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 you play candy crash?” Schrute警探问我,态度友好,甚至有些腼腆。
“Oh, I don't play games, detective。”我回答他,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我努力挤出的并不是“微笑”,而是“勉强”。我很容易笑出来,就像《蝙蝠侠》电影里的“小丑那样”,把嘴咧开到太阳穴,但是我必须笑得勉强才能体现出自己是一个有人性的人,毕竟室友一家三口刚刚丧命。Schrute不合时宜的开场白倒是并没有引起我太多的警觉,他也许是想让我放松,稍稍出离凶案的阴影。
“Makes you relax。” Schrute把手机在自己面前晃晃,微笑着对我说。“relax”是一个关键字,这体现了他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的目的。
我们走到了办公室门口,他打开房间门,然后侧身让我进去。
这让我一下子警觉起来。
Schrute完全可以自己先走进房间,抢先坐在办公桌内侧的椅子上,然后吩咐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我关上房门,再指示我坐下。连续两次的“指示-服从”会帮助他建立起针对我的心理上的权威,这样,在随后的谈话中,他便可以悄无声息地展开自上而下的“问讯”,而不是平等地与“客人”聊天,从而占据更多主动。
但Schrute并没有这样做,他左手扶着门把手,右手伸平,仿佛在制造一条进入办公室的通道,之后,他只能自己关上门,指示我坐下后再走进办公桌内侧的椅子,这种互动会把他放在与我相对平等的位置,甚至更为被动。我相信,此时此刻在他内心深处最急迫的需求并不是获得信息,而是——怕我跑掉。即便我根本没机会逃跑。
也许我过度诠释了他的动作。从他的外观、举止与腼腆的态度看,也许他的动作是出于他“super nice”的本性。
“Wow,don't play games?Any game?”
“(我们仍然在用英文对话)嗯,我有时候玩《我的世界》,你知道,就是你能捡起各种方块去盖房子的游戏。”
“我知道那游戏,我在XBox上玩。”
“不错的游戏。”
“你在PC上玩吗?”
他搜查过了我的房间,当然知道我没有XBox。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他给我的第一条Fact Check。如果他怀疑我,这将是一个建立测谎基准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我一定会说实话,因为没有说谎的必要。于是,他就可以获得我说实话时的表情与肢体语言特征,作为基准。
“是啊,我没有XBox,只是在PC上玩。我比较习惯键盘和鼠标”
“我看到那是台很大的一体台式机,屏幕挺高级。”
“三年前买的,其实才一千加币。”
“用来看电影可是棒极了。”
“是的,效果很好。”
“你非法下载电影吗?你知道,如果问题严重的话这可是严重犯罪——还是说,你电脑里的电影是从朋友的硬盘里拷贝进去的?”
第二个问题就开始收集我说谎时的表情信息了?真是个急不可耐的家伙。对于这个问题,我没有任何选择,只能说谎,因为在加拿大非法下载是要被重罚的。关键是,我必须在说谎时做出慌张的神态,掩盖我已经识破他把戏的事实。
“警官,我发誓,我的电影都是从我朋友硬盘里拷贝来的。”我把一只手掌举起来,做出发誓的样子。
“别紧张,别紧张,没人打开你的电脑。”Schrute盯着我的眼睛,露出可爱的微笑。
“我们在你房间找到了些东西,刘先生。”
你们找到了什么?其实我行凶的工具就在我的房间里。你们找到了?我想这样问Schrute。
“我知道,你们找到了什么。那三个……嗯,你知道我是已婚的,而我老婆在国内,所以我就买了那三个……塑料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认为那没什么不合法的,只是塑料的……那几瓶润滑剂也是在本地的药店买的。”
“我还是没明白。”
“就是放在我壁橱里面的……”
“啊,壁橱里面。我会让我同事好好看看。哈!开玩笑的。”Schrute爽朗地笑了一声,打开了笔记本,按了一下手中的圆珠笔。“我指的是weed。”
“也是合法的,百分之百。我有特许分销店的顾客卡,登记了ID,而且只尝试了一次,感觉很糟糕,所以在此后的几十年都没碰……”
“不,不,刘先生,我只是想问,你的室友徐堂,或者他妻子,有没有吸食weed的习惯?”
“我认为没有。”
“你确定吗?”
“我很确定。徐堂的价值观很保守,对于左派那套非常排斥,他太太怀孕了,更不会尝试。”
“我看到你的weed就堂而皇之地放在正对大门的书架上,你不怕被室友拿走吗?”
“百分之百不会。住在这个house里的人除了我只有Eric徐在读书的时候尝试过。其他人都对这玩意儿很排斥。”
“你在房间吸食吗?”
“不不不,因为别墅里住着个三岁小孩,就是徐堂的女儿,所以我从不在房间里尝试。警官,我必须强调:我只尝试过一次,在公园里,而且我并不喜欢这玩意儿。我不是个瘾君子。”
“很抱歉,也许我的问题让你不舒服了。”
“不,我应该向你道歉,我不该为你的问题而感到不舒服,你只是在工作。”
这就是人们在加拿大展开的对话,彼此道歉。
不过我根本没放在心上。在我看来,对话的内容并不重要,而是它的形式。这段对话翻译过来其实是:
Schrute:告诉我你说实话的样子。
我做出说实话的样子。
Schrute:告诉我你说谎的样子
我做出说谎的样子。
Schrute:慌张一些,增加露出破绽的概率
我配合他
Schrute:放松一点,否定我的敌意。
我配合他。
Schrute:再慌张一点,并且对我的敌意感到麻木。
我继续配合。
其实,我回答Schrute的问题的那些答案的“内容”只是挑战的一小部分,关键的是“形式”——无论我回答什么,我的情绪是否出现了抵触?是否产生了对抗,是否有弗洛伊德式的口误。当然有,因为我心里的确很紧张,的确在隐瞒事实。所以,我必须建立起新的焦虑点,比如,我藏在自己壁橱里的三个飞机杯。它们的确会让我焦虑,因为我不想让人知道我是如何解决自己日常生理需要的,我为什么为了工作、前途与妻子分开几个月,来到加拿大。
如果我注意力集中在这个焦虑点上,我就可以表现出与一切内心有所隐藏的人的外在特征,而如果深入挖掘,这个被隐藏的东西与我真正想隐藏的毫无关联。
接下来,我仍然会按照这个思路构筑自己的心理防线。我还有很多的焦虑点呢!
“刘先生。您有什么线索可以主动提供给我么?”
“我知道的一切都愿意告诉你,但是,你需要我提供什么线索?我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我想你应该知道得差不多了。”
“什么?”我摇摇头。
“两小时前,在坎比街5070号门外,我看到Eric对你说了些什么……”
两小时前,坎比街5070号门外,这是我第一次在时空上与Schrute产生交集的那个点。
我努力回忆当时的场景:一个印度裔女警官对我进行了简单的问话,核实了身份,然后Schrute带Eric上车……这里面有什么违和之处么?Schrute会注意Eric对我说了几句中文?他应该是在与Eric问话时核实过了。
“是啊。Eric跟我说徐堂和他太太上吊了,他们的女儿被勒死了。”
“你认为他们有理由这样做吗?”
“不知道,我其实对他们了解得不多。但是,据我所知,他们没有这种理由。”
“你能向我描述一下你对徐堂一家的印象么?”
“嗯,怎么说呢,我觉得是典型的新移民家庭吧,努力工作,挣钱,还能有什么?哦,他们还没有拿到身份,正准备申请联邦的CIC快速通道项目。”
“是的,徐堂的工作签证快到期了。”
“我知道。因为我在国内就是移民顾问,所以他在这里申请移民时我和他哥哥Eric都为他提供了不少意见。我了解他的情况。”
“他的人品怎么样?”
“我想还算可以吧。我在今年九月的时候合伙做过物业维护工作,虽然并不愉快,但他没有坑我的钱,所以……还算可以吧。”
“你和他是朋友吗?”
“算不上吧,我们其实很少说话。没什么共同语言,但是我对他还是很礼貌的。”
“他对你礼貌吗?”
“算不上。比如他在厨房炒菜,我走进去开冰箱拿东西,他头也不抬一下。这让我感到不舒服。”
“你们争吵过吗?”
“从来没有。”
“他妻子呢?”
“更没有交集了。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几乎没说过话。我觉得很朋友的妻子同处一室有点敏感,所以可以保持距离。”
“你其他的室友怎么看他?”
“平平常常,反正见面都会打招呼。”
“据你所知,他生活中有没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
“嗯,还真没有什么,他工作还算稳定,比我的状况好很多。”
“他有没有和什么人有冲突?据你所知。”
“我真的不太了解,不过不见得没有这种可能。这个人的性格……有点自我中心主义,而且不太会交流,所以难免会与人冲突。”
“能举几个例子么?”
“我与他合作物业维护工作的时候,感觉他不太替客户着想,只想着自己赚钱。”
“他欺瞒客户吗?”
“也说不上吧,反正比合同内容多一点的东西他都不做。有些时候,为了建立良好关系,获得回头客和转介绍,多做一点是必要的。”
“你觉得他精神状况稳定吗?”
“非常稳定,这点我很确定。他很少发慌或者焦虑。”
“他和妻子关系怎么样?”
“我觉得挺好的,两人有说有笑。”
“嗯……”Schrute的笔录速度有点跟不上了,停顿了一下。
“警探。”
“什么?”
“我能问个问题吗?”
“当然!只要我能回答。”
“你为什么没有问我在案发时去了哪儿?”
“哦!刘先生,你和Chris zheng去了唐人街,你们早晨就出发了。对么?”
“是的,但你也没有问我最后一次见到徐堂是什么时候。”
“我猜是昨天晚上甚至前天。”Schrute抬起眼睛微笑着回答,“最后一个看到徐堂的Eric,他在你们走后两小时看到徐堂起床洗漱,听到他孩子哭闹,听到他妻子播放动画片直到孩子笑起来。”
“所以,徐堂活着的时候,我已经离开那里了,而他死后我才回来,对吗?”
Schrute停下笔。半秒钟之后,抬眼微笑着对我说:
“天呐,刘先生,你该不会认为我们在调查你吧?”
“老实说,是的。但你知道,我根本没可能……”
“天呐,天呐,我们当然知道。” Schrute合上笔记本,笑着摇头。“如果是对你进行问询,是不可能这样一对一进行的,地点也不会选在我的办公室。你想太多了。”
“那……Eric有嫌疑吗?”
“你为你的朋友担心吗?”
“他绝对不是那种会勒死小孩的人。”
Schrute没有回答,他站起身,从椅背上抓起外套。
“刘先生,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耽误了你的宝贵时间。你不能回到坎比街5070,对这点我感到很抱歉,不过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回去了。我估计一两天吧,最多三四天。”
“没关系,我已经找到住处了。”
“哦?这么快就找到了?你住在哪儿?”
“我在这里有个表姐。”
“她在哪个区?”
“在新西敏。”
“你能把地址给我看下吗?我可以送你过去。你有洗漱用品吗?”
“好的,谢谢!这个帮了大忙。至于洗漱用品,我还真得赶紧去买才行。”
“别担心,Shoppers超市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SafeWay一般也要十一点多才关门。”
Schrute一边说一边关上电脑,和我步出办公室。
“请稍等,刘先生,我要查看一下Sherry的办公室,她很粗心大意,经常不关灯就离开。”
“哦,她的确很粗心。没关系,我在这里等。”
这句话使空气凝结了。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极致命的错误,真是追悔莫及。Schrute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微笑着走向Sherry的办公室。
他发觉了。否则他会问我为什么知道Sherry很粗心,我则会回答我其实并不知道,只是随声附和他一下。
但他没有问。这暴露了他的心机。
一只盘旋在高空的鹰,发现了隐藏在草丛中的兔子,即将伸出利爪,向它俯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