
念华自己画了几次图案,都不大满意,她对布局、花形要求都极高,怎么看都觉得不够好。这日歇了晌,念华又在书房里,凝神勾画了一副图,这回的图画构局合理,花形美观,可再三看下来,又觉得不合心意了。念华摇摇头,打算让春绿找她嫂子来帮帮忙。正想着这事,春绿端了热茶过来给她:“奶奶,秋嬷嬷来了。”
秋嬷嬷和李嬷嬷都是肖氏从娘家带过来的陪房,李嬷嬷为人细致沉默,平常是在夫人身边服侍的。夫人作主把她配给了府里管着采买的李管事;另一个陪房秋嬷嬷,利索精干,担着替肖氏管理嫁妆私产的差事,很得夫人的依重。她的夫婿原来是老爷身边贴身的小厮,两人成亲后不久,夫人作主让秋嬷嬷家的男人去了府里最赚钱的绸缎庄里历练,没几年那秋管事也能在绸缎庄里独当一面了,只可惜那人福薄,刚当上大主事没多久,就在外出办货的时候遇到了劫匪,连命带货都丢了。
秋嬷嬷痛哭了两场,过了七七就挽了个小包袱住进了主院的后廊房里,府外的旧宅一年也不愿意回去一趟。秋嬷嬷没有生养过,顾清远幼时常在她衣襟里玩耍,所以她隔三差五的总会来清心阁探望,比顾清远的亲娘来得还勤。
尽管是常来的人,念华也不敢怠慢,放下狼毫,就叫人打了水净手,准备去看看。刚洗完,手上的水还没擦干的时候,秋嬷嬷自己就来书房了,笑吟吟的在门口屈膝问安。秋嬷嬷跟肖氏同年,身高也差不多,人不象肖氏般圆润富态,生得有些干瘦。眼角四周已经细纹密布,眼睛却黑亮有神,透着几份干练。
“奶奶画什么画呢?奶奶可真是个巧人儿,不但女红做得好,还会吟诗作画,可真是了不得!”秋嬷嬷伸出大姆指晃了一下,眼里的赞扬倒是真的。她行事公正,说话干脆,也是众人说她好的原因。
念华笑着快步过去,伸手虚拉了一把,“嬷嬷进来坐,我这里画了几次都不合心意,正愁呢。“秋嬷嬷顺势就迈过门槛走进来,”老奴斗胆拿来看看“,边说边往书案上凑,”啧啧啧“,秋嬷嬷轻轻晃晃头,嘴里发出感叹声:”这么好看的画儿奶奶都看不上,不如赏与老奴,回头老奴让人拿去装裱好了,挂在屋里,看看都养眼。“念华只当她是玩笑,一边指了案边的椅子请她坐,也用玩笑的口气跟她说:”嬷嬷别笑话我了,不瞒嬷嬷,我这是想给母亲绣个锦鲤戏莲叶作屏风面儿,无奈学艺不精,画稿总是不合心意。不好的东西,不敢污了母亲的眼。“秋嬷嬷看她在自己面前不瞒不藏的,心里有几分受用。这位奶奶虽说家里败落了,但行事恭敬有礼,进退有度,为人又和气,心里有几分喜欢,接了话头说:”老奴是粗鄙之人,不似奶奶自小读诗书的会观赏…….老奴可不是在奶奶面前拣好听的说,老奴真是觉得奶奶画的荷花鲤鱼好看!那荷叶上的露珠子就跟真的似的,夏天挂在屋里头,看着都解暑!“
自己的画作能被人喜欢念华也是高兴,她在人老成精的秋嬷嬷面前也没去隐藏情绪,大大方方地笑着说:“嬷嬷也太自谦了。嬷嬷能写能算,又帮母亲管着外面的事,什么名家的字画没见过?“她伸出手来比划着说:”也亏得嬷嬷不嫌弃,等我把给母亲的鱼戏莲叶绣完了,我就给嬷嬷绣幅小点的,清凉解暑的画儿。”
秋嬷嬷听念华高高兴兴明明白白地讲了这一席话,主次也安排得妥当,知道她不是拍马敷衍,脸上的笑更真了几分,站起来一福身:“那老奴就先谢过奶奶了。”
“嬷嬷谢什么?可是我们奶奶跟嬷嬷许什么了?”罗湘玉走到书房门口,刚好听到了这一句,也玩笑着问了出来。罗湘玉自小就在内院里作事,跟秋嬷嬷相熟,也知道在什么人面前说什么话,在秋嬷嬷那种精明人面前,她也不藏不装。她在东间主屋里听丫头来报秋嬷嬷来了,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就寻了过来。
秋嬷嬷听出她这话里有酸味,只装作不知,哈哈一笑道:“老奴跟奶奶讨了副绣品,奶奶刚答应下来,姨娘就来替老奴作证了。”念华也顺着她的话接着说:“玉姨娘即听见了就正好作个人证。“回头笑着看向秋嬷嬷:”我得了空就让春绿拿了花样请嬷嬷挑。”三人说笑着往东间去了。
顾清远自从念华进了门,虽说还是精力不济,但是咳嗽较以前轻了,昏睡的时候少了,跟着胃口也开了一些。秋嬷嬷每每来探望,都要和他多说上几句话,回去向夫人回禀时,有意无意地提下念华的功劳。
秋嬷嬷进了顾清远的寝房,见他穿了件浅灰色镶了白色风毛的棉袍,梳理整齐的头发拿个紫金冠套了,难得端正地靠坐在太师椅上,脸上的青色又少了些。秋嬷嬷见了高兴,行礼问安:“大爷今天的气色好多了,昨晚定是睡得香。”顾清远只颔首一笑:“嬷嬷请坐。”秋嬷嬷是看着顾清远长起来的,知道他的脾气心性,道谢后坐下也不虚礼,转向罗湘玉便问起了大爷这两日的情况。
因顾清远身子见好,李鹤轩已辞了顾府回家,顾府隔个三、五日接他入府来把把脉,他也陪着顾清远聊聊天。日常的饮食起居还是罗湘玉用着心。
问完了话,秋嬷嬷又跟顾清远闲聊几句:“眼看要过年了,每年年下都是夫人最忙的时候,各处庄子、商铺的管事来回事儿,拿来的帐本堆起来比老奴还高,今年大爷您新成了亲,各处亲戚间的走动、年礼都要重新安排了…….”听到这,顾清远沉声打断了秋嬷嬷的话:”都是我不孝,万事帮衬不了母亲,还要劳累母亲挂心。”“大爷!”罗湘玉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声,皱起眉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念华见她如此,低了头站了起来:“都是妾身无能,不能帮母亲分忧。”念华猜到罗湘玉想说什么,内宅的事,是她这个长媳该操心的,本就不该顾清远一个男人来担当。
秋嬷嬷把她两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也笑着站起来打了个圆场:“这是老奴的不是了,看着大爷今儿精神头足,多闲话了两句,本是替夫人高兴的,没承想竟引得大爷大奶奶争着认错,老奴的罪过大了。”她一扭头,招呼春雨道:“你主子实在,做丫头的也不机灵点,快扶你家奶奶坐下。”罗湘玉也走过去,和春雨一边一个,扶着念华重新坐下。罗湘玉勉强笑了一回:“奶奶孝顺认错,妾身哪能拦着。”“姨奶奶快别提了,”秋嬷嬷也又坐下说:“今儿这事要传到夫人耳朵里,老奴定是要挨骂,还请大爷大奶奶姨奶奶,帮老奴多担待些。”话虽说得谦卑,秋嬷嬷却是一点没慌张,她温和地看着顾清远:“大爷成了亲,身子也日渐康健,别说是夫人,就算是老奴,事儿再多些再忙些也是高兴的。”
顾清远低头抚着手里中一块桃木牌,那是请来给他作法的老道留下的,让他时时带在身边,“嬷嬷所说极是,只是想到母亲如今行事越发艰难,心中实在有愧。”
秋嬷嬷端起茶盏,顾左右而言他:“大爷孝顺,也要顾着身子。早日将身子调养好了,给夫人生个大胖少爷,夫人就是睡着也会笑醒。”
顾清远是男儿,听了这话倒没什么,念华羞红了脸,站起说:“早起我吩咐小厨房做了些胡桃红枣糕,这会怕是该起锅了,我去厨房看看。”顾清远知她害羞,点头让她自去,秋嬷嬷却叫住念华:“奶奶这儿的糕点味儿极好,烦劳奶奶包些与老奴,老奴厚着脸皮替我屋里那些个眼皮子浅的讨些回去吃。”念华见她主动开口讨吃食,料定是有话要回避自己,笑着答应了,带了春雨慢慢往小厨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