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唐媛紧偎着高队长。高队长严厉的盯着小三儿,两道眼光既明亮又尖锐,比起小三儿的阴森双目,不知有多少倍的威慑,令人不敢逼视。那眼神实在太复杂,仿佛是阳光,虽不可见,却含着五彩斑斓,令人遥想。小三儿被这种颜色慑住了,移去了他的视线,漂到了詹忠国身上,突然说:“你,过来”——把枪交给了詹忠国——“皇军一向待你不薄,你却私藏八路,欺骗皇军。我日本大帝国向来宽宏大量,念你是个可造之材,给你改过的机会。现在,你题皇军杀掉他们两个。对,现在,也算是效忠天皇——还不动手。”
詹忠国举枪的手不住的颤抖,似乎他从未握过枪,立在小三和高雄之间。他的枪直指高队长的心脏。他低头,似乎没勇气看高队长,更没勇气开这一枪。小三儿在背后大声说:“怎么?詹忠国先生,你下不了手吗?他们不死,那你得死。死,是死。你不怕死吗?还不快开枪。”詹忠国似乎被他鼓动了起来,猛地抬头直视高队长。
“不要”,唐媛大声道:“不要啊,詹参谋。你的枪不能指向你的战友,这是有罪的,这是有罪的。你不要忘记你的过去,你也不要忘记你的身份,你至少是中国人。是中国人就不会杀害自己的同胞,自己的兄弟。”全场都静了,一点儿声音也不再发出。只有阳光不着痕迹,不着声响地照彻得一世通明。天空中那最刺眼的太阳仿佛是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用他那双已经失去情感的眼睛作冷冷的旁观,旁观着这个世上的悲怒哀伤,旁观着这个民族深重的灾难,不同情,不评判,不啃声,不阻止。偶尔半夜梦回,想起这些所见所闻,实在心酸,就痛哭一场,泄出那许多郁积已久的泪来,就像那一夜的大雨。
“我对不起你呀。啊——”
詹忠国发了疯似的狂吼,又清醒的敏捷的抓住小三儿,反扣住他的脖子,枪口直顶着他的脑门,道:“叫他们放下枪。”
小三儿被这一突如其来吓破了胆,吓散了魂,慌慌张张,用鸟语命令鬼子放下枪不要乱来。鬼子很乖。都放枪在地上,满脸死色,彷佛是俘军。詹忠国吼道:“别想要耍花样,否则你们的头头完命——高队长,唐老师快去江边上船。”如是,詹忠国挟着小三儿,与高队长唐媛来到江边。这是多么艰难的一段路程啊!一大批鬼子紧逼着——还有张汉奸——猫着身子,数步子似的前行。更多的鬼子正不停的从四方八面聚拢来。
詹忠国头也不回,说:“你们快上船啊。快呀,拼命划船,争取最短时间到对岸,过了江就安全了。”刻不容缓,高队长拉起唐媛跳上了船——船是詹忠国早安排好的——操桨划开,平静的江面上顿起圈圈水纹。水纹一圈一圈的诞生,又一圈一圈的消逝。诞生的太快了,也消逝的太急了。还来不及消逝,已经诞生,还来不及诞生就已经消逝了。江上的小船,越划越远,越来越小,远到已经靠岸不动了,小到已经看不到茫茫的江水上竟然停泊着一叶小船。船上的人已经上了岸,消逝在视野里。
至此,詹忠国的心才安了,几许笑意在脸上若隐若现,没料到自己竟有这么一个将功赎罪的好机会,没料到自己竟还有为抗战出力的好机会。现在,他想,现在是要死了,与其死在鬼子的抢下,不如死在自己手里。他推开小三儿,太用力了,小三儿险些摔倒。他的枪直对准自己的头颅,轻轻地闭上双目。他想太好了,自己有这样的结局,真幸福!他右手的食指中指正在用力,由直到弯,由弯到直。
“砰——”一声枪响打破沉闷。继而一片杂乱,其中有百姓的欢呼,亦有鬼子的慌张。詹忠国无法判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他的枪管尚是冰冷冷的。他睁开双目,只见小三儿倒在血泊中,太阳穴上一个大窟窿。正突突的红血直往外流,一群鬼子似被驱散的苍蝇,嗡嗡乱叫又乱动。有几个向不远处追去,一面开枪,接着一群鬼子赶去。詹忠国举目望去,一个黑背影正向更远处跑开,可惜跑不快,他的腿一瘸一拐的。“拐子”他自说。是的,那个黑背影正是老拐子,是他杀了小三儿。他正在逃命,一瘸一拐的。突然詹忠国感到一阵钻心的痛,才一看去,只见鲜血直流,他中了鬼子的枪弹。他再去看一眼老拐子——他看到了鬼子群中扭着身子的张精卫汉奸,举枪打击,正中——他再去看一眼老拐子。老拐子却停住了脚步,直愣愣的向前倒下。詹忠国默默念叨“也是拐子”。向后倒下。
事后,鬼子营的次长实施了惨绝人性的平民大屠杀,重点屠杀对象有四个姓氏:柯毕高詹。据说老拐子姓柯。一群孩子也被捉了过来。面对机枪的扫射,孩子们没有畏惧,没有哭泣,而是歌唱,就唱那首唐媛老师教过的《巨人,站起来!》这歌声淹没了枪声,响彻大地,震动山河,鼓舞得人心向前,死而无惧,仿佛不是被鬼子屠杀,而是争取国家解放民族独立的一部分,是胜利的一部分。
高雄带上唐媛北移,去找部队了。唐媛问:“我们真的能胜利吗?要到什么时候呢?”高雄道:“我们一定会胜利的,胜利不久将会到来。”
“为什么?”
“因为有这么多英勇的老百姓。还有——还有你那一首歌。你能不能再唱一遍。”
唐媛点点头,放出歌声。
高雄默默地听着,想起刚才说的话,“我们一定会胜利的”。是的。你们一路向上,有没有回头望一眼呢。看到了!看到了长江的那边正炮火连天,枪声不断。那边怎么了?是百姓还在遭殃吗?听到了,炮声息了,枪声停了。快看,终于看清了。在那高高的炮台山上,那面旗帜,鲜艳的,红红的。红旗旁边,那个身着军装,身姿挺拔的人,正俯视着气势雄伟,吞天吐地的长江。
他是谁?老熟人了,高队长跟他很熟的。
师长陈谨微再观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