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一大早,苏嬷嬷便开始给我换华服,上头妆。我对着镜子,静静地望着铜镜里模糊地映出自己的脸庞。鹅圆的脸被嬷嬷拍上粉儿,上了胭脂,比往日更白皙娇艳;不大美的眉毛被默默用远山黛巧妙地画成了柳叶,丹凤眼上了眼妆,掩下所有的妩媚,只余下端庄。
然后是梳发髻。平日里,约莫因为年幼,又受母亲的影响,总是用簪子绾绾了事。然而这次不行。嬷嬷将我的头发绾成百合髻,糊上美人蕉固定,又用上七八根簪子支着。发髻中间插了只六尾凤凰,两旁插了两只鎏金红宝石凤头步摇。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恍惚。仿佛自己并不只有十二岁——浓艳庄贵的妆容,把年幼的我装扮成了十六七的姑娘。
苏嬷嬷也有些痴迷。望着我,她仿佛有些激动:“像!太像了!小姐此时真真是像极了公主当年初初入宫的模样……”接着,又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
辰时将至,嬷嬷给我穿上霞色的云绸百褶襦裙,套上金红的锦制外袍。贴身的侍女静宜和雪梅,颤颤巍巍地,将我扶上府门前象征着公主尊荣的六抬轿子。太阳渐渐有了温度,厚重的服饰,让素来惧热的我备受煎熬。静宜右手握着帕子,为我擦除两鬓的汗珠,以免乱了妆容。
起轿了。轿子穿过半个祁华城。我瞧瞧先开帘子,望着外面街上的车水马龙,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听着喧嚣——忽然觉得自己与繁华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静宜尚未沉稳,年幼的雪梅却有些忍不住这些新奇,脸上洋溢着激动的神情。她忽地转过头来,双手合十,嘴角的弧度昭示着她的兴奋:“小姐如今是公主,是天家的女子了!德馨公主在天之灵,必定万分欣慰啊!”
静宜瞪了她一眼,示意她莫要多嘴。雪梅也意识到自己失言。我淡淡地笑着,并不大介意,心中却泛起寒意。她不懂。母亲本是纳兰氏里最远离纷争的郡主,却成为政治棋子。所谓的“朕与皇后身为喜爱”,不过是对孤女的怜惜,并对天下的交代。母亲用三生的幸福换来一世荣华,而我位居公主的代价,却是母亲的生命。
轿子进了皇宫,穿过流光溢彩的红砖黄瓦,最终停在乾坤殿前。宫门前的婢仆皆匍匐在地,高呼公主千岁。
“敢问轿上的可是舒仪公主?”我听着声音,便知道应该是宫门前的太监。
静宜与雪梅赶紧扶我下轿。磅礴的宫墙,精致的青蓝点睛,富丽堂皇,与蓝天交相辉映。
“劳公公通报圣上舒仪公主入宫,前来拜见圣上与娘娘。”苏嬷嬷的声音不卑不亢。也是——这太监看着是个总管,但并不在御前伺候,与公主奶娘的地位不相上下。
便有小太监进殿去了。
过了一会儿,便有太监出来,在宫门前吼了一嗓子:“宣舒仪公主觐见——”总管太监满脸堆笑:“公主快进去罢。奴才安福康。改日公主腾达了,可莫忘提点提点奴婢。”
那笑容昭示着这是个逢高踩低的主。我呵呵笑道:“公公说笑了。本公主定会记得公公的。”
走上几十级台阶,便到了殿前。太监推开殿门,我便微微颔首走了进去,最高的台子上坐着两个人,想也不想便明白是当今圣上纳兰永嘉与皇后刘清。
我与他们只是在哭灵的时候与登基大典时见过几面。母亲是有品级的命妇,平日再如何推辞,那样的场合是必定要入宫的。
此时圣上着正规冠服,头戴冕冠,冕冠上的珠帘遮住了圣上大半的脸,让人捉摸不透。皇后约莫快四十,眉眼间有几分沧桑的味道。她衣服着得极为简单,却不失了皇后的理解。头上没戴凤冠,却差了几支九尾凤钗。外界传闻皇后体弱,怕是真的。
我走到位置,盈盈拜下:“嫣儿叩见皇上、皇后。皇上万岁,皇后千岁。”
我并没有正式入驻皇宫,没有正式的冠服,自称“儿臣”,封号“舒仪”,或是赐名“纳兰嫣”,怕是不大合适。然而圣旨已经下达,自称“臣女”、“王嫣”又显得小家子气了。故在入殿时分,我已经寻思好了自称“嫣儿”。想来,这是不会失礼的。
“嫣儿快平身。”是圣上的声音,带着热络和慈爱,仿佛册封我并非只是为了给天下交代,而是内心真正喜欢我。这样,反而令我更加捉摸不清他册我为公主的意图。“往后嫣儿就是皇家的公主,朕是你的父皇,皇后是你的母后。称呼日后可要改一改。”
“谢父皇。”得到了许可,我很快地将称谓改了。我缓缓起身来,“只是嫣儿何德何能,担这公主的名分。”
“呵呵呵呵呵。”皇上笑了起来,片刻之后,道:“朕说你能,你就能。朕喜欢你这个女儿。”一旁的皇后也跟着笑了。
“嫣儿几岁了?”这回问话的是皇后,不过听着声音像是寻常人家的慈母。我心下有些不自在,但仍恭恭敬敬地答道:“回母后,嫣儿庚辰年生的,去年冬月过的金钗。”金钗之年就是十二岁,算来,再半年不到,我也正正十三了。
“话说的挺巧呢,本宫喜欢。”皇后又笑了起来,她盈盈望向皇上,“皇上,天明和嫣儿年岁差不多呢。臣妾看嫣儿聪颖灵敏,都说巾帼不让须眉。皇室子嗣单薄,不如让嫣儿五日后和天明、晓歌一同去上书房学习。这样,皇儿们也有伴儿。”
我依旧保持着得体的笑,心下却万分嘲讽。聪颖灵敏?只说了几句话便看出聪颖灵敏?恐怕后面几句话才是重点。皇室并非没有公主,我这没有正宗血统的公主却成了随皇子入上书房的首例,我这名义上的父皇母后,究竟安得什么心?
“知朕者莫若皇后。”皇上满意地点点头,随即看向了我,“嫣儿跪安罢。张敬,带了公主去昭华宫去。”
侍立皇上身旁的太监喏了一声,走下台阶来。我便顺势福福身:“嫣儿告退”,随即后退除了正殿。
出了大殿,我送了一口气,方才应付得也有些累了。我暗暗寻思着,殿上那对夫妻,皇上皇后,册封我究竟是什么目的?我的命运是否同于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