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树残照里,亭台烟雨中;故人香销已,何处觅芳踪。
日后,施耐德仿古体五言绝句,写了这一首诗,以纪念当日借宿哈同花园之往事。
假山秀水,萋萋芳草。鹧鸪飞,知了叫。人在画中游,游人画中留。山色葱笼,水质清冽。鱼在水底游,船在水上走。一派瑰丽景色,令人目不暇接美不胜收。
罗迦陵老夫人不顾年老体衰,一路陪同着,前往他们歇息之地。边走边聊。仿佛老熟人一般。对于习惯于宅在一隅的施耐德来说,真地有种疲于应对的窘迫之感。
有人当社交是快乐,有人当社交是绞刑,是要将他们榨得粉身碎骨的榨汁机。
“尊贵的殿下,这位小姐是谁呢?”老妇只待施耐德要与她主动介绍。而他却一点也没有意识到。
他是个俗人,并不是真地出身贵族。哪里想到那些基本的社交礼仪,根本就没有向她介绍阮静玉是谁的意思。老太太忍不住就自己问道。
妇人的好奇心大体是相同的。尤以罗迦陵这样,寡居的老妇人为甚。对一个地位高阙的男人,老婆与小妾不在身边,在他身边流连的小女人们自然会特别关注在意。
八卦心理,在任何朝代,任何时代都是某些人得以存活于世的口粮。离了它,他们就会百无聊赖,就会觉得生不如死。直到听到了解到某些人的风流韵事,花边新闻,便又会变得生机盎然起来。
罗老夫人倒不至于无聊到那种程度。
“她是,我妹妹。”施耐德随口答道。
“哦,原来是公主殿下!”
“她说什么?”罗迦陵在上海生活了一辈子,说得一口的洋滨泾,上海口音的吴侬软语。阮静玉当然听得是一脑门子官司。
“罗夫人问候你。”
“噢!谢谢夫人。老夫人好。”阮静玉从小接受的是法式教育。法国人向往自由。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一言不合就上街示威游行,推翻政府。所以,阮静玉的行为举止当中,很少有那么多规矩的成份在里面。对罗老夫人的态度里,在中国人看来,难免显得轻慢,甚至是不懂事无礼的嫌疑。
施耐德一行,走过一片修竹,翻过一座山丘,沿着一条溪流潺潺的小河,再越过一座单眼的石拱桥。来到一座单门独院的楼阁近前。阁楼上书“怡红别院”字样。字体飘逸,轻舞飞扬。异常之洒脱。想见得是出自名家之手。
“这是谁之题字?”施耐德忍不住问道。
“哦,幸得于佑任先生之墨宝也。”
“怪不得呢!”好字歹字还是能看出些门道来的施耐德心说。看阁上所题之字,想必此处便是按照《红楼梦》里,贾宝玉所居大观园中怡红院的套路兴建而成的了。
中国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是出了很多考据癖的家伙,比如说郭沫若,比如说王国维。在今人来看纯粹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
然而,正由于那所谓的民国黄金十年里,出来的考据癖们带来的实事求是之风,才让那段时间里出来了的许多家伙,成长为日后的大师。比如说杨振林,比如说李政道,比如说季羡林,再比如说王国维,华罗庚------。
作为当年十里洋场的首富。犹太人哈同夫妻为忠于原著,不至于授人口食,甚至还请来了红学大家俞平伯作为指导。唯恐怡笑大方。无论是亭台楼阁的方位,花草树木的种植,无不一一效仿,可谓是用心良苦。
有钱人就是有钱人。当这些有钱人,又成为有闲人的时候,就不免要想起他们年轻时的乌托邦。
哈同花园在某种程度上说,等同于泰姬陵,是一方王者献给自己衷爱女人的浪漫城堡。
--------。
稍倾,宾主落座,络绎不绝的下人,穿着统一着装,伺候着奉上洗脸的毛巾,冰镇的西瓜,棒冰以及点心茶水。
老夫人看着阮静玉怀里抱着的孩子,面露慈详。“我可以抱抱吗?”老人伸出遍布老人斑的手来。
阮静玉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孩子送到老人手里。
罗迦陵与哈同一生未曾生养。并深以为憾。对孩子有种特别奇妙的感情。孩子一到她的手中,就给人一种,不会还你的感觉。
看老人逗弄孩子的神情,阮静玉心里便已有了类似的危机感。伸手想把孩子从老人的怀里夺过来。被施耐德拉住了。
“这眼睛,好象辉子阁下啊!”罗迦陵感慨道。
一年之前,辉姬曾经陪同朝香宫世子来过一次哈同花园,前后住有月余。精明的犹太女人,遇上秀外慧中的日本女人,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彼此欣赏,殷殷相惜,以为知己。
老人此番出门迎接,怯于日人淫威不假,二也是因为与辉姬之间的忘年之交“姐妹情深。”出于女人共有的直觉,辉姬不在朝香宫左右陪伴的现状,老人心中已经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但是,她并没有想到辉姬已经去世了,死了。而是以为,朝香宫犯了大多数男人都会犯得见异思迁的错误,甩掉了老的,爱上了更为年轻的新一代。直接问辉姬为何没有跟着来,显得冒失,也不是她这样身份的老人所做得出来。所以,才利用孩子来旁敲侧击,好了解,在辉姬与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施耐德说阮静玉是他妹妹,老人是不信的。她可是十里洋场见惯了世面的老人,男人们的那点小伎俩小花招,在她眼里都是洞若观火一般,一目了然。徐志摩在人面前就是这么叫陆小曼的,张学良在人面前也是唤赵四为四妹的。
女人的地位被更为年轻的女人替代,在她眼中,尤同黄浦江水随着东海潮起潮落,见怪不怪了。可是落到某一个人身上,她已经做好唏嘘的准备。
辉姬那深沉的,仿佛能将人之心灵深处的乌垢涤荡一空的纯静之美。不但征服了施耐德他们这样的异样,也征服了包括罗迦陵在内的老年妇人的同性。对于美的欣赏,好色,男人与女人有时标准是统一的。
“辉夫人?“施耐德心里头一软。就象一个膝关节韧带撕裂的运动员,经过七八个月的治疗康复之后,扔掉拐杖以后,第一次独立行走。心生畏惧。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嗫嚅着。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失态,以哭开始,以哭结束。让对方不名所以不知所谓。同时,他也不清楚罗迦陵与辉姬有过交集。所以他的表现,分明是错愕地。被人袭击了一般。
阮静玉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曾经活着一个叫做辉姬的人。并不在意他们二人的谈话,隔空与夜郎斗着口技。要她叫自己妈妈。
孩子的名字是他们商量后的结果。因为孩子是在贵州抱养,而贵州乃古代夜郎国之所在。
虽说女孩子家以郎为名,难免让人有母鸡司晨之联想。然而,不得不说,也体现出两个初为人母初为人父的两个家伙,在此女身上寄托了怎样的期许------墨夜朗月。
施耐德诽以所思的面孔,让罗迦陵老人一时以为自己记错了谈话对像。
老人们常常会这样搞错对像的。把张三当成王二麻子,与张三聊了半天王二麻子老婆,让张三老婆听到,以为自己老公与王二麻子老婆有一腿似地。“难道我真地老了?“罗迦陵环顾左右笑问,“上次与辉夫人阁下光临寒舍得,难道不是殿下?”
“是我!”施耐德恍然大悟,赶紧应道。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与辉姬曾经到此处。
如此说来,他到这里是故地重游了。
可是,可是辉姬呢?
哎----!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得喟然一声长叹,心头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