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十月中旬,天气舒爽,树叶墨绿,夹杂着银杏的满树金黄。姚沉他们住宅院内的花园里,也栽种着两株银杏,不过树干细弱矮小,蝴蝶形的树叶稀稀拉拉,犹似盆栽植物,不仔细点儿真看不出那是银杏。一走进院子,戴琳琅就问姚沉道,“我看你没病的样子嘛,是不是只想找个理由跑出来?我正有事跟你说呢,我们找个地方喝茶去。”
姚沉说,“病呢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病,反正出了点毛病。”经
过院子里的一条长椅时,他干脆一屁股坐下来,对戴琳琅说,“我感觉自己的脚踩不到地面了,今天整个上午都是这样,到现在也这样。坐着倒没什么,就是站起来和走路的时候,空空落落的,一点儿没有安全感。”
戴琳琅眼睛一挑,笑嘻嘻地问,“踩不到地面?那你是怎么走的路?飘着走的?”
“是啊。”“那多好。”戴琳琅说,“真是飘的?那你再飘一下?”她想看看他走路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姚沉迈开双腿在院子里走了起来。正是中午,院里没几个人,加上没有开来跑去的汽车自行车,姚沉便放心地迈动了双腿。说实话,上午在办公室时,他可没好好体会这飘飘浮浮的感觉,现在下细一感受,还不错,除了小腿和脚脖处发紧犯沉,容易酸累,这无疑是紧张造成的。戴琳琅却不满意,她看不出姚沉走路和平时有什么不同,当然了,那是他自己的感觉嘛。不过戴琳琅的话依然给了姚沉一些宽慰,那是有力的旁证,证明他的视觉没错,他就是踩在地面上的。由于看不出稀奇,戴琳琅失去了兴致,她问姚沉到底去不去喝茶。姚沉稍作考虑后,决定还是不出去了,“要喝茶上我家去喝。我屋里有好茶叶。”戴琳琅说,天气这么好,坐在屋里有什么意思,何况她想再约两三个人,一起喝茶,说事,晚上一起吃饭。说到吃饭,他们都没吃午饭呢。午饭总要吃的。
两人又走出院子,进了街边一家中式快餐店,要了两客沙锅饭。姚沉发现,他时时刻刻都在体会自己的脚,这简直太小女人气了,拿不起放不下的。话说回来,这也是难得的机会,假如明天这奇异症状消失了,他会不会又有点怀念呢?
他和戴琳琅同时开口要说话,戴琳琅举举筷子道,“你先说。”
“你说我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你说你的脚?就是妄想症嘛。”戴琳琅取出烟盒抽出一根烟,点上,“亏你取个名字叫姚沉,这么多年沉沉甸甸,居然也有踩不着地的一天,不如叫姚浮算了。”姚沉哭笑不得,他想问问戴琳琅胸腔里那个“腺体”,这段时间是个什么状况,是否还在分泌液体?戴琳琅已然转移了话题,她问,“前天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前天晚上戴琳琅给姚沉打了个电话,透出一个消息,说她某个朋友的朋友,两三个月前接手了一份旧刊,准备改版成一个供白领和有闲阶层阅读的读书品碟杂志,刊名就叫《读品》,明年一月正式推出。不料紧锣密鼓的筹备期间,却有个编辑临阵脱逃,离职了,另一个编辑的工作能力又让主编不满意,故而要再招两名编辑。戴琳琅是打算过去的,她已经跟那主编见过面,同时想把姚沉荐过去,若姚沉也能聘上,大家便能像往日一般做同事。当下姚沉问了那份杂志的投资数额、允许亏损期限、定价、发行渠道、栏目设置、主编编辑都是什么人、工资待遇等,戴琳琅一一作答。别的不说,单是工资标准,就比姚沉现下的收入短了三分之一。戴琳琅鼓动说,“只要杂志做好了,赚了钱,工资怕升不上去?你难道想一辈子卖酒?就算你策划得再好,酒卖得再火,喝到那些酒囊饭袋的肚子里,转眼不都尿走了?有啥意思?还是趁早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
接这通电话时,刘金莉一直在旁边听着。姚沉料也瞒她不住,放下电话,便向老婆一五一十作了转述。刘金莉不假思索,用软软绵绵的声调说,“我劝你最好不要发昏,现在这工作做得好好的,你不至于要昏头到丢掉西瓜去捡芝麻吧?若拣回的真是芝麻也罢了,只怕是个烫手的山芋,烫脱你手心一层皮。”
刘金莉这比喻实在不恰当,姚沉现在的工作能算西瓜?然他尚未来得及张口,刘金莉随即又举例说明:某某不是你的朋友吗,去年兴兴头头应聘进一个杂志社,今年那杂志不就倒了?他不就没了饭碗?姚沉分辩说哪能一概而论,戴琳琅说的那杂志,投资数额不算小,允许亏损期限也不算短,做事的几个人都有经验能力,又是旧刊改版,是有基础的。
他说一句,刘金莉脸上多一分呼之欲出的冷笑。姚沉视而不
见,继续说,况且那样一份杂志的办刊方向,他听着就跟自己的爱好对路,干着来劲,自然应该考虑。
冷笑嗤的一声,从刘金莉嘴角迸了出来,她道,“左一个戴琳琅右一个戴琳琅,她说什么都是金玉良言,她一句话你心也活了魂也动了,你到底是奔她去还是奔那杂志去?”
刘金莉拿戴琳琅说事,不是第一次。姚沉曾是把话说透过的:他与戴琳琅,就是哥们般的朋友,戴琳琅在他眼里,无非一个风风火火的铁娘子;而他在戴琳琅看来,也顶多是个能谈笑、可共事的朋友。戴琳琅明确说过,她喜欢猛男,高大威猛、长相英俊的男人。这番话,刘金莉是亲耳听到过的。他姚沉怎么都不可能成为戴琳琅的目标对象。然而女人之不可理喻,明知不可能的事情,刘金莉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来逞嘴头之快。姚沉心下来气,也不顾会不会把气氛弄僵,道,“我就算奔她去,那也是奔愉快的同事关系去,奔轻松的人际环境去,怎么,不行?”
刘金莉端坐如常,不急不徐问,“你现在的同事关系不愉快?人际环境差了?”
见姚沉哑口不答,她又说,“还说什么做事有谱,怎么随便一阵风来你就摇摆?有些事情是说来好听,实际情况怎么样谁知道?这点道理不用我说吧?”更要多说些什么,看看姚沉的脸色,终究闭了口。
其实对戴琳琅说的事情,姚沉也犹豫不决,并非如刘金莉所言,就一耳朵听进了肚子、一转念打定了主意。他是想抓这个机会,谁不愿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可又担心那杂志气数不长,这不用刘金莉提醒,其中的风险他一清二楚。如果老婆支持他呢,他倒愿意破釜沉舟放手一搏,但刘金莉哪是昏头涨脑之人,她只会叫姚沉看清现实。那天晚上刘金莉最后说,“算了,多的不说,省得惹你烦。反正你记着,‘天馨上品’那套房子我们还得还八九年的房贷,你要乱折腾,还贷续不上,后果你自己担待。”
“天馨上品”是他们两口子去年买的第二套房子,刘金莉这话抛出来,相当于捏着了姚沉的七寸,姚沉想,这确实是个问题。
戴琳琅已经进入工作状态,她前来与姚沉相见,一是问姚沉考虑的结果,二也是想找几个朋友来,为她要负责的栏目出出点子。沙锅饭端上来后,姚沉隔着氤氲的热气对戴琳琅说,没想好,再等几天吧。
“你以为那位置专门等着的你啊?”“那也没办法,现在我脚下出这个状况,想做什么也不成。”姚沉提到了脚,这是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戴琳琅不以为然,她不客气地说,“怎么现在男人也娇娇滴滴的,一点半点异常感觉也当个不得了的事儿。”
三
是踩着地好呢,还是飘着好?
次日上午,待在家里的姚沉两次想到这个问题。一夜熟睡之后,他的脚依旧如昨,像两块漂浮木,漂在一层看不见的水面上。
如此看来,这毛病跟休息得好不好没啥关系,昨晚他睡得不错,尽管做了一串醒后即忘的噩梦。或者跟饮食有关?吃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他老婆吃得跟他一样,为何他老婆一点事没有,他就飘起来了?
吃过早饭后他想到,如果就这样,不去上班,不去那人杂车多的地方行走挤撞,只待在安全、熟悉的地方,飘飘悠悠那么几天,未必是什么坏事,只要心情放松,这差不多能当个游戏呢,别的人想做还做不成。镇静地开动脑筋想一想,他的身体并没出现别的问题,双腿行动自如,肌肉健康灵活,一切跟往常一样,除了脚下的感觉。而感觉,那是会消失的。这一点,姚沉颇有信心。戴琳琅说得对,沉沉甸甸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浮起来了,他着实该乘机放松一把。
至于戴琳琅说的那份杂志,他已经把它放弃了,否则还能如何?有那么些迫不得已的原因,他得为老婆、为家着想,他和老婆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该不该抓紧要孩子?有了孩子负担是不是更
重?生活对他的要求很明确:求稳大于求变。昨天他本不想跟刘金莉透露实情,结果话没两句,还是把底儿交了出来。事情是这样的,傍晚刘金莉下班回家,转动钥匙推开门,见姚沉正坐在客厅看碟,吃了一惊,问他不是去重庆了么?她没有买菜回来,原本她只想将就剩菜剩饭凑合一顿,而那点剩饭,显然不够两个人吃。于是她提议两人去外面吃晚饭。
刘金莉烹饪手艺不差,却对厨房缺乏感情,她讨厌油烟以及做饭炒菜的琐屑程序,她跟姚沉说过,如果不需要天天做饭,恐怕她还会对下厨有点兴致,想到做饭成了逃不掉的劳役,她就厌恶反感。姚沉理解,他也不希望自己老婆被家务搞成黄脸婆。两人请过做晚饭的钟点工,也到父母家蹭过饭,都是得了这头的便宜,费了那头的神,并没真正方便,经常出去吃饭馆又费钱。干脆请个保姆呢,一是两个人的家有多少家务,二是不放心。以刘金莉的考虑,等两人有了孩子,倒是非得请个保姆,不过到那时,也不能单留保姆与孩子在家。请父母过来相帮?刘金莉的父母有自己的生意要忙,姚沉的父母指望不上,他们上要伺候姚沉患哮喘病的爷爷,下要照看姚沉姐姐的孩子。最好的办法,是到时候刘金莉退职在家,但以姚沉的收入,能独自支撑家里的开销么?刘金莉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麻烦加心烦,一切问题说到底,就是姚沉挣钱太有限。刘金莉不是安于以低标准来要求自己的人,弃高就低,那不简单?可活着有什么意思?文人说什么“食不过三餐,眠不过一榻”,那是玩格,是自娱自乐,毛主席还说“欲与天公试比高”呢。刘金莉倒也并非心比天高,但人活一世,总得图点什么,刘金莉图的就是日子越过越好,越过越舒适。
所以她坚持要买第二套房子,既为提高居住质量,也为投资,早在五年前她就有那想法了。开头两年,他们两口子动作有点磨磨蹭蹭,东挑西拣,横竖比较,不曾想房价像长出了飞毛腿,又如同踩着昂扬的鼓点,一路上冲。鼓点嘭嘭,擂得人心慌脚软。到前年年初,说什么刘金莉也要把计划付诸实施,再不买,房价就要飚到天上去了。按他们当时的积蓄,留出装修款后,其余的钱支付四成首付不成问题;问题是,把储蓄掏空,还要负债,刘金莉心里又不踏实。姚沉便想乘机打消刘金莉占据两套房子的念头,他的意思是,买下新房后将旧房卖掉,手头有了活钱,还贷压力就解决了。这也是他为自己计,不想搞得来那么沉重。
刘金莉为此气得发昏。姚沉是不了解刘金莉的心思,她需要的不是他给她出什么变通的主意,变相地否定她拥有两套房的决策。刘金莉恨只恨,姚沉对她这个决策的执行能力不行,他能提供的资金太少,偏又不因此去发奋,只想找个轻松的办法来对付。这种表现,令刘金莉忍不住积怨爆发,她说:“嫁你这种男人有什么意思!胸无大志也就罢了,连过日子的一点长远眼光和起码的理财意识都没有!买套新房子立刻就要卖掉旧房子,你脑震荡啊?小时候没听过猴子掰包谷的故事么?掰一棒丢一棒,辛苦到最后还是只有一棒。”
刘金莉用最通俗的故事,来向姚沉讲述最浅显的道理,仿佛他是个财商等于零的人。这很不实事求是,姚沉并非财商低下,财产如何保值增值,他岂能不知,只是不想搞出刀架在脖子上的感觉,把日子过得像奔命。而刘金莉一心就想激一激姚沉,把他从当时那个挣不了几个钱的杂志社逼出来,粉碎他的缓兵之计——以为日子过得起走,就可以一味敷衍。
总之,不知是不是刘金莉的激将法起了作用,姚沉换了工作,第二套房子也买下了,便是“天馨上品”那套,110平方米。
“天馨上品”是今年五一节交的房。装修花了两个月,往房里填充家具、电器、各类用品和装饰品,则用了更多的时间。刘金莉把购置那些家居用品,细拆成最最零敲碎打的行为,样样东西都要货比多家。总算9月下旬一切安置妥当,刘金莉却病了一场,大概是弄房子弄出的病,感冒流涕浑身无力。整个国庆节期间,她都在软绵绵地吃药养病。刘金莉本想带病坚持搬家,姚沉说那又何必呢,不在乎那么几天,人要紧。这些方面,刘金莉是愿意听姚沉的。这是姚沉关心她啊。国庆过后,姚沉跟刘金莉商量,干脆拖到10月下旬再搬。这个家他们住了7年,总是有点舍不得的。
刘金莉利用这段时间,一方面把家里要搬走的东西归整打包,一方面进一步完善新家的布置,给餐厅添幅画啦,给厨房添个什么小器皿啦,任劳任怨,自得其乐,一扫这几年的慵懒。从去年到今年,她有空就去逛商场、超市、家具店、装饰品店、夜市等,都快成逛店专家了。
这个晚上,刘金莉原也打算饭后逛店,既然姚沉没去出差(他说自己临时有事,派别人去了),她提议两人出去吃了东西后,去春熙路夜市走一圈,淘点小装饰品。姚沉是不想站起来了,推说身上不舒服,让刘金莉自己去逛,并让她回来时顺便买几包方便面。这是姚沉考虑到第二天的午饭。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这话有点触霉头,好像预备自己到明天还不能复原似的。正待懊恼,刘金莉的疑惑早被勾了起来,问买方便面做什么,姚沉只好说,他请了两天年假。
“请年假?干吗请年假?”姚沉沉吟了一下,懒得相瞒,说,“我的脚踩不着地了。”“你搞什么怪?”刘金莉皱了皱眉头,“请假是真的假的?究竟为什么请假?”姚沉突然冒出个念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他原地站起,一脸严肃地向着刘金莉,“你看出没,我一站起来就悬在空气里了,是不是?”
刘金莉直着眼睛,盯了姚沉好一会儿,才说,“没心情跟你耍嘴皮。走,出去吃饭。”
“哪个跟你耍嘴皮,我确实是浮起来的,你真看不出来?我觉得脚下不知怎么来了一股浮力,身体轻飘飘的。”
“你今天怎么了?”“没怎么,就是突然多了一股浮力。”
刘金莉的眼泪吧嗒一下滚了出来,她声音不高地问,“你什么意思?你就算非要去小戴他们那杂志,也不用耍这套把戏。”
姚沉烦就烦刘金莉这一点,任何事情不从客观角度出发,仅凭一颗情绪化的女人之心,来做没头没脑的揣度判断。看着刘金莉眼泪滴答,不管她呢,她毕竟是老婆,姚沉叹声气,上去拍拍她的背,说,“你这个人哪,什么事情都爱乱想,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我昨天不是跟你说过不去那边了?我说了不去就不去了,我还跟你耍什么把戏!”
“那你是骗我的了?”“骗你什么?”“你说你是飘起来的。”
“这个没骗你。”姚沉的意识下沉到自己的双脚,没啥进展,跟上午的感觉一样,“我确实感觉踩不着地了。”
刘金莉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那是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无缘无故弄出这么个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