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慕容明对突厥都城进行惨无人道的疯狂屠杀时,南宫文昌也料到了自己可能会有的凄凉下场。这几日以来,他闭门不出的把自己关在寝宫内,终日对着一面生着绿锈的铜镜自言自语:“对于一个在极端仇恨中杀红了眼的恶魔,你是无法奢望他会高抬贵手的。更何况,这场阴谋的始作俑者原本就是你自己。看看吧,亡国灭种的西门武定便是你最好的版本。”惹火上身的南宫文昌悔恨交加,他多想时光再倒流回三日以前:“要是三天前我能料知到事情会到了今天这一步,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如此鲁莽啊。这下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嘴上自嘲着,心里却万分忧虑的想:“然而,这惩罚着实严重了些啊。”一生都精打细算的南宫文昌,万没想到当初看似完美无缺的计划竟以今天这般悲惨的局面潦草收场。时间过的比指缝的流沙还要让人目不暇接,可多年以前鲜卑国对柔然国闪电般策动的那次屠城依然历历在目。自己不仅在那场浩劫中失去了爱妻,柔然国也从此一蹶不振。难道命运的轮回就是如此的滑稽可笑吗?苍天再无信义可言,也不该让同样的恶性循环发生在同一片蓝天下的两个王国间?!
他站立在都城上谷的城墙上,长久的向西北方向远远眺望。尽管隔着万水千山,可是鲜卑大军压境的飞扬尘土,在云层间已是隐隐可见。“大概有二十万人马吧”,他根据城墙上城砖震动的频率忧心忡忡的在心里自言自语的说着。上谷全城的军民加到一起,还不足八万,试问如何抵挡鲜卑二十万大军的强势来犯?他无限深情的回望着云端下面的这块丰饶美丽的国土,它的地面上辛勤耕作的是心比金玉还要淳朴的柔然军民。正在惬意的呼吸着人间烟火的他们,哪里会知道再有一时半刻,万劫不复的灾难就要来临了。
“他们作为柔然的臣民,人人都兢兢业业的履行着自己对于这个国家的份内之职;我作为他们的国君,却进不足以开疆拓土、退不能够保家卫国……想来实在惭愧的要紧呐……”想着想着,他疲软的双膝便兀自不听使唤的跪拜在地。心怀愧意的南宫文昌分别朝着柔然国土的四个方位行过三跪九叩大礼,披头散发的放声高呼道:“柔然国的乡亲父老啊,原谅你们的君主、你们的孩子吧!但愿你们来生再次做人,能够找到一位起码能比我要称职的贤君明主。”
甚嚣尘上的灰土裹挟着波涛汹涌的愤怒,在华丽而残酷的黄昏一起涌向了柔然都城上谷。一抹残阳落下枝头,惊起的乌鸦漫天飞舞。凄厉的叫声,好似提前在为这个多灾多难的王国超度魂灵。
心怀极度悲伤与绝望的南宫文昌在生命的最后一些闲暇中,总共做了以下几件事情:第一,尽最大可能向周边部落疏散柔然国民,告诫他们从此漂泊异乡过好自身,再也不要提及报仇复国之事;第二,召集柔然文武大臣,商议作战方针,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轻易投降。第三,他叫来皇甫迟瑞将军,让他把自己尚在嗷嗷待哺的小女领来。
南宫文昌细细的打量着自己的这个不能相认的女儿,她俊俏的小脸儿长的多像落雁和沉鱼。想到自己以后再无见到她的可能,他像个孩子一样伤心的潸然落泪。自己的一时糊涂亲手葬送了落雁的性命和柔然族的运途,如今又要祸及这个鼾声阵阵的小女。
南宫文昌转过身来面如死灰的跪在了皇甫迟瑞的面前,长歌当哭的哀求他说:“皇甫将军,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可否照办?”皇甫迟瑞见状便也倒头就跪:“主上请讲,有事尽管吩咐,何至于行此大礼。”南宫文昌扶着皇甫迟瑞,两人双双起身:“观突厥之局势便知,慕容明绝不会善罢甘休。若他日鲜卑大军兵临城下,请你务必将小女亲自带到皇城下的密封地道内。待至祸乱平息,且将她送给民间普通人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就是了。”
皇甫迟瑞满怀豪壮的对南宫文昌说道:“主上请放心,皇甫迟瑞从来没有让主上失望过,今后也不会。”他抱拳施礼作了一个起誓的动作,然后接着说:“皇甫迟瑞没有忘记自己当年在老主上病榻前,发过的誓言。你那时还是少主,老主上在临终前将你的手紧握在我的手中,嘱咐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帮扶少主执掌朝野、一统草原。”
他俩抱头痛哭互诉衷肠的时候,上谷都城固若金汤的城门已被所向披靡的鲜卑大军撞击开来。柔然将士们蹈死不顾的勇猛,没有换回上天的怜悯。他们在鲜卑军万箭齐发的强大攻势,瞬间土崩瓦解。剩下的负隅顽抗的柔然将士们个个仍然不知疲倦的激战在酣,对国土不问因由的愚忠,仿佛为他们的血肉之躯镀上了铜墙铁壁。沾有巨毒的长枪短剑捅在他们身上,完全得不到意想之中的回应。
恃强凌弱的鲜卑大军遭到了上谷都城全民皆兵的迎头痛击,他们竟然节节败退下来。两军交战之际,南宫文昌却找不到二女儿沉鱼的踪影了。他想起了多日前的某个细节,阴云不定的脸上露出了说不出是喜是忧的表情。南宫沉鱼是被一个年轻的将军策马扬鞭救出了上谷,此刻的他们应该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可是嗅觉灵敏的虎豹豺狼,怎会甘心就此放过味道如是鲜美的猎物呢?
鲜卑国凭着人多势众,采取了前赴后继的车轮大战,弹尽粮绝的柔然很快败下阵来。他们抵挡得住鲜卑大军蛮不讲理的入侵,却抵挡不住体力极限的提前来临。站在城墙之上的南宫文昌,把剑怒视苍天,声嘶力竭的喊叫道:“慕容明,阴谋策划加害于你,是我南宫文昌的不对。可是全城的父老乡亲们的上辈,已遭你鲜卑蹂躏一次。我希望你能在念在我们同是草原子孙的份上,放过这都城内的无辜百姓。”
他将剑柄对准了自己的脖颈,继续说:“我南宫文昌,愿以死向你慕容明谢罪。只求你大发慈悲,放过草原上的这个可怜的族群。”不等慕容明答复,南宫文昌就满腔悲愤的拔剑自刎了。他的头颅和身躯,先后从高耸的城墙顶端跌落下来。“噗通噗通”两下沉闷的声响过后,一切都好似没有发生过。南宫文昌临终说的那几句肺腑之言,深刻的触动了慕容明紧绷的心弦。是啊,同是草原的子孙,何苦要这般同室操戈、自相残杀呢?
被南宫文昌说的微微动心的慕容明看了看自己血管突起的手背,想起那里面流淌着的草原血脉,不由高声喊道:“鲜卑众将听令,马上停止作战,即刻班师回朝。”说完这些,他头也不回的第一个先调转马头驶回都城仇池的方位。马蹄声哒哒的响着,听得马上的慕容明心里一片空洞。摸着手中还未干全的斑斑血迹,他不免有些后悔自己对待西门武定的暴虐残忍,便意味深长的补了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鲜卑将士们不知所措的愣在了那里,等好一段时间,他们才从错愕中全然清醒过来。
他们互相询问着是不是听错了命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跟着慕容明撤回了自己的都城。来去匆匆的鲜卑大军,比蝗虫的出没还要惊心动魄。只是眨眼间的时辰,十几万的军队就若潮水般的泄了下去。逃过一劫的柔然军民,厚葬了他们的君主。数日过后,这片曾经孕育过数百年柔然文明的沃土上,突然人迹全无。他们举国迁出了这块让他们伤心睹目的土地,只留下君主南宫文昌的尸骨深埋地下。因为他们懂得,这是他未及出口的意愿,这里有他先祖称雄草原的殷殷期盼。
万变总会不离其宗,一切故事的结局都是死亡。在这场原本毫无意义的争斗中,波及到的三方均都遭受了难以抚平的心灵和肉体的创痛。一整个突厥部落消亡了,一整个柔然部落也从此销声匿迹了。唯一侥幸存留下来的慕容明,难道内心深处就会好过多少吗?极度的残暴过后,必然会伴随着极度的虚无。无论再怎样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他至爱的南宫落雁已经香消玉陨了。为了一个已经失去的女子,欲望或执着注定还要让他失去更多。他在为自己心爱的人报仇雪恨的同时,也为仇恨本身埋下了种子。
然而,人性温良的一面总是会在历经大灾大难的时候得到最完整的修复。燃灯古佛说:每个人生来都是一根蜡烛,既然你已经被点燃,就应该去点燃更多的人;你点燃了更多的人,你自己并不会燃烧的更快,世界却因此变得更加光明,为什么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