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左看着面前一脸迷茫的萨利，有心回答他“不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沉默了很久，终于还是开口：“这座城市在夕阳沙漠里扎根八百年，如你所言，邪恶的欲望日积月累，但我相信，正义的力量同样与日俱增。有人挥霍特权，肆意享受着祖辈余荫，就有人兢兢业业，在堆叠如山的公文案牍里点烛批阅，从红日西沉直到东方唱白。有人为了地位不择手段，放弃为人的原则和底线，就有人心存善念，哪怕在最绝望的境地里依旧向往光明。我们一直对这个世界抱着期望是因为哪怕所见恶行累累触目惊心，却总有人用风骨和鲜血为这个时代指引一条鲜花盛开的小径。”
萨利用红肿的双眼盯着他，问：“你见过这样的人吗？”
杭左笑答：“自然，很多。”并在心里补了一句，“在我原来的世界里。”
萨利像是在心底做了什么决定，忽又开心了起来，只对杭左说了句：“好。”杭左尚未反应过来对方是什么意思，萨利轻推他的左肩，隐没在空气中。杭左后退两步，周围的世界又开始动了起来，火焰继续吞噬生机，音波肆虐在逼仄的领地，奈何轻拍他的右肩，温柔提醒：“没事地，都是过去的景象，伤不到你我。”
之后的故事和萨利说的一模一样。回去的路上莫奈何边走边咳血，杭左担心的问他：“是因为我们破阵伤到你了吗？”莫大叔一挑眉毛，笑答：“与你们无关，和百万亡魂同居千载，日日受他们的死气萦绕，我早就是个该死的人了。之所以强撑到现在，就是为了等一个你呀！”
杭左有些受宠若惊，腼腆笑笑。
两人回到城堡第三层的时候，白色幽灵假扮的假莫朝雨已经消失不见，而此时五行阵恰好告破，千羽笔下的积雨云也将将覆盖全城，到处都下着纯白色的细雨，百万亡魂逃脱囚禁他们千年的枷锁，戾气和怨气达到了顶峰。他们盘旋组合，在空中幻化出一张狰狞的巨大脸庞正对着杭左所在的城堡，百万张嘴共同说出一句话，汇成一道音浪冲击面前的古堡，“莫奈何，我们回来了。”
双眸闪烁鬼火的更夫侧身立定，手中小木槌不停敲击铜锣，勉强对抗身前的音浪。亡魂还没发出第二波攻势，千羽已经吹熄了身前刚点的朝天烛，宝相庄严的诵经：“尘归尘，土归土，玉帝的归玉帝，佛祖的归佛祖。”
好像一瞬间受到了召唤，刚才落入泥土的纯白雨滴纷纷从大地探出头来，它们有的胖有的瘦，还有的腰肢细细长长，被卡在了钉耙犁过的浅沟里，怎么也拔不出身子，被身下更早进去的兄弟一顶，才跳将出来。雨滴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对着天上的亡魂指指点点，选定人选以后，就纷纷飘向空中，一滴雨滴拖着一个亡魂，慢慢悠悠地飞向东天上长开的轮回之门，远远望去，天空中一条纯白色的大河逆流而上，亡魂在河里若隐若现，看起来银光粼粼，像游鱼不断出没在宽广的河面。千羽盘膝坐在角斗场的中央，右手抵着大腿撑着下巴，嘴里叼一根夕阳沙漠盛产的秋弧草，低声叹息：“没良心的东西。”
城堡里，奈何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刻着花字的小瓷瓶交到杭左手里，郑重嘱托道：“拥有这个瓷瓶就代表你是格鲁萨利的新王，承担着这座城市之前与之后的荣光和屈辱，有权利参加每十年一次的大陆会议，是花神在这片大陆上的半个官方代言人。”
这些官方称谓杭左半点没放在心上，寻思着以后不把小瓷瓶拿出来就惹不上麻烦，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该不该把萨利的事告诉莫奈何。萨利既然把奈何也静止了，就是不想让奈何知道始末，可是剑客花了千年时间探寻，对自己也算掏心掏肺，要是不说又于心有愧。
正自挣扎间，剑客率先提起了那场变故，“刚才带你去时空断面体验，是为了见证那段历史，真相到底如何，都过了这么多年，早就不重要了，若是神罚自是上神取回了当年所赠，无可厚非；若是敌袭恐怕敌人也早已化作黄土，恩怨当算了结。我只希望你终有一日可以在格鲁萨利的精神废墟上建一座新城，城里多住些可爱的人。”
杭左心下暗道，“萨利也算死过一次，那意思算是了结喽！”
刚才还面色祥和的剑客突然发出一阵疾风暴雨般的咳嗽，吐出的血水喷了杭左满头满脸，顾不上擦干身上污迹，杭左忙扶住摇摇欲坠的奈何，着急问道：“您没事吧？”
奈何还有些遗言要交代，急切之间喉咙卡住又说不出话来，他掏出一本剑谱递给杭左，杭左本不想接，可看到面前这个曾经剑断山河的男人眼底的柔软，不得不双手接过。奈何用眼神示意他站在一旁看好，勉强在大殿里站直身躯，咽下喉头鲜血，取出藏在右手袖间的二尺短剑，半横于胸前，对着头顶朗声说道：“剑名戴月，重三千七百四十二斤，长一尺九寸，至交宋驰湮取十年玄铁于奉阳山巅打造七年而成，请赐教。”
角斗场上的千羽已经站直了身体，只吐了一个字：“请。”声音穿过稀薄的空气传遍全城。
奈何举剑斜指大地，只一挥，剑尖到与左肩平齐处，戴月的剑气便破开头顶的城堡直冲云霄，在半空中化作一朵巨大地七叶莲花，温柔地吞下空中的角斗场。杭左虽不是很想学他的剑法，心里也不禁有一万只羊驼奔腾而过，“大叔您这剑法厉害是厉害，可别说让我看一遍，我就是天天看也练不会呀。”
幽灵瑞斯不知何时来了三层，他似乎看透了杭左心中所想，说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先生只是想让你见识见识修行的伟力，激励你认真学剑。若想学招式，剑谱里全有，闲暇时自己看就是了。”?千羽双手外撑，推开空中的花瓣，向楼中的奈何行了个半礼。这时杭左和瑞斯才发现大叔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声息，死前依旧笔直站立，双目紧闭却面带微笑。戴月在空中飞了一圈，钻进了杭左的衣袖。打更的白骨走上楼扛起奈何，瑞斯向空中的千羽掬了一躬，转头对杭左说：“我们带先生回家乡安葬。”接着就往外飘，杭左追上去问道：“先生是哪里人？”
瑞斯头也不回地答道：“大陆南部，打听奉阳山就能找到。先生每次和我们提起他家乡的时候都有一种溢于言表的骄傲。”
杭左有些迷糊，“那格鲁萨利对他来说是什么？”
“是他妈妈的家乡呀！”瑞斯歪着头想了想。
杭左转身的时候，嘉音打着靛蓝色的油纸伞，站在他左手边路口的街角，笑容里带着洒脱和释然；天上的长河已经运完了亡魂，千羽开始到处收集刚才扔出去的符纸，准备回收利用；不败扛着奄奄一息的朝雨和陶陶，正对着他傻笑。陶陶给他竖了个大拇指，朝雨扬了扬手里的定光打招呼。
符纸收完，雨自然停了，天上的太阳又一次穿过空气照耀在众人身上和脸上，这一次它暖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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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整了一日，大家准备离开，坐着千羽的纸鹤眨眼间就出了夕阳沙漠。纸鹤升到高空的时候，杭左看到身下的夜孔雀不断下沉，直到完全没入这片沙漠，他在心底说了句：“别了，萨利。”
到了沙漠边上的节时城，朝雨要回枯叶国看家人，陶陶陪他去，六人就此分道扬镳。杭左看着浑身上下包成木乃伊的二人，尤其是他们被包成粽子的头的部分，止不住想笑的同时也有些不太放心，说：“你们就这样回去能行吗？我听说枯叶国那边二皇子得位不正，民间颇多议论，再加上天灾人祸，这几年国内动乱不停，要不给你们找个佣兵团送送你们？”
陶陶摆摆手说：“佣兵团有啥用，就凭我们兄弟俩的实力，哼……”
后面自吹自擂的部分已经被杭左自动过滤，朝雨见他关切地望着自己，露齿一笑，说：“不必担心。”又对嘉音说：“新九杀国的追杀应该到此为止了，我们已经回信说目标已除。”
嘉音抱拳道：“保重。”
不败大笑：“一路顺风。”
千羽朝他们笑了笑。
杭左挠了挠头，想想说道：“祝百子千孙吧。”
看着众人讶异地目光，杭左红着脸笑了笑。朝雨回了句：“谢谢。”
回到客栈，四人在大堂里点了桌菜，杭左问：“接下来咱去哪儿？昨儿好像听不败提了一句，说是去大陆中部的什么地方来着？”
千羽接道：“菱烟湖。”
嘉音给自己倒了杯酒，笑问：“记这么清楚，有故事？”
不败说：“菱烟湖九曲阁，去送支笛子，叫，叫，叫？”
嘉音扶额，叹道：“笙离。很难记嘛？”
不败倒是丝毫没有难为情的神色，直接拉着杭左和嘉音拼酒。
酒足饭饱之后小二上来收账，千羽看向杭左，杭左看向不败，不败看向嘉音，嘉音两手一摊道：“我可没钱，之前的房钱是陶陶交的。”
听了这话，小儿顿时变了脸色，拍着桌子就喊：“没钱来跟我这装腕儿，想吃霸王餐你们还早了两年，五哥六哥，给我打。”
此时一个钱袋被掷在了桌子上，“他们今天的饭钱，我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