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代销店的路上要经过一座杂草丛生的坟场和一条清冷纤瘦的河。路是从坟场中间穿过的,冬天的天黑得早,下午六点钟就已经黑透。养父家吃饭通常是七点,打酒也往往是这个时候。
农村的路上一向行人稀少,何况晚上。冬天的坟场里冷风凄凄,更有风刮过树梢的呜咽令人毛骨悚然。可无论多黑的夜,无论多冷的天,我总得一个人走完这一条阴森可怖的路。
夏天,河边的小路上常常横着乘凉的水蛇,我最怕蛇了,总担心会踩着它们,走路总是很小心,可有一次竟有一条蛇从我的脚背上游了过去,那种冰凉、滑腻、恐惧的感觉直射心底。我在心里哭着呼唤母亲: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呀!母亲,你可知道女儿寄人篱下的悲苦和凄凉?
打酒回来,养父一家人有说有笑围在桌子边剥花生吃。我把酒壶递给养父。没有人叫我吃花生。
我从未坐在桌子旁吃过饭,每次都是端着碗蹲在门前的小石墩上喝。说喝,是因为吃粥的时候多,仅有的一点沉淀在锅底或沸浮在锅沿的米粒早被养父的三个儿女捞光了,即使他们没捞光,我也不敢捞,就像我喝面汤时从来不敢像他们一样堂而皇之四去开柜挖猪油一样。在这个不是我家的家里,我自律而自卑。
我穿的是养父母女儿的旧衣裳,他们给自己的女儿做新衣裳,而把旧的破的换到了我的身上,尽管我的个子比他们的女儿要高,尽管他们女儿的衣服总是在我身上吊着。
每天晚上,我捧了碗坐在门前的小石墩上喝稀稀薄薄的粥或面汤时,就对着东升的月亮想母亲,我会在泪眼朦胧中做一个很虚无的梦:母亲来了!来接我了!我直觉地相信,尽管母亲与我隔了万水千山,可总有一天我们母女终于会团圆!
(十四)【我在两名警察的追问下回忆着不堪回首的噩梦般的日子。警察刷刷地往本子上记着。我想忍住不在生人面前哭的,可我到底没忍住,我为我流了泪而难为情。】
告诉我做“童养媳”秘密的是红英表姐,她看不惯养父母家对我的刻薄,鼓励我给母亲写信。
我对童养媳的概念十分茫然。但我明白“嫁”的含义。
我立即给母亲写信,这是我平生写的第一封信,工具是练习薄上撕下的一张纸和圆珠笔。地址是在学校课间休息时。当然不能在家里写。
“妈妈,我想你。”我写下了第一句话,这句话一写,眼泪就在眼里旋转了。我想了想,接着写:“妈妈,你想我吗?”眼泪已经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我偷眼四顾,同学们都在操场上疯玩,教师里很安静。我大胆地吸了一下鼻子,抓紧时间写:“妈妈,我过得很不快乐,他们让我干很多活,很累。我想到你那里去,哪怕跟着你讨饭喝粥,我也愿意。妈妈,快来吧!”“讨饭”那句话是红英表姐的授意。
想了想,我又在信的一角画了一个脸上正掉着眼泪的小孩子。我折好信,接着写信封。信封是红英表姐帮我用废练习薄的封面糊的,我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上从红英表姐家抄来的母亲的地址:安徽省芜湖市马塘乡荆山石矿周习康转沙玉芳收。周习康就是我继父,红英表姐说我写母亲的名字没人认识。
信由红英表姐帮我寄出去了。我的心随着这封信的飞越万水千山而急迫和喜悦,等母亲的回信成了我每天的惦念。
母亲的信一个月后才姗姗来迟。是寄给红英表姐的。母亲的信不长,不知请谁写的。母亲的回信是这样的:“萍后,接到你的信,我的心都碎了,都怪妈妈没用,让你吃苦头了。妈妈过段时间就回去看你,真的。你好好读书,妈妈下次回来一定给你带个新书包。妈妈也想你。”
我将母亲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连标点符号都数在内,一共七十八个字。这时候我竟没有一点想哭的冲动,心内只是失望。母亲没说要带我走。
我再未给母亲写信,我隐隐有些怨恨母亲。
平时我是和养父母的女儿睡一张床,她有一个恶习,每夜在床上拉尿。有时我一觉醒来,半边身子都浸在尿里,我深恶痛绝,而又无可奈何。
放暑假了,我更成了养父母家的长工,每天的做饭洗衣成了我的必修功课,两头猪和三只羊的一天三顿也由我包了。我就像课文《包身工》里的“芦柴棒”一样辛苦与嬴弱。再沉重的担子我也得自己扛,无人会帮我。
我的坚忍与强干也许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积累而成。从小我就未曾养成怨天尤人的习惯,养成的,是独自面对苦难的坚韧毅力。
养父老爱对我灌输“生父不如养父亲”的道理。他常在喝酒时微眯着眼睛斜看着我,说:“你长大了不要忘本,是老子供你吃饭读书,不是别人!老子不希望舀水浇鸭背,竹篮打水一场空。记得不?”我就老老实实地说:“记得。”
给我饭吃,给我书读,抚养我长大,给我一个家,我当然应该感恩戴德,然而我只觉得这种交易很丑陋,让人感激不起来。
炎热的夏天过去后,我升上了五年级,我的学习成绩令我所在班的班主任欣喜不已,班主任抛下他原先宠爱的学生,而对我青眼有加。我受宠若惊,学习更加用功。期中考试我果真考了个全公社年级第一。
养父母对我拿回的奖状并不特别开心,我懂他们的心事,我读书再好,也只到十八岁为止,他们养我是为做童养媳准备的,而不是养着读书的。
考试完了就是寒假了。又到了我繁重的家务劳动时光。我觉得这个冬天特别冷,因为我只穿着一套单薄的秋衣秋裤,还是养父母的女儿不穿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