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好端端的,姨娘怎么说甍就甍了?”祖明见我说得糊里糊涂的,不免顿感焦急起来。
我呜咽着擦干眼泪,心下暗暗盘算一番,唯恐他会从中发现蛛丝马迹,所以我有意将亲睹晓琰度入空门一事隐去不说。只将姨娘过世的前因后果详细地一一说给他听了,他却惊愕得一屁股跌坐在了床上。自责和愧疚一股脑的涌上他的心头,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豆大的泪珠迅速地溢出了他的眼眶——
时间没过多久,婆婆薛知珍也知道了姨娘去世的消息。她见二房如今落得人财皆空,母女俩无一人幸得好结果,她就越发得了意。她却也不避讳,成日里逢人便道:“天生的穷奴才命儿,就算老爷给她座金山,只怕也未必能守得住。千万的身家竟被自己的同胞手足给诓了去,这也不知是她几世造的孽?老天这回总算是开了眼,替我出了口恶气!”
众人闻之,皆知她素日不容人的秉性,遂都不屑与她理论。
祖明由于姨娘圆寂凄苦而悔伤成疾。金娣为姨娘摔丧驾灵,方使其入土为安,实在功不可没。祖明深感其恩,为表诚意,遂将其视作亲人留在何家。
金娣自从姨娘过世后,突然就像变了一个人。整天的唉声叹气,郁郁寡欢。我总以为她是个重情念旧之人。素来一副多愁善感,庸人自扰的腔调。可后来我才发现,事实原来并非如此。
那是一个晴朗而又干冷的午后。我正坐在炉边绣着枕头,忽然闻见柳妈在门外向我唤道:“小姐!金娣姑娘来了!”
我闻言,赶紧放下手中的针线忙迎了出去。只见柳妈正搀着金娣履步蹒跚地走进来。
我忙扶过她来在炉边一张小杌子上坐下。先命柳妈斟了茶来,我方才向她嗔怪道:“我的姑奶奶,都病成这副形景了,你还不好生卧在床上养病,又大老远跑来做什么?若是少了什么,只管叫服侍你的丫头来要便是。何苦亲自冒风跑一趟呢?若是受了风寒,岂不又添一层罪?“
她却抿着干涩而又发白的嘴唇笑了笑,然后托着一双绣鞋在我面前晃了晃:“天越来越冷了。我闲来无事,所以就给小少爷赶做了一双他入九穿的虎头鞋。也正巧顺道过来瞧瞧祖明少爷可曾好些了么?”
我从她手中接过鞋子,只觉它有千百斤得沉重。我摸着鞋内那软软的兔毛,鼻子突然一酸,就猛可地背过了脸去。
她见我不说话,便诧异地望着我道:“怎么,少奶奶?难道我给小少爷做得鞋子您不中意么?”
“中意!怎么能不中意呢!”我一叠连声地道。趁她不备,我忙擦掉眼泪,然后向她苦笑,“可怜见的!难怪你这风寒病总不见有好转的迹象。原来都是这劳顿所致。”
她却讪笑道:“我本是穷人出身的骨血,身子本也硬朗,并非少奶奶所说的那样娇弱。”
“你就别再逞强了。”我却十分担忧地道,“这血肉之躯并非钢铁练就之身,平时自己也要多加注意保养才是。不知前些日子,马大夫给你开的药你可曾吃了没有?”
“也曾吃了几副!”她道。
“可曾见轻么?”我又问。
“也曾见轻,可就是不能停药!”她说着不由自主地锁紧了眉头。
“既然见轻,那又停药做什么?”我笑道,“你管它是什么奢侈昂贵的汤药,尽管抓来吃就是。这横竖都是何家欠着你的。”
“少奶奶!您快别这么说了!否则我又要无地自容了。”她却无精打采地向我笑道,“我就这么病着总也不见好,我真恨死我自己了。”
见她似有倦怠懊丧之意,我便站起身来安慰她道:“这俗话说得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也不要太操之过急。需安心调养才是。眼下你若乏了,且去柳妈床上歪一歪吧!”
“不了,少奶奶!”她突然搓着手掌站将起来,“我还是先去你房里瞧瞧少爷去。”
“瞧你这副残延喘息形容憔悴的光景。若是当真被他瞧见了,还指不定怎么奚落我呢?”我睨着她讪讪地笑,“眼下你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真难为你还记挂着他。我看你们兄妹二人现在已是同病相怜,不见也罢!况且柳妈刚刚服侍他吃过药睡下。还是我回头替你问候他吧!总之他承下你这做妹子的情儿就是了。”
“既是这样,那我也就不便叨扰了。”金娣说着就要走,可才迈了几步,她又突然停住脚步,“对了,少奶奶!金娣还有一事相求,承望少奶奶能够开恩!”
我一愣:“你若有话不妨直说,何必学那些班门弄斧的小家子气。这不是你的一贯作风!”
“那您可不许说我如鱼得水侍宠生娇啊!”她却拿着鸡毛当令箭,先将我一军。
“鬼精灵!你就说吧!到底有何指教?”我却向她调佩道。
见我这般直爽,她也不再客气:“当初姨太太落难归西之时,银囊皆空。为了给她老人家购置棺木,情急之下,我便把她留给我的几件首饰全当掉了。”
“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我松了口气笑道,“不就是区区几件首饰吗?等明儿个你出阁了,我跟祖明多配送你几件就是了!”
“少奶奶!您——您错会我的意思了。”金娣怅然地说着,眼圈却不由得红了,“几件微不足道的金器在我眼中倒是算不了什么。我并非那贪财爱钱之人。只是它们是姨太太留给我的唯一念想。在我心目中有着特殊的意义和地位。我原本不该张口向您要钱的——”
“快别说了!我已经全然明白了。”我拍拍她的肩头,由衷地道,“你只管把当单拿来交付与我,这事就算妥了!”
她听了却微蹙着眉头从荷包中摸索着掏出一张皱皱的当票,望着出了半天的神儿,方踌躇着递给我:“按照姨太太的棺葬费用,当时我在‘便通’当铺统共兑了两千块现洋。当铺老板见我急需用钱,他竟趁人之危,强我立下契约,日后若要赎兑,必须支付三倍赎金。”
“这倒无妨!只是这远水救不了近火。不瞒你说,眼下我手中并没有这么多钱。”我笑道,“你且回房安心歇着去吧。横竖晚上我定会给你一个答复。”
“那我就回去静候佳音了!”她苦涩地冲我笑笑。
我送她出了房门,忙唤人好生搀着送她家去。我这才唤平顺进来把事情细说端详后,并将当票与一张六千块的支票一股脑地交给他道:“这笔款子,本是我的私房体己,并非公款。此事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你们家老太太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想你是知道的。免得节外生枝,大家再闹不愉快!”
“少奶奶,您放心!我一定会守口如瓶的!”平顺颔首答应。
“我是信得过你的。不然的话,我也不会对你说这些。”我笑道,“快去吧!迟了,只怕当铺就要打烊了!”
平顺做事极为利落,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把我交待的事情圆满办妥了。
金娣任劳任怨服侍姨娘一场。姨娘原本打算开恩替她做主许个人家或是放她出去的。可老天偏偏不眷顾姨娘,让她留下了太多的遗憾。金娣也的确到了该择婿的时令。看着平顺这个为人正直,处世睿智的壮小伙,我却有些忍不住地想笑了,心里突然像似萌生了一桩好姻缘——
恬静的冬夜里,玉盘似的明月照着地上洁白的霜儿悄悄地爬上街东邻居家的房顶。柳妈将平顺递过来的首饰一并包好,便跟随我到姨娘生前住的小跨院去了。
透着凄凉阴森的“后宫”,盏灯如豆。借着那清冷明幽的月色,我和柳妈踏着地上浓厚的寒霜儿一路悄悄走进小跨院。
午夜时分的小跨院很安静。一切还是犹如姨娘生前般凄凉。触景生情,我不由自主地驻足环顾着周遭,看着这物是人非极其惨淡的光景,一股难以名状的滋味突然浮上心头。恍惚间,只觉屋里突然传出一阵很低很低的呜咽声。我的心随之一颤,原以为又是金娣在怀念姨娘暗自神殇。
才要推门进去,我却又隐约听到一阵尖锐而又刺耳的唾骂声。我愕然一惊,脚下就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透过那虚掩的门缝,我抛眼向里望去。却见是一个十七八岁光景的丫头正一手凶神恶煞地叉着水蛇腰,一手正指着卧在床上的金娣恨恨地骂道:“你这该天杀的倒不如拣个好日子死了干净,免得本姑奶奶跟着你这主子不是主子,奴才不是奴才的妖妇讨没脸。都是你这霉神拖累了我。若非你这贱蹄子扒上这高门台,我岂会被少爷招揽来跟你做赔罪!”
乍见这畜类的东西气焰如此嚣张,我心下不免顿时火冒三丈。正要气急败坏地踹门进去,我却突然转念一想:这不知尊贵卑贱的丫头竟敢对金娣如此肆无忌惮和出言不逊,想必定有她的来头。我倒想要看看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主意尚未打定,我忽然又听那丫头冲金娣唾道:“这寒冬腊月的,这会儿子只怕别的姐妹们都回热炕头上睡觉去了。单我巴巴的守着你这病不死的药罐子在此活受罪。其实,这屋里谁比谁都尊贵清高不了多少,就连你那惨死的主子夏姨娘,她也只不过就是一个耍过刀马旦的臭戏子。这乌鸦终究是乌鸦,即使飞上了枝头也成不了凤凰。我劝你做人还是要本分些儿,最好不要忘了自家的陈根旧底。你还是趁早断了你这非驴非马的小姐性儿吧。这会儿子你倒自命清高,在本姑奶奶跟前拿起小姐的款儿来了。这药儿横竖我已经煎妥了。如今你遭恼了我,姑奶奶就巴巴地端了放这桌上,随你爱喝不喝。死活由你去——”
我和柳妈面如土灰地站在门外。让我气愤填胸的实在听不下去。这时我正要推门进去,不料那丫头竟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恰巧给我迎面撞了一个满怀。
她突然见我跟柳妈鬼使神差地站在门外,却顿时被骇得面无人色,由不得收住了她那怨天尤人的碎嘴子。她见我盯着她一直冷颜不语,只当是我没有亲睹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只见她的头向我勾了勾,随即就变得眉开眼笑起来:“少奶奶,您来的真巧啊!刚才金娣姑娘吐了一地。我正说要去请大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