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遥见到方子刑那年,她十五岁。
及笄之年,却有着与她长相不符的老城。
她跟在父亲方铭山身后,脸上尽是不耐,她想出去,并不喜欢这样的宴会。
整个宴会里面,只有她并不老实,时不时望向门外,极想离开。
凌云遥看着她,她却丝毫看不到他的眼神。
凌云遥也不喜欢这样的宴会,借机出去。
她躲在抄手游廊的角落里,看着池边的鱼。
她将水草扔进去,无聊的晃悠着双足,像是通鱼的心思似的,嘴里说:“我乃方家女诸葛,你若是再不听我的话,我就叫人将你这一池水抽干。”
那表情竟然这样认真。
他笑起来。
她站起来,对那群鱼仍是认真的说:“若是能像你们这样自由该多好。你们的娘亲也这样担心你们会出事么?”
凌云遥从柱子后面走出来,想打趣一番,却听见另一边有人叫她的名字:
“方子刑!”
她嗯一声应了,就寻着声音走掉,没有看到藏在柱子后面的凌云遥。
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从宫里的回廊走出来,迎面有人通报是他的轿子,她跟着众人一起跪下去行李。
他掀起轿帘,看到轿子外,她朝手呵气,做鬼脸,似乎真的无人注意到她的模样。
低头的模样,安静带着些诱人的红。
似乎注意到有人瞧她,小心翼翼的抬头张望了下,继而又沉了下去。
他想叫她,一起坐到轿子里来取暖,却听见太监低声唤他,“南浔王且还是快些进宫,皇上等着呢。”
他只好先随着太监走了。
第三次见到她的时候,他跟七哥凌云鹤一起。
他走前一步,想跟她打招呼,她却已经先他一步,与七哥嘘寒问暖。
他看到她的眼神里全都是爱慕。
那么明显,那么刺眼。
她是什么时候遇见的七哥,又是什么时候对七哥如此的感兴趣?
只是凌云遥没有想到那之后,他频频遇见她,每次遇见,却都是有七哥在旁。
他企图跟她说几句话,她却无心倾听,整个目光都跟随着七哥。
凌云遥问过凌云鹤,什么时候遇见的方子刑。
他才知道,凌云鹤在大雷音寺的山脚下,救了方子刑。
不过是命运作弄,他明明比七哥先遇见她。
他想着公平的得到她又有何不可?
却等来七哥提亲,她嫁入云鹤府。
凌云遥不缺妻子,那都是他没有遇见她之前。
她为了凌云鹤做过什么,他都看在眼里。
七哥对皇位觊觎已久,甚至到了痴狂的地步。
她便为了七哥,与天下为敌,与所有皇子为敌。
步步为营,为他打一个天下回来。
他又如何能不知道,太子凌云建的下台与她有关?
他不知道那么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对七哥如此情深,情深到看不到他的存在。
甚至他跟她说话,她都客客气气的如同对待一个陌生人。
如此的生冷。
七哥的地位越来越稳固,直逼他的存在。
他那时想着这样也好,叫她求他。
只要这样,她必定会来求他。
可是她没有。
她毕竟聪明,所以开始用手段逼迫他的存在。
她先是攻击他在宫中几个有用的大臣。
可惜牢固异常,她的手段并没有起作用。
他也并没有给她把柄叫她得逞。
她接连着三次攻击下来,他都没有给她机会。
她似乎才感觉到他的地位并不如想象般轻易动摇。
直到那年,七哥要娶方子卉。
方子卉是貌美天下的女子,得之可得天下。
七哥疯了一样要娶到她,只有这样,他才能坐稳那一把龙椅。
他哑然失笑。
这天下,哪里如此重要,不过是世俗人争夺了虚无罢了。
七哥娶方子卉那晚,月亮甚圆。
他坐在郊外长亭,看着满地银霜,念着她的名字。
她必定会伤心吧。
她那么爱七哥,七哥却为了名利,娶了她的姐姐。
他想起了父皇的妃子方慧,也就是慧娘娘。
他从记事之后就知道,慧娘娘杀了他的娘亲。
而他从记事起,慧娘娘对他就极好。
慧娘娘仿佛是弥补她的冤孽,对他言听计从,宠溺有加。
可惜,他并不领情。
慧娘娘从宫里失踪的前一夜对他说:“遥儿,你要记得方子刑,你要记得这个人。”
之后,慧娘娘便离奇的失踪了。
他正发呆,突然听见长亭后面的树丛里有人高声唱歌。
宝川要叫人去揪出来,他却听出了方子刑的声音。
他摆手叫宝川候着,他自己走进了林子里。
不远处,她自己坐在树下,嬉笑着唱歌。
那模样分明是喝醉了。
双颊微粉,红晕未褪。
她笑嘻嘻的又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唱毕,抱着双膝埋着头哭了起来。
双肩耸动,哭的竟如此的伤心。
他不忍,想上前去拍她的肩,却又觉得不妥,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凌云遥堂堂南浔王,从来花草丛中过,何时扭捏过?
现在见了她,却似无法开口,扭捏至极。
也不知道陪了她多久,她才抬起头,恍恍惚惚的瞧着那轮明月。
他想走上前去,与她说些什么,她却先喃喃自语起来,“如果我撵走了凌云遥,你是不是更离不开我了?”
他生生愣在原地。
他知晓她的意思,无非是讨好七哥,撵走自己。
原来她只看得到七哥,从不知道自己的心思,为她深思熟虑至此。
他终究未打扰她,转身离开了那里。
一连几日,她果然用了手段,又开始攻击他朝中的地位。
接连几次,他懒于应付,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对待。
他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被方慧做成了人彘,可怜至极。
明明该如此的恨她,明明该叫她付出代价,他却始终不能恨她。
甚至这样不忍她难过。
只是瞧过她哭泣了那一个晚上,他便想了这几日,心中越是不忍。
无论这朝堂之上如何,他终究还是败给她了。
那日,在朝外的亭廊瞧见她。
她爱慕的躲在七哥的怀里,跟他行礼。
他与七哥寒暄,她痴迷的瞧着七哥,满脸的崇拜。
他突然觉得他不能,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
她为了七哥已经如此劳累,他又如何舍得她再在自己的身上花费心思?
这天下,要了又如何?
送于她吧。
只要她开心。
他故意卖了破绽,她欣喜的将他撵了出去。
被贬至苦寒之地。
他不嫌苦闷,但是他这样难过,再看不到她了。
那个认真的模样。
几年后,他听说她死了,死在大雷音寺。
他伤心的无以复加。
这天下都是他送与她的筹码,凌云鹤又凭什么践踏她的感情和尊严?
他一路杀回都城,将凌云鹤斩杀。
可惜他重新得了这天下,却再没有了她的身影。
夜深人静,他在亭廊里,找不到了她的人。
“王爷,王爷——你醒醒!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有人叫他。
凌云遥睁开眼,瞧见宝川正推他。
他迷蒙着瞧他问是几更天了。
宝川说:“爷,您还是快些休息吧,明日还要去大雷音寺呢!”
他点头应了,问宝川,“去大雷音寺做什么?”
宝川说:“爷您真是糊涂了,是爷您自己跟皇上求的,去大雷音寺祭祀过世的皇妃。”
他想着是了,给母妃去祈福祭祀。
宝川说:“皇妃过世竟然已经有一十八年了。”
凌云遥登时清醒了,“你说什么?一十八年?那我才一十八岁?”
宝川说:“是啊爷,你是一十八岁,您怎么忘记了?”
他拍拍脑袋,似乎自己真的记错了,不是不久前,才过了一十八岁的生辰。
奈何,总觉得自己好似已经二十八岁那般苍老了呢?
难道之前的境遇,不过是场梦么?
凌云遥在大雷音寺,看到了方子刑。
她好似第一次见到他,因为求助,故意亲吻了他。
他却好似已经见到她好些年,思念至极。
他好笑的瞧着她低头求他。
这许久,何曾见过她如此求他?
难道说,那一切当真是梦么?
梦里,他怎么会为了她,放弃这大好江山,却还是失去了她?
真好,他要留住她,他不会再如梦里那般。
他将遗憾留在了梦里,真的留住了她。
真好。
他终于登基坐上了皇位,将她迎娶回身侧。
他终于叫她在自己周遭,再不能离开。
可惜凌云鹤并不死心,仍是跟自己作对。
他怎么可能给凌云鹤机会。
他杀了凌云鹤,将她拥拦在自己身侧,满意至极。
夜里。
她熟睡之后,他便在桌子旁边批阅奏折。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睡着了。
宝川又叫他。
“皇上,皇上您醒醒!”
他醒过来,问宝川几更天了。
宝川说:“三更天了。皇上您准备去哪歇着?”
他说:“去刑儿那边就好。”
宝川一脸茫然,“刑儿?皇上您说的是哪个杏儿?”
他瞧他不似伪装,张口要骂他,“小贱蹄子,你跟朕装什么傻?”
宝川跪下说真不知道,“皇后娘娘是您亲封的燕雪啊!”
凌云遥怔在那边。
这时候突然通传太后驾到。
太后?什么太后?
宝川跪地。
进来一个十分美貌的中年妇人,凌云遥却从未曾见过。
宝川说:“太后吉祥,这么晚还来看望皇上,小心凤体。”
妇人十分欣喜似的,拉住凌云遥的手,“遥儿,身体要紧,不要太过劳累。”
凌云遥望着她,“母后您——活着”
宝川拉了凌云遥一下,对太后说:“皇上最近劳累过度,精神恍惚,总是叫一个人的名字,叫什么方子刑——小的从未听过这个人。”
凌云遥怔在了原地,“你说什么?”
宝川说:“皇上,这个方子刑到底是谁,您怎么一直叫她的名字呢?”
凌云遥拉住宝川,“你说,太后叫什么?”
宝川胆怯的看了太后一眼,被凌云遥逼问至极,才说:“太后是殷美人啊,皇上您怎么连母妃都不记得了!”
凌云遥瘫坐在龙椅上。
如果母妃还活着,那么方子刑呢?
方子刑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