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的,你个破副连长站岗就丢份子啦?当年你正雄叔叔是县大队长,他还带领我们冲锋陷阵呢,我看你娘的不知自己姓啥了,找抽呀!”周劳善并没有拳脚伺候,而是转身抄起那杆老步枪,这家伙跟了自己二十多年了,很顺手,哗啦一声枪栓响,周明知道,子弹上了堂。老爹爹这个速度,就是自己也干瞪眼。赶忙连连摆手低头认罪:
“爹、爹、爹爹,您老消消气,消消气,今晚就是我的岗,我去还不行吗?我去我去。”
周劳善惦惦步枪,瞪了儿子一眼,你他妈早这样不就省的老子费事了吗,真是赶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玩意儿。
“吃完饭赶紧去,不准任何人靠近周家。”
“爹,那是自然,要不还站岗干啥。”
周劳善一指墙角边的口袋:
“把这个背上,老子也省点劲儿。”
周明不知其用意:
“爹,这是啥东西呀?”
周劳善又瞪起眼珠子呵斥道:
“费什么话,不该知道的别问,军事秘密。”
周明见老爹爹又抄起了步枪,赶紧躲一边消停去了,心想,今天老爷子又犯浑了,还是躲远点好,好多年没见老爹这样子了,解放后镇反那阵子就这个劲头。
要说周明一点想法也没有不现实,毕竟他是革命战斗队的连长,警惕性还是蛮高的,虽然不敢翻看老爹爹那只口袋里装的是啥,但也猜个八九不离十,给反革命家属送东西这可是犯忌的,弄不好要被上纲上线,还是提醒老爹一声,免得到时还得去探监,想到此又凑上前来:
“我说爹呀,这给反革命家属送东西可是犯法呀,你是老党员老革命了,这个觉悟应该是有的,我看就别惹一身骚了,犯不上啊。”
周劳善本来就一肚子火气没处撒,正好有人送上门来,哪能放过这等机会,一伸手掌,啪一声掴在周明的腮帮子上,打得周明脸一转,啪又一声,左边又挨了一下子。周劳善嘴里也没闲着:
“小兔崽子,竟敢教训老子,老子就送啦,你能咋的?去叫你的战斗队,把老子抓起来吧,我看看哪个兔崽子敢动老子一根汗毛!”边说边把步枪抄在手上。
周明毛了,忙用双手托起枪管一个劲地告饶:
“爹、爹,好爹爹,我错啦,我错了还不行吗?”
周劳善不依不饶,飞起一脚踹在周明屁股上,大声骂道:
“小畜生,背上东西跟老子走。”
周明哪敢怠慢,看来今晚老爷子不弄出点动静来不死心啊,提心吊胆地背着口袋走在前边,边走边回头,怕老爷子的步枪走火。
不一会爷儿俩来到周剑锋院门前,周明回头望着老爹,周劳善示意敲门。周明赶紧按动铁门环,声音传到北屋里面,方文玉慢慢腾腾走出来,这两年来的时光告诉她,不管谁来都没有好事,不是审讯就是开批斗会,上前打开门,只见老善爷俩站在门口。
“师娘,我来看看你们。”转头对周明说:“送屋里去。”
周明不情愿地把口袋送到北屋,放下口袋望着老爹,没话他怎敢离去。
“当个看门狗会吧?”
周明明白老爹意思,转身走出院子站岗去了。
周剑锋知道这老善头又耍起牛脾气,忙让座:
“锤子,你咋来啦,不该呀。”周剑锋还叫对方的小名。
“师父看你说的,咋不该呀,徒弟来看看师父师母还犯罪吗?别听他们瞎扯淡,是好是歹乡亲们心里有数,顺便给师父师娘带点吃的,徒弟有愧啊,没保护好师父师娘,将来不知道还咋见正雄大侄子。”周劳善把步枪依在炕沿上,满脸愧疚之色。
方文玉见状忙说道:
“锤子快别这么说,你能进我家的门,我们就感激不尽了,只是怕连累你啊。”
周剑锋感到很沉重,被打成反属这是何等严重的事情,当下是怀疑一切打倒一切,可别把这已经被自己逐出师门的“弟子”也拉下水。
“锤子,你早就不是我徒弟了,赶紧走吧,走吧。”周剑锋摆摆手。
“师父,怕啥,没事,我看谁敢把老子咋样?我他妈快入土的人了,能活到这份上感谢共产党毛主席。顺便说一声,师父师娘有啥子事情,告诉我那孽子,隔三差五就让他来站岗。没想到啊,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受这个窝囊罪,师父师母再忍忍吧,兴许这阵风刮过去就缓缓了。”周劳善只能往好处想,拣好听的说。
从周劳善进门之后方文玉的心就提到嗓子眼,这老贫协竟敢登门造访,简直疯了,不要命啦,这年月别人躲都躲不及,他还敢来串门,得抓紧将他撵走,自己遭罪也就得了,没必要将别人牵扯进来,想到此忙说道:
“锤子,你还是赶紧走吧,今后不要来了,反正我们也这个这样子了,没必要再搭上一个饶上一个的,你在这里我们更提心吊胆不是。”
开始周劳善还不以为然,可听到后边这半句话觉得也在理儿,一旦被那帮热得发紫、红得发烫的小玩意们发现也不是什么好事,望着方文玉鼻青脸肿的模样,心里一阵难过,忙站起身来对方文玉说道:
“师娘,我还要说两句,您老来到咱周家镇几十年了,全村没人敢说您老半个不字,您性格刚直心地善良,可咋也没想到会摊上这档子事,这是天有不测风云,锤子大小也是个干部,在这里我替娃子们给您赔礼道歉,不管是谁家的娃子做了对不起您老的事情,我都记在心里,早晚有一天我要教训这帮小混蛋。”边说边下跪。
方文玉忙用双手托住对方:
“使不得、使不得,锤子看你说的啥话呀,我这般年纪咋跟娃子们一般见识,没事、没事的。”
方文玉在这方面要比周劳善明白的多,这场政治运动是由上至下而来的,是从北边刮下来的风,娃娃们是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这不是孩子们意志能决定的,她何尝不明白,政治风暴力量的威力无可匹敌,从五四运动到一二九学运,从镇反、****五反再到******,这都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何况现在自己一家又被列入牛鬼蛇神系列,管制改造、扫地出门是必然的结果,心里不平衡没有任何意义,只能徒增烦恼。
“师娘让您老受苦啦,我老啦,能做的事情不多了,只要徒弟还有一口气在,就多陪你们往前走一段路,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别见外,千万别见外啊。”
周劳善哽咽着走出房门,方文玉送到院门口。突然周劳善停住脚步,原来是将那把从不离身的步枪忘在北房屋。
方文玉忙将拎在手里的步枪递过去。周劳善接过步枪:
“师娘您看我这记性,这就是老啦。”
望着腰不弯、背不驼,但比自己都苍老的锤子,方文玉心里一阵难过,接下来还不知道要给他带来什么样的麻烦,不免让人忧虑。
“锤子,别在师娘面前说老字,看你这身板,不输给年轻的后生。”方文玉安慰。
周劳善走出大门,见周明坐在门墩上面打盹,飞起一脚将其踢下去,坐在地上揉眼睛的周明吓得一激灵,赶忙站起身来,惊恐地望着郎当脸蛋子的老爹爹。
“老子再说一遍,除了我,谁他妈也不准打搅周家,要是让老子知道你敢玩心眼,老子的枪可爱走火!”周劳善把手中的步枪一晃。
周明一缩脖子:
“爹瞧你说的,俺可是你亲儿子呀。”
“儿子咋啦?要是当汉奸走狗的话,老子照样大义灭亲,揍你个****的。”周劳善一拍枪托子,毫不含糊。
周明明白老爹爹话里意思,自己虽没见过爹爹打鬼子,可也听到过不少故事,他手里这只破步枪,几十年了有没有准头和能不能打响是另一回事,听到他那些故事也够你心惊胆战的,所以自己还是小心一些好,至于爹爹能否把自己打死,也许不会,毕竟血浓于水,可砸断自己的胳膊腿不是没有可能,忙回答:
“爹爹,儿子可是你的种,能含糊么。”
周劳善瞪了儿子一眼,知道就好,这才转身往家中走去。
尽管周劳善费尽心机,但是周剑锋、方文玉也没少受折腾,没过多久,老两口便身心疲惫,疾病缠身,尤其方文玉,由于时局动荡不安,久不见俩儿子消息,思儿心切,忧郁成疾,整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在时进秋日时,终于病倒在炕上。
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愁坏了周剑锋,这如何是好?有心去县城给妻子看看病,但却没有这个能力,人民医院怎能给牛鬼蛇神治疗。就连村子里的土郎中都懒得上门,怕沾上晦气,惹上毛病。
这一日,躺了几个月的方文玉,突然坐起身来,拿过镜子梳拢头发,并让老伴端来热水,将脸面洗干净,然后又气喘吁吁地躺下来,拉住周剑锋的手,眼泪汪汪:
“秋辞,本打算和你白头到老,看来是不可能啦,想来咱俩这几十年虽然过得不富裕,但也凑合,当年你救了我一命,我给你留下两个儿子,咱俩也扯平啦,可是这两个儿子不让人省心啊。”
刚强如铁的硬汉子周剑锋见贤妻时日无多,心里的难过劲儿就甭提了,轻轻抚摸妻子骨瘦如柴的手背,阵阵酸楚悲戚涌上心头,哽咽道:
“梓菡,你不能扔下我走啊,咱俩不是说好一同走到人生尽头吗?”
望着丈夫悲戚的表情,方文玉像刀割一般:
“秋辞,人生自古谁无死,不必难过,我先走一步,到那边给你收拾好咱新家,温好被窝,等你到来。”
周剑锋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流下面颊。
方文玉似乎累了,也是不愿意看到丈夫悲伤的表情,闭上眼睛。嘴里不停地念叨:儿子,儿子,儿子——啊!
周剑锋马上凑到妻子耳边小声说:
“梓菡,梓菡——”
“秋辞,你还记得五十多年前在莫家庄北山脚下的事情吗?”
“记得、记得,怎么啦?”
“我看到了漠北双煞两个四肢不全的儿子,站在大风中摇摆不定的模样,那冷漠无助失去任何色彩的眼神和表情。”
“漠北双煞丧尽天良滥杀无辜,杀害了你全家,他的儿子们是替父亲还债。”
“父债子还啊,你说我们是不是在替儿子们还债呀?子债父母还!”方文玉眼角留下了几滴泪珠。
周剑锋无语了,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怎样回答妻子,两者有可比性吗?没有。可是残酷的现实又让他解释不通,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上苍啊。
方文玉缓缓说道:
“为什么啊,你说?是光绪皇帝错啦?不该把那个什么砚台赏赐给爹爹?还是爹爹错了,不该接过光绪帝的赏赐,他敢不接吗?是当初我们不该让这两个孩子走出家门?还是——”方文玉有太多的不明白。
不只是她不明白,周剑锋同样也是一个不明白,不过有一点他还是清楚的,就是这些事情即使你能想明白也白搭,对眼下无济于事、毫无意义。
突然方文玉瞪大眼睛:
“秋辞,我有一件事放不下啊?”
“梓菡,你说,快说。”
“我想见见子君姑娘。”她知道此刻见儿子是不可能的。
周剑锋犹豫不决,心想,这可难了,目前咱这个处境,听说江子君也好不到哪去,怎么办?看到妻子眼神里的渴望和期盼,把心一横,死马当活马医吧:
“好吧,我这就去找锤子,你要挺住啊。”周剑锋忧心忡忡地走出院子。
周明见周剑锋找自己爹爹,不敢怠慢,赶紧跑回家中报告。周劳善拎着步枪来到周家。
见方文玉躺在炕上,面色苍白,虚弱无比,出的气多,进的气少,急的直跺脚。听周剑锋把情况说完之后,周劳善立刻回到院门口对周明命令道:
“赶紧去把江子君找来,快去。”
周明愣住,爹爹真是老糊涂了,江子君是什么人,随便能找来吗。
“爹,不好办,她是重点管制的犯人,不好办。”周明直晃脑袋。
周劳善又动了肝火,张嘴骂道:
“不好办不是不能办,老子就是要她赶紧过来,用啥法子你自己想去。”接下来就是哗啦一下枪栓声。
周明又是一缩脖子,真要命啦,怎么摊上这么一个横竖不讲理的老爹,没办法,只好转身向邻村跑去,边跑边思索对策,怎么才能把江子君弄来呢?人跑到了,办法也有了。
他来到村部,如此这般就把江子君押到周家镇来,这还得说是得益于他这民兵连长的身份。
江子君很长时间没见到方文玉了,一见病入膏肓的方大娘,眼泪哗啦一下流出来,扑到方文玉身上痛哭不已。方文玉拉住江子君的手不停地哆嗦,吃力地抬起另一只手给对方往脑后拢一下散落在额头上白发,一阵酸楚,这才多大点年纪啊,头发就白一半了。方文玉示意丈夫出去,单独跟江子君说几句话。周剑锋和周劳善来到外间屋。
“师父,我看师娘时间不多了,早点准备吧。”周劳善心情沉重。
“有啥准备的,连口棺材都没有啊。”周剑锋如针扎一般。
“如果师父信得过徒弟,一切有徒弟来操办怎样?”周劳善一脸诚恳。
周剑锋此刻不知道说什么好,儿子不在身边,妻子家又没人,真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
周劳善叹口气:
“师父,你老要撑住啊,师娘的后事我来办吧,我的棺材搁哪儿也没用,先给师娘用吧,不过师父别嫌弃啊,咱现置办也来不及。”
都啥时候了,周剑锋还有心介意什么,人家一份好心领情都来不及。只是让周劳善没想到的是,他给自己准备的这口棺材竟派上了大用场,给两个人办了丧事。他倒不是心疼自己的棺材,而是心疼失去了两位好人。
外边两人小声地商量事情,里面两位女人在痛苦中挣扎。
方文玉消瘦失去血色的面孔,仍然掩饰不住已慢慢逝去的风韵,几丝泪痕几丝悲凉。
“子君,大娘留在世上的时间不多啦,想跟你唠叨几句体己话,咱娘俩没缘分啊,又赶上这年景,大娘只好把心里话留给你,也算是个交代吧。”
望着随时可能断气的方大娘,江子君强忍住悲痛,给对方擦拭着眼泪,轻轻说道:
“娘,有啥话你说吧,女儿听着。”江子君故意把大字省略掉。
方文玉眼泪又涌出眼眶,这孩子真懂事啊,可惜自己没这个福分了。
“孩子,娘心里很高兴能再见你一面,有个心事要托付给你,就是,我走后剩下你大爷他孤身一人,看他样子也不会撑多久,正鹰正雄是没指望了,可咱不能让你大爷抛尸荒野不是。”江子君忙将脸颊贴在方文玉脸上,共同享受着悲痛的时刻。
片刻,江子君回答:
“娘,你老放心吧,只要女儿还有一口气,爹的后事女儿来操办,两位大哥不在家,我就顶了,披麻戴孝、擎幡摔瓦一样不少,不能让人家说咱家里没人。”
好闺女,真是好闺女啊,做到做不到先不说,只要有这份心就踏实了,方文玉喘息着说:
“孩子,我和你爹是见不到他们了,将来如果你能见到他们,把情况告诉他们吧,这是命啊!”
刚开始江子君还不理解方大娘为什么使用了“他们”两字,自己的儿子嘛,可是过后才想明白,大娘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这两个字里包含着两位老人的辛酸和泪水,包含着对儿子们的牵挂和责备,更包含着无奈和遗憾。
方文玉喘息片刻后,声音虚弱的越来越低:
“孩子,还有几句话娘不能带进棺材里,我父亲是晚清翰林方之儒,这你可能知道了,但还有你不知道的要记下,剑锋的爹爹是太平天国梁王手下的将领周定河,他大伯周定海也是洪秀全的部下。想不到吧,一个朝廷叛逆的儿子竟然救了一个朝廷命官的女儿,且历经三个朝代,他们的后代一个在台湾一个在大陆,老死不相往来——啊!”
方文玉闭上眼睛,眼角挤出几滴泪珠。
江子君惊愕了,原来周正雄哥俩是这等身世,若不是方文玉即将离世,这些秘密自己还不会晓得。
方文玉望着唯一有希望见到儿子并能诉说衷肠的人,走了!离开了这个让她感慨和留恋的世界,一个与世无争的老人,两个争斗不已的儿子,终究没能在临终前见面。一对亲自生养并抚育长大的“雄鹰”翱翔在何方?方文玉瞪大双眼,无神无助地望着房梁,带走了无限牵挂,留下了几多遗憾。
江子君的承诺终究没能兑现,破四旧、立四新的年代,哪里还敢披麻戴孝、擎幡摔瓦,不过她还是亲手给周剑锋和方文玉夫妻穿衣带帽整理仪容,磕头叩拜祭奠爹娘,替周正鹰周正雄哥俩尽了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