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者笑：你这人想坏都坏不了！很多时候，我们一聊就是半晌。你，一个只字不识的农家妇女，按你自己的话说：伏在门槛上不识“十”字的人。我，一个读过多年书的所谓知识分子。我们娘俩却聊得“久韧”。对你，是因为你在我这儿得到了从没有过的信赖和聆听；对我，是因为从你身上，我看到真正的温顺、容忍和真诚。你和我说的都是大实话，现今社会难以听到的大实话。我们聊的全是家常，柴米油盐、邻里趣事。有些你起码在我面前说过十遍，像：“我黑仔（我女儿的爸），这个‘短命崽’（当地对自己孩儿的亲切称呼）从小就要好，硬是一个扣子没钉妥，就不去学校，挨在你脚边撵都撵不走……要不是我，你妹郎几时都散伙啰，那下子，他听娘的，说我囡矮，到我家退婚，她爸又好面子不做声，他骑自行车要走，我跑过去死死拽住自行车，对他说：‘你再想想，再想想，我囡很乖，很会做……’现在好，夫妻恩爱，又生崽，又做屋。硬是我相中的，没走眼。要不是我……”你说这些时总是自得地微笑着。在常人眼里你是个没主见的人。丈夫在世，你听丈夫的；丈夫过世，你听儿女的。而我常把你当朋友，一个对我极为宽容的亲人。有那么一两年，你心里什么话都和我说。那是在公爹去世的那几年，你常坐在我身边幽幽地絮叨：那根他喜欢的栎树棍，我烧给了他，他都晓得，我问过“花树”仙（当地指能知阴间事的仙家）。他要在世，和我吵架，打我也是好的。我到里坑耘禾，他鬼影子还跟着我，我不怕，只要来和我做伴……
你五岁做童养媳，从小父母双亡。你婆婆性躁，一次看你做事手脚慢了，便烧红了锅铲铬你的脚，留了个很大很深的疤。但结婚后，婆婆有五个子女，却独跟你在一起吃住，说是在你这儿自在。她过世前唤你的名字，像唤自己的亲闺女，还对我们这些小辈特别吩咐：我老丫吃了苦，你们要对她好。
你的迂、你的天真和你的顺从，我是知道的，也有一些想不明白，就像永远无法明了什么是真聪明，什么是真迂拙。
对子女，你可以冰天雪地把自己耐寒的衣服件件剥去，一丝不剩，你都不冷，会笑对人生。记得那一年，公爹为了终生的事业——六个子女的出息，劳累过度，突然死亡。我原以为你会号啕大哭，没想你不闹，也没要人搀扶。你只是站在一个地方，久久地站在一个地方发呆、啜泣、抹眼泪。公爹下葬后，在坟前烧好衣物、纸钱，大家要离开了。你突然说：“你们先走，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多陪他一会。”说着，便扑簌簌落泪放声大哭。你叔伯过来呵斥了一句：“死都死了，哭也没用。回去吧，哭坏了身子，连累孩子！”你便乖乖地跟我们回家。几天来，我从未见你荡气回肠、淋漓尽致地哭过，也没见你咽过一碗米饭。你静静地、静静地瘦下去，消瘦下去。
为了几个子女的学业，家里穷得除了一头肥猪，便是一堆债务。债务摊派在儿子身上，儿媳们争论不休，个个不服。公爹本是为儿子盖房县乡两地奔波劳累而去，现在大儿子为新房上梁，又牵走了大肥猪且把家里仅有的几只肉鸡也顺手抓走了。你心里难过却也不说，任牵去。双抢，你人手不够，女儿帮忙，晒好谷子后，女儿请了一辆拖拉机装了一车谷子回自家。三儿子趁你去干活，偷去你放在棉絮里仅有的一百二十块钱，全部的存款。小儿子不听管教，酗酒后，惹是生非，差点坐牢。二儿子直和媳妇闹离婚。你只知道一个人发呆，要么就和我说：“要是他在就没这些事，要是他在就好……”
在你的一生中，丈夫就是你的主，你没了主，只有听子女的。子女为了自己的好日子，把你拉去给他们当保姆。你过上了向孙子、孙女拿钱买米买菜做饭侍候他们的日子。媳妇对你不放心，每日用钱要进帐。就是这样，你也安之如素。因为日子的拮据，你从此拿钱来评判儿子的好坏：凡是会给你钱的，就是好崽。你深深体悟到：手头有几个活钱还是好。
于是在老家常常满身黄泥的你，便展现了这样的场景，以致多年来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想来生愧：头套红色或蓝色塑料袋遮雨挡灰，左手提一只脏兮兮的蛇皮袋，右手夹一把火钳，在臭烘烘的垃圾堆里寻觅、拾掇，四周飞满大绿苍蝇。你开始捡破烂挣钱零花。你知道玻璃几分钱一斤，塑料几分钱一斤，旧报纸多少钱一斤，废铜多少钱一斤，你知道全县哪个角落垃圾多，哪个废品站价钱要稍高些。你把那些乱七八糟、邋遢不堪的废品垃圾放在你儿子新房的阳台上翻晒、归类，并常拿些好玩的纸片、纸盒、塑料物品给孙女玩耍。你多时一天可拾得十多块钱。你和同行笑嘻嘻地自慰：“捡破烂也能挣饭吃。”一回，你拣到一张五十元的票子，高兴地拿给我看，在我面前一五一十地细讲拾捡的经过：我一夹夹到一个硬东西，是一个硬纸盒，我凿烂里面来细看，里面揉着一张皱皱的五十元钱，我开始不相信，拿起来看，是真的……你兴高采烈、栩栩如生地描绘着，脸上满是光彩。于是便发生了下面这件极难为情的事：你在菜市场捡了一只旧黑的蛇皮袋，可卖五分钱。没想袋里却有二百来块钱，是菜农的钱，菜农怕自己只顾卖菜，钱被人偷去，故意把钱装在烂蛇皮袋里，没想恰恰出了事。你没走出多远，就被对方扯住，但要面子和舍不得把钱归还的你却从没有过的强硬起来：“你去访访四邻八舍，我唐老丫是那样的人么？”你们闹到派出所，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你还是把钱给还了她，却落下了“贼婆”的名声。你爱钱，你穷怕了，有一天，你居然教唆儿子道：“她闹由她闹去，只要抓住钱就可以。”你啊，连你孙女的抚养费都叫你黑仔不要给我么？而这些你与儿子私下里的话，一不小心又在我面前说漏了嘴。你啊，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我和你儿子签完离婚书，不知怎么你说翻脸就翻脸。我被迫无奈离婚，你是知道缘由的呀！你听说孩子归我，房子归我，你不为失去一个好儿媳痛心。你到法院闹，你当着众法官的面破口大骂，你骂得子无虚有、颠三倒四、不堪入耳，你实在骂不出什么新花样，你实在无法掏出我不为人知的丑闻让人鄙夷我。我一直不做声，不反抗。法官们愤怒了！把你赶了出去。你疯了，从法院回来，你又到我家转而骂我的母亲。可怜母亲正为我今后的生活发愁——一个女人孤苦伶仃带着孩子过活，父母亲人又不在身边……悲哀的母亲没和你争什么。你又到大门口詈骂，你挥着手，骂得从没有过的从容不迫、酣畅淋漓。在你面前，不到半天时间，我就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淫妇。我懂了：所谓的母亲，其实就是自己孩子的母亲，不是别人的。当初我们之所以能在一起和睦相处，有很多成分是因为我是你儿媳，不是因为我们的默契、我对你的爱护和依赖？你一句“千岁的爷管不了百岁的崽”就推卸了你作为母亲全部的责任，然后在你心中就只留下对我的谩骂诅咒，我不知道你的谩骂中是否有对自己无奈及无能为力的痛恨。
这样过了几天，你又想方设法来找碴子，你先是来要回一本旧书，然后又提出要一床当年你给我，我早已翻新、现正垫着的旧棉絮。也许你想通过此来弥补、沟通，但自私及自尊不允许我向你靠近、妥协。我愤怒得一塌糊涂，我撕破斯文的脸面，一脸的狰狞。我终于和你成了两相不立的人。生活是多么荒谬和滑稽！两个人由另一个人成了母女，又因他成了仇敌，不管他是多么不可理喻。
但生活擅长原谅一切，只让美好保留，以便让我们有滋有味地生存下去。
我静下心来细想时，你的母亲形象就会清晰地显现出来，使我相信当初真心把你当亲人朋友是正确无悔的。你全部的美在我记忆里楚楚盛开。
那时我刚认识你不久，我们一家大小二十来口人去外村喝喜酒，路途偏远，你大儿子当了单位一个头头，叫了一辆无篷货车回家，这在当地是很风光的事。那天很冷，有零下几度。你穿了件儿子的旧滑雪衣喜滋滋地从屋里出来。大儿媳、二儿媳带了小孩理所当然地坐进了驾驶室，驾驶室有两排座位，现在还可容下一个大人。我原以为你一定会坐进来，因为一车人就数你年岁大。没曾想你大儿子却不容置疑地钻了进去，司机和他是好友，讪笑道：“怎不给你老娘坐？”大儿子笑而置之。结果儿子儿媳孙子孙女都坐驾驶室，五十多岁的你爬上高高的后座，直直地站在飕飕的寒风中。你一直笑吟吟地，似乎很有面子地和亲友们在寒风中有说有笑地谈论着即将到来的酒宴，内心平和甜喜。
母爱就在这浑然不觉中表露。还有一事是我不小心撞破了头，在医院打吊针。那是深秋，昼热夜凉，我失血多再加上输的是冰凉的液体，病床上盖一双薄被，我冷得抖颤，正担心夜深输完液后如何回家。你急匆匆赶来，细心的你居然带来了自穿的棉衣：“不好看，没办法，你的门锁了我进不去。”然后你便坐在床沿陪我说话。在你拿棉衣进门的刹那，我产生了错觉，以为来的是自己的母亲，世上只有母亲能替子女事先想到子女还没想到的事。
分开多年，在路上相遇，我至今无法把你当一个和我不相干的人。
太阳花
又在广场看见那一对母女了。
两人紧挨着，一样高，一样地跛着左脚，点着步子，一摇一摆向前腾挪。不同的是，一个头发灰白，一个发丝乌黑。头发灰白的母亲总是左手提一只旧花布袋，布袋里鼓囊囊的，右手牵着女儿的左手，虽比常人少穿了衣服，还是汗津津的。尽管点着步子，可每一步都从空中回落到地面。而女儿歪歪斜斜，抬起的步子踩在半空，似乎脚下安了一根弹簧，怎么按都落不到地面，只顾愣腾腾地向前。近了听，母亲嘴里在不停地唱歌，民歌、小戏、流行歌曲，好像是自娱自乐，又好像是唱给女儿听，教着女儿唱。女儿则自始至终一声不吭。母亲在广场绕圈散着步，不时地笑着和熟人打招呼，爽朗的笑声，开阔的笑容。女儿却脸色苍白，表情木讷，眼光散淡呆滞，左倾右斜的世界里只有一个母亲。
第一次注意她们，是在夏天的一个黄昏。母亲牵着女儿进了一家小卖部，称了一小袋萝卜干。
我悄悄跟在母女身后，绕着广场走了几圈。累了，母亲怕花坛边沿上的地面砖凉，从鼓囊囊的袋里拿出一块硬纸壳，仔细垫好，让女儿坐在上面，自己则随意坐下。掏出萝卜干，小心解开，问女儿要么，女儿不做声。母亲用手把辣红的萝卜干长长挑起，细细咬进嘴，咯吧脆响，津津有味的样子仿若品尝美味珍馐。橘黄色的夕阳余光爬过她粗劣整洁的衣服，冉冉地照在母亲幸福的脸上。女儿穿着白连衣裙，一张姣美白晳的脸冷月似的挂在柳梢上，陪衬的却是一双直愣无神的眼睛，无动于衷地坐着。
这时，身边飘来几个穿艳丽花裙的小女孩，滑着灵活的溜冰鞋，叽叽喳喳的像一群快乐的小鸟飞来绕去。
母亲软语温存地指着转到身边的溜冰鞋，用教幼儿园宝宝的口气，笑盈盈地对女儿说：“这是溜——冰——鞋。”
女儿不语，扭着身子，欲站起。母亲从包里取出用药罐装的茶水，哄着她：“芳芳，喝点水，待会儿我们看阿姨跳舞。”
女儿把瓶子凑到嘴边，似喝非喝地抿了两口，仍烦躁不安地从母亲手中挣脱，站起要走。母亲拉她坐下，细细地问：“是要回家啵？是不是有好多蚊子咬？”母亲低头一看，女儿没穿袜子，搬起她的脚放到自己腿上，摩挲后，脱下自己的袜子给女儿套上。
母亲的言行举止，俨然照顾一个稚嫩的小孩。
在母亲的抚慰下，女儿终于安静下来。母亲开始对着女儿快活地哼起歌：“噔得噔，噔得噔，噔咯里咯噔咯里咯噔，生活如彩霞啊！”随着节拍，母亲有意识地拍打自己的上身、腰部、腿部。
拍打完自己，母亲又上上下下有条不紊地按摩起女儿来。女儿的左手已明显萎缩。天还没暗下，广场的健身舞不知还要等多久。这时，只见母亲脱掉布鞋，赤脚对着女儿，边唱歌边伸展双臂，上下缓慢扇动。脚一点身一侧地慢慢旋转，旋转，极像播放的动画！一个六十来岁的母亲为了慰藉三十多岁的女儿，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毫无顾忌地扑腾着双手笨拙地跳起舞来！她要跳的是小鸟舞，张开欢快的翅膀飞向天空，而让我们看到的是，一只苍老无奈的企鹅！
女儿看着小鸟般的母亲，脸上掠过一丝迷人的微笑。而我则敬畏起来，再不敢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窥视这对宁静温馨的母女。
第二次看到她们，还是在广场。母亲依旧牵着女儿散步，依旧提着鼓囊囊的旧花布袋，依旧唱着歌。走乏了，依旧坐在花坛边沿上。母亲从袋里拿出一叠纸，一本正经地递给女儿，女儿木讷地接过纸，一张一张不停地、慢慢地撕着，扔着，好像漂放着一只只满载无数言语的小船。而母亲则弯着腰，把女儿纷纷飘落的小船一一捡起，装进布袋……仿佛两个孩童在做一场乐趣无比的游戏。不一会，母女附近围了几个拉二胡唱“三角班”的。母亲捡着纸，和着节拍唱起了家乡戏：“儿一天吃娘三口血，三年吃娘九担浆……王祥磨得鱼上跳，天赐鲤鱼救娘亲；孟冬哭出冬山笋，也是为了救娘亲……”母亲唱着唱着，不觉泪光盈盈，转眼看到女儿怔怔的，立马换了笑脸，唱起了欢快小调：“一要天上犀牛角，二要南山凤凰肝……金童玉女来煎药，药王菩萨笑呵呵……”在热闹的广场上，女儿痴痴地玩，母亲痴痴地唱。
旁边三四个老妪看她唱得欢，乜斜着眼，忍不住带着鄙夷的神情说起她：
“真是上辈子造多了孽，一儿一女都这样，竟然每天还有心思唱歌跳舞！”
“听说，她老公是个猪牯精，真不是人，还强奸了自己女儿哩。那蠢女，坠了几次胎。发猪嬷疯还到处乱走。走丢了好几次，做娘的舍不得又找了回来。”
……
从她们同情不屑的言词中，我了解了她这一家的概况。她和丈夫都是当年下放的“老三届”。她是南昌人，在江重厂上班；丈夫是上海人，在永胜厂工作。不知怎么，两三岁时，儿子的手成了残疾；漂亮水灵的女儿患上了癫痫病，一发起病来，就突然昏倒，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常年离不开药。她年轻时开机床，工作繁重又要照料两个残疾的孩子，渐渐出现了性冷淡。而丈夫却人高马大，性欲旺盛，得不到发泄就虐待她。有一次，她看见一个离婚带小孩的女人流落街头很可怜，就把她们安排在家暂住。没想到，丈夫却与那个女人勾搭上了。从此，夫妻更加冷漠。虽同在一屋，一直分居，连饭菜都分开做，她爱辣，丈夫嗜甜。如今，各自的工厂都已倒闭，靠一点微薄的退休金维持生活。本来为了给两个孩子看病，家中已一贫如洗，再加上现在两人又体弱多病。几年前，她落下坐骨神经病后，没很好医治，也成了瘸子。好在儿子在上海安了家，还生了一个女儿。
真没想到，这个母亲还有如此坎坷无奈的身世！我想，她现在最大的心愿便是祈求上苍，让自己活得更快乐更长久。她不时吟唱的欢乐之歌能感动神灵，让她那棵沧桑斑驳的生命之树，在女儿面前坚挺不倒么？为了永远需要照顾的女儿，一个跟命运赛跑的不屈的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