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从青岛回到S市，朱清民完全失去了以往出差那种归心似箭的感觉。他知道那所温馨的小庭院，那每天早晨女儿在阳台上朗朗的读书声，那与母亲在一起的温馨日子，一切都成为了过去时。和岳父住在一起，胡佳男将比以往更累；原来朱蕾由奶奶照顾，她很少操心，现在她又要照顾老人，又要照顾孩子。
回家的当天晚上，朱清民就到弟弟家看望母亲。弟弟家住的一个大套间，里屋两口子住，进门一小间儿子住，中间的一大间也算客厅，母亲就住在客厅里。也许是搬家劳累或生活不习惯，她犯了美尼尔氏综合症。在朱清民心中，母亲是个坚强的女性，没有事情能够难倒她。但是，这次与母亲见面，母亲情不自禁地哭了。朱清民安慰她：“等攒够了钱，我们再买一套房子，您还是和我们一起住。”母亲感觉这次发病与以往不一样，以往就是头晕，天昏地转。这次还头疼，而且疼得厉害。朱清民一边给她揉按太阳穴，一边劝慰：“您还是住医院吧，我马上去石家庄开会，您躺在这客厅里我不安心。”母亲摇着头：“睡几天就好了，去厂里讨钱看病很困难。你要开会，放心去好了，不必惦记我。”母亲从来不拉儿子的后腿，哪怕病了也不例外。朱清民告诉母亲：“石家庄现场会，本来是要我从青岛直接过去的，我是惦记您才赶回来。去石家庄时间不会太长，最多4、5天，您多保重，我让胡佳男常过来看您。”
石家庄现场会是销售科联系的，他们忽悠老熊：说，现场会是为纺机厂打翻身战的一个重大举措。起先，老熊答应亲自参加，临近会期又突然变卦，改派马副厂长出席。马副厂长推说自己一直管基建，不了解情况也不想去。老熊给他做工作，并安排朱清民帮他写会议致词，马副厂长才答应。朱清民将青岛的讲稿复印了100份，随马副厂长一道出发。销售科是东道主，派了四人参加现场会。技术科除朱亲民外，另派了一名产品主管工程师，邵长征参加会议。买不到火车票，一行七人搭上了长途卧铺汽车。四个销售人员正好一桌扑克牌，从上车开始一直玩到天黑看不见才散场。刚刚闲下来，销售员李志望就唠叨起来，怨天怨地：“老熊不来，会议肯定砸锅！”其他三名销售员马上符合：“是啊，会议是我们联系的，开砸了丢我们的人！”朱清民平时缺乏休息时间，从青岛回来在家里只呆了两天，第三天就跟这拨人出发了。上车后一直仰卧在床铺上，闭目养神。由于买票时间晚，全是车厢后面的铺位。汽车不停地颠簸摇晃，躺在铺上脑袋根本受不了。看到四个销售员打扑克玩得热火朝天，倒是有些羡慕；真是无忧无虑啊，既不需要发言，又不担心机器出故障，反正都有人管！他们的任务就是花厂里的钱，陪吃陪喝陪玩。扑克牌打不成了，这帮人倒杞人忧天起来，也不管人家马厂长听了是何感想。朱清民与马厂长打交道不多；印象中，他属于根红苗壮，但没有什么实际本事的老实人。是阶级斗争的政策，把他推到了副厂长的位置上。其实，他的脚色就是个提线木偶，换任何人上去，都能当这个副厂长，兴许干得更好。朱清民看了马厂长一眼，他正拿着一本杂志——在地摊上买的那种带黄色内容的期刊，聚精会神地读着。他好像没有听见销售人员的谈话。可能是销售人员感觉没人对他们的话产生反应，便更加肆无忌惮牢骚满腹。朱清民实在听不下去了，心想，老熊是有水平有能力，但人家不给你们面子，才派马厂长来。马厂长给了你们面子，能一起出来，是帮你们做工作，你们却不尊重人家。牢骚声不绝于耳，朱亲民一揪而起，恶狠狠地说：“有什么不得了的事？值得你们哭爹喊娘！老熊不来你们都活不成了？！”樊科长不久前刚与朱清民斗过，没讨到好，多少有些收敛。李志望跳出来：“有什么活不成的？会议是我联系的，开砸了厂里没有面子！我更没有面子！！你可搞清楚！参加这次会议，是来自全国的代表！不是在厂里开科务会！！”朱清民冷笑着回答：“井底之蛙！告诉你：就在五天前，中国纺织学会在青岛组织召开学术交流会，也是来自全国的代表，而且是专家、学者、教授级的人物。我在台上讲了半小时，台下有300多人听讲，天也没塌了下来！！”李志望明白，讲专业自己不是朱清民的对手，但鸭子死了嘴壳硬，他仍在不服气地嘀咕道：“但愿如此，马上要见分晓的！”
长途汽车经过13小时颠簸，于晚上八点多钟才到达石家庄。下车后乘出租车到石家庄棉纺厂招待所。樊科长安排朱清民和马厂长住一间房，自己与技术科邵长征住一间房，其他三个销售人员住一间房。第二天，樊发旺把工作交给马厂长安排。马厂长一点准备都没有，根本拿不出具体意见。想了半天，总算找到一件事：“大家一起准备香烟、水果、茶叶吧，开会时要用的。”朱清民在一旁干着急，提醒道：“马厂长，还是先到厂里看看机器情况吧。如果那里不行，就开不成会！”马厂长像似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对，对！那就先到车间，看看机器情况。”
棉纺厂车间现场，纺机厂的三个工人已经在那里忙了几天；他们要将设备调试到最佳状态、还要给外表面再做一道油漆。朱清民发现，现场情况并不乐观，机器调试还没有最后完工，油漆工一边做卫生一边埋怨：“没完没了地调试，等钳工干完活拍屁股跑了，我一个人做两台油漆，今天根本完成不了。”为加快调试工作的进度，朱清民决定留下来帮忙，小声对马厂长说：“你带销售人员先看看会场布置情况，落实代表具体人数；还有什么工作需要我们配合的，要棉纺厂赶快提出来。我留下来，帮工人尽快把机器调整好。”从马厂长木讷的表情看，并没有意识到朱清民是在主动帮他考虑问题。说话时还是上级对下级常用的腔调：“就这么办，你留在车间帮他们把活干完。”说完，马厂长带着其他人离开。朱清民快速地检查了两台设备，并提出技术要求。有人把关，干活就顺手，吃午饭前调试工作基本结束。中午，棉纺厂为马厂长接风洗尘，安排了自助午餐。陪同人员与马厂长一道走到车间门口，马厂长让樊发望到车间通知朱清民。朱清民坚持带三个工人一同去，工人的谢绝声中带着情绪：“我们来了三天，每餐都是馒头、稀饭、大白菜。你去吧，我们不够资格享受那样的招待。”朱清民自己是工人出身，最体谅工人的疾苦。樊科长叫他，他假装没听见，樊科长不得不走到跟前来。当他发现朱清民一根筋地叫工人一起去，既不愿意符合，又不好意思丢下朱清民不管。两难之际，厂方陪客的人等不急了，亲自赶到车间催客。才知道朱清民一定要带工人一块去吃自助餐。毕竟工人也干了几天活，不让他们一起去也说不过去，便做了顺手人情。去餐馆的路上，樊科长一路埋怨：“人家只请厂领导吃饭，你非要把工人拉去！这不是在将人家的军吗？”朱清民戏谑地反驳：“你蛮大个厂领导？工人出差在外，劳动强度大，补助却有限，他们已经吃了三天馒头、稀饭、大白菜！‘将军’怎么了？又不要他们掏钱，还不是吃共chan党的钱。”
当天的自助餐很丰富，中餐菜、西餐菜、野味、海鲜样样俱全。每人三十元，一个小火锅随便煮随便吃。朱清民挑了四盘海鲜，喝了一杯可乐，就吃撑了。钳工潘喜赋，一个人吃了八大盘，每一盘都堆得有高又满。吃完饭，从餐馆出来，朱清民去车间帮陈斌做油漆。潘喜赋和另一个钳工说酒喝多了，回招待所休息。樊科长和李志望等邀到一起，购买开会用品。朱清民又提醒马厂长：“购物不需要这么多人，安排两个人买返程火车票吧。”马厂长符合道：“对，对，对！樊发旺你派两个人买火车票，买硬卧！卧铺汽车我是坐不得了。”与买烟、酒、水果相比，买火车票可是苦差事，樊发望问了三遍：你们谁去买火车票？没人接榜，只有自己得罪人：“彭学华，你和张少华一起去买火车票。其他人跟我跟一起去买会议用品。马厂长先回宾馆休息，有事我再向你汇报。”
朱清民和陈彬来到车间，先把两台机器的清洁做完。下午4点多钟，才开始喷漆。棉纺厂的内车间是全封闭的，特别是辅助车间，连通风设备都没有。喷漆的烟雾和香蕉水的气味散发得相当慢。小陈戴着防毒面具和工作帽，身穿工作服全副武装。朱清民除了找到一块花包布把鼻子、嘴巴遮住，其它地方就无法顾及了。傍晚7点钟，陈彬才把两台机器的油漆喷完。近五个小时的强体力劳动，两个人干得筋疲力尽。肚子饿得咕咕叫，但必须先洗澡才能吃饭。小陈已经是轻车熟路，带朱清民来到职工澡堂。洗头时，朱清民才发现自己的眉毛、头发落满了喷漆烟雾。油漆与头发粘连在一起，弄得脑袋上像顶着一个鸟窝。朱清民用洗发液洗了几次，根本不管用，问陈彬：“怎样才能把油漆从头发上洗下来？”小陈含笑说：“用棉纱蘸点香蕉水搓。”朱清民郁闷地说：“那就……麻烦你给我弄点香蕉水来！”陈彬刚洗了一半，不得不停下来穿衣服。找来香蕉水和棉纱。蘸了香蕉水直接在朱清民的头发和眉毛上搓。油漆搓掉了，头发变得像稻草，梳起来一缕一缕地脱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