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一向自诩胸怀博爱的当铺掌柜。
但是近来的两件事情实在是让我博爱不下去了。
第一件事情，就是这处在朔北之端的魏国那冰欺雪压的鬼天气。
如今正是隆冬，其实说起来天气冷一点也没什么，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是我恰巧就处在这朔北国最北处的鄘州。鄘州是个什么地方，我只能用一个字形容它。
操！
我曾一度认为，我这么个人应当算是整个魏国的异数了。魏国由于处在极寒之地，其子民大都也顺应这里的地理环境，天生来就有一副御寒体质，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生存不过小菜一碟，冬天也不必裹得如何严实，只消穿戴得稍稍保暖一些即可。但是我不同。
四个季节，前三个我都应付得来，唯独冬天。
每每到冬天的时候，整整一个冬季，我基本都不会开门迎客。整个当铺从上到下炭火盆子无处不在，灌风的缝隙会全部用布什么的塞住，整个房子严严实实，绝不漏进来一丝外面的冷风雪。
而掌柜我，只需要裹紧那么五六件袄子，窝在炭火盆旁的太师椅子里磕几把瓜子发发愣就成。
但我生来体质构造精奇，算是这样温暖的环境，掌柜我仍然不死不休地伤风寒。风寒是个难受的茬，头晕乏力不说，连流鼻涕和呼吸都不能遂自己的意，当真人间一大悲剧。
当铺里唯一的小伙计司韶在铺子里时经常开导我，说虽然我的体质是差了一些，但是我可以在这段伤风寒的日子里让身子自己去排泄身体里的废渣什么的啊，等天气回暖的时候，我体内的毒物排得多，自然身体后面都会健健康康的，还有什么抱怨的呢？
其实他就是想跟我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我伺候你，你就知足吧。
人身子不爽时，别人说的暖心话总是格外受用的。所以每每他说到这里，虽然我知道他这话实在话中有话，但我的心情还是会好上那么一些。
可，司韶得出差啊！一年有大半年奔波在外帮我淘些转手古董，是以这当铺只留我一人当家做主，每每冬天伤寒，鼻子不通气时，也没人给我解闷。
而且这些天来风雪一日胜过一日的猛烈，那劲头似乎可以直接穿过墙壁唰唰钉在我身上，我觉着一屋子的炭火和满身的厚袄子仿佛都已经成了摆设，这天气冷得让我格外烦心，但更让我担心的事情却不是这个。
原因是我右眼皮在眼球上已经不安分地跳动了一整天。
我的右眼皮是很灵验的，素日里只要它轻轻那么活动几下，我身上立马就有那么几件不好的事情发生，结果这次它猛烈地跳了一天，一时弄得我心慌意乱，总感觉第二天要发生什么大事。
结果第二天只是挺不雅地打了个剧烈的喷嚏。
我本以为事情这么就算了结了，却是没想到，这是个开始而已。
而后那天，我就遇到了第二件让我捶胸顿足欲死不能的屁事儿。
准确一点来说，是捡到了个麻烦包。不过这个麻烦包袱，是个唇红齿白的公子哥儿而已。
捡到这位公子哥儿的那天，是个大凶征兆的天气。
上午自我打了个剧烈的喷嚏后，明明还算和煦的天气蓦然昏沉下来，四方的阴云仿佛一瞬之间全部都笼罩到鄘州城之上，阴云涌动，天色极是可怕，忽的狂风大作，吹得屋外的飞沙走石，我听见屋顶上的瓦片被飓风震得哐啷啷得响，屋子四周的窗户被风吹得吱呀不断，突兀间，天际像是释放怒气一般，白色的雪开始点点落下，随后雪势愈来愈大，满城顷刻间大雪纷纷扬扬，夹着刀剑一样凛冽的寒风，席卷漫天。
我裹着被子呵着冷气，把窗桓用布塞好。
这样大阵势的风雪，自我来这鄘州以后，倒是第一回见着。
风雪来的时候，不过是午时刚过一点，可此时的天色看起来却像是傍晚时分。
屋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我只好划了火折子，点燃油灯。可不知道怎么，灯芯里点燃的火苗只晃了一晃，呼地灭掉了，我一惊，手里的火折子和灯便咕噜噜滚到地上。整个房间再次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我连忙蹲下身四处乱抓着去寻，但不巧的是我略有些眼疾，每每昏暗时分就会看东西看得不甚清楚。我望着眼前的一片漆黑，心头揪得紧紧的。
这人吧，老是在恐惧时，脑子里就会瞎想出一些恐怖恶心的脏东西自己吓自己，于是我脑海里就作死地想起前几天刚刚看过的鬼吹灯的情节。
那书写得吓人得很，里头的妖魔鬼怪又写得详略清晰，昨日天气好，我便搬着凳子坐在窗前仔仔细细，一字一句地把书中的恐怖情节看了个透彻。
当时天清日白不觉得如何，可现在这么个情况，当真叫我直哆嗦。书中描绘的山鬼神蛇，红衣女鬼什么的仿佛就在我身边萦绕，流着哈喇子要舔我……咦……想起就是一阵激灵……
我此刻多么希望能够看见司韶那张风雅又讨喜的俊脸啊，如果这张脸现在能够出现在我面前我话，我一定会扑上去……啊啊啊啊啊！
死司韶！平日里没啥事的时候成天在我跟前晃悠，怎么这种时候连半个影子都见不着？！吓死本掌柜了……
我胆战心惊地在昏黑中摸着火折子和油灯，一面磨牙筹划着应该扣那死小子多少工钱，一面牙齿发颤：“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鬼大哥鬼大姐，不要吃我不要吃我，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终于，我的祈祷还是有点作用，这句话说完的时候，我右手一扫，正好扫到油灯，顺藤摸瓜一抓，正巧抓到火折子，我喜出望外，连忙划火，点上油灯，光线立刻充斥了整个屋子，我前一刻还慌乱的心刹那平静了下来。
能看到了，就能安心了。
我一手掌灯，一手拢在火焰旁边，小心翼翼地把灯从地上移到桌子上，自己也拉了一张凳子，趴在桌边，无聊地看着火焰噗噗地烧，看着看着，外面的风雪却仍未减弱，反而愈来愈强烈，我的眼皮不禁打起架来。
可蓦然，我觉得有些不对头了，刚至的倦意也在一瞬间全数褪去，我警觉地坐起身来，倾听周围一丝一毫微小的声响。这样的环境，再加上刚才自己脑子里那些混沌东西，我的神经异常敏感。
女人都是这样。就算这个女人平时神经比较大条。
屋外的风雪声大作，屋内的火烛声噼啪，除此之外应该是再无旁音才是，可我就是听见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撞击木制物品的声音，咚咚，咚咚的声响。
当时我在铺子的二楼，声音清楚明白的是从一楼传来的。
一楼有厨房，会不会是老鼠？
我首先想到的是这个，但又马上被我否定了。厨房里面不可能有老鼠，因为我昨天才把隔壁家的猫借了过来，里头的几只罪魁祸首早就已经成为隔壁家猫猫的果腹之物了，现在基本去了阎王爷那儿报道，准备投胎了。所以绝对不是老鼠。
可到底是什么？
楼下的撞击声咚咚不断，我的心脏也在胸腔肺腑里咚咚不断，袖子里一双手直发汗，我凝着眉头，一丝大气也不敢出……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我琢磨着再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要是没弄清楚这声音到底是什么发出的，凭我的胡思乱想精神，恐怕我今晚都不用睡觉了。
于是我起身，把灯握在手里，准备着下楼去看看，可是脑海里那些诡异的画面却又瞬时冒了出来缠住我的脚跟，风雪啪啪拍打着窗户，楼下撞击声依旧在响，去？还是不去？
我咬了咬下唇，眼一闭，心一狠，猛着胆子就往楼梯口奔去。
死就死吧，好歹最后我发现了真理！好歹我献身证明这世上到底有无鬼神只说！
心里的豪气干天的话语不绝如缕，可我握灯的手却一直抖个不停，黄豆大的冷汗珠从额头滚下，顺着脸颊聚集到下巴，然后随着我一路下阶梯啪嗒啪嗒落下。
越靠近一楼，那种声音就越明显，我抓灯的爪子越发用力……快到了……快到了……
可等我走到楼下的时候，撞击声却突然一下消失了。
奇怪？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我想多了？幻听？
我在楼梯上停了一会儿，可是那声音也没出现，我缓了一口气……
或许是我太过想象丰富了，也许刚刚就是什么东西被风吹得撞在木板上而已。于是我转身，准备上楼睡一觉，弄干净我脑子里那些邪门歪道，可这时，那样的咚咚声竟然再次响起来了！而且更加清楚，仿佛就在身边不远。
手上的灯差点被我甩出去，我几乎哭出声来：“是人是鬼是物都好，吱个声儿吧……”
我跟着那声音一路提心吊胆地仔细摸索，走着走着竟然来到当铺的店口大堂，而声音也越来越清楚，我终于知道那声音的来源——是店铺的桃木门！
我吞了口唾沫，拈着步子往前走，这时，门口的声音似乎弱了些许，但是仍然存在。
我两手抖个不停，晃晃悠悠地贴上门，胡乱摸着那个撞击的地方，好不容易摸到了。
那个发出声响的地方在我大腿下面一点，高度不高。
而且那个东西还在撞门，只是幅度好像一次比一次小，我在心里默默骂了句娘，咬咬牙，把耳朵贴在大门上，外头风雪气势太过盛气凌人，可我竟然听见微微的……喘息声？
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可是如今到了这里，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法子，如果外面的是……那我怎么跑也没用的啊，因为它随时可以轻易地穿墙的啊啊啊啊啊！
既然伸一头缩一头都是一刀，还不如硬了头皮开门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哎，裴鹿啊裴鹿，好歹你也是一个一铺掌柜，如今这种关乎生死的晦气事竟然都归在你头上了……你这掌柜，当得伤情得很呐……
我活动活动手指，扭扭脖子，蹬蹬腿，深呼吸，准备着接下来的一阵恶战，但就在我的手快移开门闩的时候，我又突然住了手。
这个时候我才真正认识到自己原来是很怕死的……
我觉得有必要先来一个外交，只有交流，才是硬道理！
于是我清了清嗓子，咳了两声，试探地喂了一句。
外面没有回应。
我又加重咳了两声：“咳咳……外面的？……还在吗？”
这回有了些反应，桃木门发出些嗞嗞声，像是指甲扣在门上的声音，伴随而来的仍然是微微弱弱的喘息声音。
我初步判定：外面的东西，不是人，就是鬼，指甲抓门的范围在我的膝盖部分，估计还是个七八岁身板的。
如果是鬼的话……那么小……应该伤不了人吧……
这么想着，胆子好像又大了一些。
我稳定好自己几近疯狂的神经，手利落地握住门闩一抽，门闩叮地一声掉落在地，木门缓缓向里滑进来，随着一道门缝地张开，一缕风雪也趁势劈头盖脸地朝我扑来，外头的光线比起屋里来也好不了多少，我的牙齿冷得哆嗦不断，可是心情却更加紧张，蓦然，一个什么东西倒在我的脚背上，触感冰凉……
“啊！！！！”
那一刻，我无比清晰地听到了我的海豚音版裴氏尖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