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醒了醒了。”
“这和尚,命真大。”
“水……水……”
“小皮,水囊!”
“来了。”
“别灌太多。”
“知道。”
篝火旁一阵忙碌,随着昏迷人的平静,又安静下来。火堆哔哔啵啵地燃烧着,散发温热,十几个人围着篝火而坐,喝酒取暖。这是大漠中一处乱石林,鲜有的避风之处,只有一些多年跑商的老人才能在沙漠迷海中找到它。
法界睁开眼睛,喉咙的灼热感因刚才的清水稍有缓解,但是浑身仍旧酸痛。他费力扭头,看见身边坐了一群人,有些发懵。人群中头发花白的四爷见和尚睁眼了,一用力,从地上起来,走到和尚身边取下腰间的水囊晃了晃笑道:“来,再喝点水,你脱水脱得厉害,又中了毒,这里面掺了草药,对你的身体有帮助。”
法界点了点头,在四爷的搀扶下坐起身子,四爷拔开塞子喂给他喝。喝了三口,法界意犹未尽,四爷却夺下来:“你刚醒,要少量多饮,不然物极必反。”法界恍然,点了点头,双手合十对四爷道:“多谢施主救命之恩。”
“和尚你真命大,那玩意儿居然都没把你弄死。”叫小皮的半大小伙子笑嘻嘻地对着法界说道,“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半截身子都快陷进流沙里了,幸亏四爷眼尖,不然还真发现不了你。”
“哎,不要多话。”四爷朝着小皮摆了摆手。
法界依稀记得自己赶着骆驼走到一处阴凉下避日头,那阴凉是一截断壁残垣投下的影子,估摸着是个村子的遗址,只是已经湮没在黄沙里了。法界靠着断壁休息,正要取出干粮,拴在一旁的骆驼却突然惊起尥蹶子。法界惊慌中起身安抚骆驼,不经意间看到断壁上有鲜红的线条曲折蔓延,在断壁上勾画出了一张巨大惊悚的脸面!
法界师从舍利越魔修习佛法多年,除修得一身佛法,自然也清楚怪力乱神并非无稽之谈。只是在这荒无人烟之地第一次碰见,难免有些心慌。他将颈间佛珠摘下握在手中,盘坐下来诵起佛经,以期能够守住本心,驱除邪魔。
然而还未等他诵完一篇,就感觉到有人在抚摸自己的脸颊。他睁开眼睛看去,只见一个衣不蔽体的少女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肢体妙曼,轻轻向自己靠拢过来。艳红的朱唇仿佛浸泡过琼浆,吐气幽兰,灼人脸面。法界想别过头去,却发觉自己的眼睛陷在少女那双晶莹的双瞳中不能自拔,那仿佛阳光下的泊子,闪着恒河底宝石一样的光芒。
他情不自禁站起身来,顺着少女的牵引走向前,然后脖颈间一阵刺痛!
法界看着四爷,又转头看向篝火旁边的那些人,似乎是想从他们那里得到答案。
“那是蜃。”四爷起身回到自己的地方和衣躺下,“大漠里常见的东西,没人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它能迷惑人心,把人拖进死地。你中的蜃毒不深,而且,你身上可能有什么宝贝,那玩意儿怕你。”
“还未请教诸位施主……”法界身体还未恢复,坐在那里问道。
叫小皮的负责看火,他拨了拨柴堆,却有些支吾:“我们是跑商的,从龟兹出来,还要往西边儿去,四爷是我们的头儿。”他说着指了指躺下的四爷。
相比较小皮的热情,商队里其他的十几人都比较冷漠,可能是因为入夜的原因,除了小皮和另外一个醒着,其他都已经睡去。法界虽然内心有疑,但此刻疲惫感再度来袭,本就虚弱的他只觉得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天边星子寥落,已近天明。法界睁开眼睛,还是觉得自己虚弱不堪。跑商的人都已经醒了,小皮在篝火旁烧汤,其他人忙碌着收拾行囊。法界眯着眼睛转头看了一下,发现昨夜的那个四爷似乎不在。
一个虬髯大汉走到篝火旁搭把手,边说:“和尚要是西去,我们带不带他?看他的样子,自己走怕是够呛。”
一边有人哼了一声:“我们本就是脑袋别再裤腰带上,和尚来路不清楚,你能放心?”
虬髯汉子摸了摸胡子:“话不能这么说,总归是条人命,碰见了,行善积德,说不定还能逢凶化吉呢!”
小皮舀了勺汤尝了尝咸淡:“就是就是,七叔说的在理,他还是个和尚呢,既然那玩意儿没能弄死他,那他不就是个吉兆吗?”
“吉兆?四爷也说了,亏了他身上有什么宝贝才捡了一条命,我们倒不如‘借’那宝贝来,后面的路走起来也硬气。”搭话的人说着边看向法界,法界觉得有些尴尬,便装着没醒。
“马脸儿,你说什么呢?借?我们虽然是走出来了,但你我十几年干的是什么,都忘到脑袋后里了?!”四爷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
小皮一惊:“四爷?!你不是……”
马脸也觉得自己有些犯了忌讳,支吾着:“四爷……我,我就是这么一说……”
四爷一甩手:“哼,等他醒了,我们问问再做决定。”他走到小皮身边,闻了闻锅里的味儿,转头喊了一声:“先来吃饭。”
小皮把法界喊醒,给他盛了一碗汤:“我们行路的吃得简便,和尚你将就一下。”
法界连忙接过,摇了摇头:“出家人本就不应奢求于食宿,能果腹已是极好,有劳小施主了。”
小皮嘿然一笑:“看你年纪,好像还没我大吧?我今年二十了,和尚你多大?”
法界尝了一口汤,回道:“贫僧俗诞乃开元十九年。”
“哟,倒是瞧不出,和尚你挺面嫩的。”小皮笑了一句。
法界喝了几口汤,放下碗,起身来到四爷身边。四爷正端着碗嘘溜着喝汤,手里捏着一块汤饼,见法界走过来,便把汤饼往碗里一丢:“有事就说吧。”
法界合十行礼:“多谢施主救命之恩。听闻施主一行要继续向西,贫僧在外游学十年,本意乃东归大唐。跑商谋生本耽搁不起,贫僧就此向诸位施主辞行了。”
四爷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你要东去?”
“正是。”法界虽然虚弱,却仍旧笑着,“我在外十年,虽跟从师父习得佛法,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土。可能是佛心不定吧,倒让施主见笑了。”
“和尚你知道么,现在大唐是什么年月?”四爷背着手,走了两步,问道。
“西域诸国虽远离中土,但往来消息却无断绝,若是不差,眼下该是大历四年。”法界低头说道。
“是啊,大历四年。”四爷叹了一口气,“那和尚,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么?”
法界一愣,看着四爷不语。倒是旁边几个人却面色一变,纷纷起身走到四爷身边,出声询问:“四爷?”四爷一举手,示意他们不要讲话。
法界突然笑了:“这位施主,是担心贫僧泄密吧?”法界说着摇了摇头,“不错,贫僧出家之前曾是大唐出使罽宾国的使臣,也曾见识过行伍。我观诸位施主虽然以行商为名,举手投足间却遮掩不了行伍之气。眼下安史之乱虽平,但吐蕃意图大唐之心从未消散,诸位若不是安西四镇的斥候,便应当是安西四镇的……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