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新年第一天,梅兰妮背着一只鹅黄色的大大的双肩背,一大早出现在学校附近的公共汽车站。书包是孙老师送她的新年礼物,梅兰妮格外珍惜,小心翼翼地把书本笔记之类的东西放进去。
昨夜一直跟孙老师在一起,从舞会上回来,去了孙老师他们宿舍。孙老师一边拿出钥匙开门,一边对梅兰妮说:“过了新年,就不要叫我孙老师了。”
门开了,他俩一起走进房间。梅兰妮仰起脸来问孙老师:“不叫你孙老师,那要叫你什么呢?”
“就叫我启孟好了。”
“启孟?太别扭了!”
梅兰妮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孙老师说:“你笑什么?难道我的名字很可笑吗?”
梅兰妮还是止不住格格笑个不停。她说我叫你老师叫惯了,叫别的叫不出口。孙老师就问,那你打算一辈子都管我叫老师啊?梅兰妮点了点头,说是。这时,窗外亮起了一簇簇的焰火,他俩站在窗帘旁看那一串串升起的美丽火焰。梅兰妮说:“真希望一眨眼,二十年过去了,到那时,我们还能站在这儿一起看焰火就好了。”
孙老师从后面搂住她的腰说:“一定会的。”
这个看焰火的画面,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反反复复出现在梅兰妮的记忆里,想想都有些不真实,为什么舞会后还有焰火?难道是自己把事情发生的顺序记反了?若干年后,情妇梅兰妮身穿薄如蝉翼的丝质旗袍倚窗而立,对于“舞会”和“焰火”这两件事情仍在一遍遍回忆,到底是“舞会”在先呢,还是“焰火”在先?没有人能回答她。
公共汽车缓缓进入车站,梅兰妮背着大大的双肩背书包上车,从车窗里她看到一个戴粉红墨镜的女郎从车旁匆匆而过。梅兰妮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公共汽车已经慢慢启动了,梅兰妮一直回头看那个女郎,她想起有一次在实验室的角落里见过她。
这个女人是谁呢?她总觉得此人跟自己有着某种联系。
二十年以后的情妇梅兰妮,有一天走在街上,她的粉红墨镜格外惹眼,她被一个急匆匆跑过来的女孩“咚”地撞了一下,女孩是在追赶公车。女孩上车后扒着公共汽车的车窗,一直在看她,直到汽车拐弯看不见她为止。
过新年她总是独自一人在街上走,因为她没有家。父母的争吵让她感到绝望,从她八岁那年开始到现在,三十年过去了,父母的吵闹仍没有停下来。
梅兰妮走在楼梯上,双肩背很重,楼梯爬得有点儿累。她人还没到家,父母吵架的声音已到传到耳朵里来了。梅兰妮想,一定是因为昨夜的新年舞会的事。爸爸反复叮嘱,千万不能把昨晚在舞场看到他的事,跟妈妈讲。
恋爱的甜言蜜语与家中的冷言冷语形成鲜明对比,让梅兰妮心里不好受。她在家门口的楼梯上坐了一小会儿,水泥地很凉,梅兰妮的心里更冷。
“要不咱们就分开来算了……像现在这样吵来吵去的,你觉得有意思吗?”她听到父亲说话的声音。
接下来是母亲尖细的嗓门。“我无所谓,我一个人就能过得挺好。我什么也不需要,你们这些臭男人我早就看透了,没一个好东西!”
“我怎么不是好东西了?做人要讲道理!”
“跟你这种人没什么道理好讲。”
“你既然那么讨厌我、看不起我,干嘛不放了我?”
“放了你?你想到哪儿去呀?跟那些女人去乱搞是吗?我最见不得那些作风不正派的人,心里爬满苍蝇屎。”
“我作风不正派?‘作风不正派’的帽子还不是你给我扣上去的?要不是妮妮八岁那年,你到我单位上去闹,我何至于混得像今天这么惨?我这一辈子算是毁在你手里了……”
“梅羽陆!”母亲加重了语气,“梅羽陆你还讲不讲理……”
这时候,门“砰”地一声开了,女儿出现在这对恶语相加的父母面前,她的脸色很吓人,惨白惨白,身上背着一个陌生的大黄书包,直挺挺地站在屋子中央,看上去就像个陌生人。
“女儿,你这是怎么啦?”
“妮妮,哪儿不舒服呀?”
父母二人围着梅兰妮转啊转啊,他们转了几圈,梅兰妮依然站在原地不动,最后是一个电话打破了这种格局,电话里的一个男声口齿清楚地说“麻烦请找一下梅兰妮”。
电话是孙老师打来的,约她晚上一起去看电影。说他手里有两张电影票,是一个学生专门送来的,问梅兰妮想不想跟他一起去。梅兰妮想了想说,我得问问我爸妈才行呢。刚要放电话,转念一想又说,好吧好吧,我去。在她打电话的时候,听到妈妈在隔壁房间叽叽咕咕说:“这丫头是不是谈恋爱了?”
电影院里挤满了人,孩子们穿着新衣服在过道里跑来跑去。梅兰妮跟着孙老师按照票上的座位号,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终于找着了自己的座位。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已经抢先占领了那两个座位,孙老师又拿着票跟她们理论,请她俩让位。
“让什么让?我们就不走!”两个女孩忽然凶起来,眼睛瞪得老大,像是要吵架的样子。梅兰妮出来看电影就是为了躲避争吵,想不到这儿又有人找茬吵架,她别过脸去,不想看那两个女生的脸。
他们只好另找位子坐,又随时担心会有人来,再让他们换座位,一场电影看得提心吊胆,很不舒服。电影散场的时候,两人并排在街上走,梅兰妮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过年第一天,事事都不顺,这一年,恐怕要出大事了。”
孙老师说:“别瞎说,能出什么事啊!有我呢!”
“老师,我现在不想回家。”
“你爸妈又吵架了?”
“是。”
“还是因为那个女人?”
“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跳舞的时候,你爸不是有个舞伴吗?”
“为了这个舞伴,他们吵架都吵了十几年了,两个人都跟疯子似的,不能容忍对方。今天我回去他们又在吵。”
“兰妮,你快点长大的吧,大学一毕业,咱们就结婚,我会给你一个家,一个安安稳稳舒舒服服的家,只有我知道你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