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寨,很小,是个村落,深深地裹藏在塞北高原的山坳里,极偏僻,所以就很少为人知了。当我听到这个带有“野性”意味的名字时,心里便情不自禁地想起“粗犷、豪放、剽悍、雄强”这些透着阳刚之气的词汇。听说在古代,这里却是了不起的,出过武将,出过良臣;出过英雄,也出过文人,当要出皇帝的时候,战争了。这里便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杨令公在这里血染沙场,穆桂英在这里横刀立马,岳家将在这里叱咤风云……更甚者,古老的长城与更古老的黄河在这里天长地久地交汇,交汇着它那朗朗乾坤的豪气。还有那一座座用战争雕砌的烽火台,顺着历史的轨迹,残缺不全地向后人讲诉着那狼烟四起的故事。历史学家说,这里的每一块城砖都有着它那杀声阵阵的兵家典故;地理学家说,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在叠印着它那金戈铁马的足迹。时光如梭,日月轮回,曾几何时,岁月的长河淹没了这里的兵家故道、光荫荏苒,时代的脚步疏忽了这里的烽火城池;历史的长廊,留下的,只有这一页页发黄的史迹。忆往矣,这个地方也许对人类贡献得太多,也许人类对这个地方有过太多的掠夺,伤了它的元气了吧,看,直到现在再也没能恢复到它那应有的模样来,全是一副面黄肌瘦的颜色,连小草都不愿意生长了,坦胸露怀地裸现着它那千沟万壑的身躯。当我试试探探地靠近它的时候,总感到它是在极不情愿地接受着历史与现代的接轨,仍然想固守着它那曾经有过的辉煌、漠视着眼前这支离破碎的山冈,向人们展现着贫瘠,强调着荒凉、眷恋着原始、张扬着空旷。放眼远眺,这里到处是山秃、水黄、人稀少,风吹沙土满地跑,天上无飞鸟;塬塬峁峁皆石头,沟沟壑壑不长草……以上这些文字,是我几年前到万家寨的第九天写下的日记。今天偶尔翻出,仍然是心潮起伏,激动不已,情绪昂昂的,忽然就有了写写去万家寨路上所发生的浪漫故事的念头了,于是便匆匆地定下了这个题目,漫漫地,走笔了。
一
故事的开头还得从一九九七年七月二十一日说起。
一九九七年七月二十一日,对我来说是我人生版图的又一次扩张。就在这一天,我自愿地躲开了中原大地对我的眷恋,离开了我负重奋斗了多年的黄河水利委员会,而要去遥远的万家寨水利枢纽工地战风沙、斗严寒、忍荒凉、耐寂寞去了。当余热的黄昏恋恋不舍地向我投以微笑的那一刻,我便悄悄地离开了她,而踏上了路途不知深浅的大西北。西天一抹温柔的晚霞含情脉脉地把我送上火车,道一声珍重、道一声再见的时候,我知道我今后的日子就要与这座国家级的重点水利枢纽工程构建成一种事业的血缘关系了。
北去的火车,憨厚而又笨重,好像载不动我此时的思绪,走走停停,喘口气,又走,摇摇晃晃地,时不时地抖动着它那满身的重负,拖拖拉拉地走了一整夜后,终于在第二天的早上,到了。它如释重负地出了口长气,总算是把我平平安安地拖到了山西的省会—太原。
我的到来,对这座忙碌的城市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匆匆的过客,既没能引起她过多的注意,更没能让她激动一番,一切都如往常一样,奔忙着她与时俱进的日子。因时间关系,我对她也没有过多的亲热,既没有闲暇去凭吊她的历史,也没有时间来赞赏她的辉煌,只是站在宽阔的迎泽大道上神思遐想了一下她那晋祠的周柏、文庙的秦槐、平遥的城墙、洪洞县的大槐树,以及那轰动一时的乔家大院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而对她历史的古朴与现代的时尚,我只能是匆匆地一瞥、抱歉地一笑、礼节性地道一声“太原、您好!”便马不停蹄地去找万家寨水利枢纽工程在太原的基地了。
到了基地,一打听去万家寨水利枢纽工程的路程,说句很矫情的话,我的大脑立即就如灌满了秋风;说啥也不敢相信路程还会有这么遥远,多少?七八百里呢。我忙找来地图查看,可翻来覆去地找了半天,死活就是在地图上找不到“万家寨”这三个字来。后来知情的人告诉我说,万家寨在地图上是找不到的,因它还没有资格在全国性的地图上占有一席之地呢,要找得找偏关县。万家寨是属于偏关县的一个小村子。于是我又不得不耐着性子,纠集着烦燥的目光,以太原为起点,重新在地图上千山万水地一路北上,终于算是翻山越岭地寻到了偏关县,可一看位子,一股遥远的凉气勿用商量地袭击了我的心头。偏关县,这个偏僻的小县城,有位诗人曾经这样对它描绘过:“长城外、黄河边、吕梁山连山、塞北沙漠卷尘土,大漠狂飙摧草残,谁去偏头关?”偏头关,就是现在的偏关县。过去的三关中(雁门关、宁武关、偏头关),偏头关是最靠前沿的关口了。就这,万家寨水利枢纽工程还在这个最前沿关口以北六十多里处的地方呢。
就这么个只能生长苍凉和空旷的地方,我不知道国家为什么还要拿出这么多的资金来搞这样一座浩大的水利工程。百思不得其解后,我貌似谦虚地咨询了基地的同志。基地的同志对我在这方面的无知,首先是不可饶恕的惊讶,然后便是极为蔑视地失笑了。于是,他便十分负责地给我上了一堂为什么要在万家寨建设一座大型水利枢纽工程的启蒙课。他说山西、内蒙两省区目前年降雨量平均不到50毫米,而年蒸发量却在1300毫米以上。于是造成这一地区每年缺水高达50亿立方米。因为缺水,这一地区的人民只能靠积蓄起来的地窖水生活;因为缺水,牲畜渴死、百姓内迁;因为缺水,城镇地面沉陷,建筑物倾斜倒塌;还是因为缺水,万家寨周围的四大能源基地(内蒙古准格尔煤田、东胜煤田、陕西的神府能源基地,山西的平朔露天煤矿)都干渴着委屈在那里,不能更好地为人类发挥着她应有的效益。于是,这一地区的人民呐喊了,他们把企盼水的焦急目光又一次地投向了母亲—黄河。
二
太原到万家寨此时是不通班车的。三天后,我搭上了一辆去工地的货车赶往万家寨。一路上,我开始还能看到路边的庄稼在风儿地指使下摇头晃脑地哼着农业丰收的小调,可后来走着走着便发现它们似乎都有了情绪,倦了、蔫了下来,有的地方还在稀稀疏疏地强打着精神,尽力地应付着农民的辛劳,可有的地方干脆就整块整块地裸露出了身子,一丝不挂地躺卧在那里,晾晒着焦黄的身躯,翘棱着干渴的地皮,在那儿无可奈何地等待着上天的恩赐了。我问这是什么地方。司机说是已经进入吕梁山了。
吕梁山?我惊讶了。人们不是说“吕梁”是个好地方吗?怎么会是这个样呢?看上去这些没大没小的山包包,一个个都是灰溜溜的,就像一个个又渴又饿并脱了毛的骆驼一样蜷缩在那里,一点精神都没有的。让我无论如何地去想,也与“左手一指是太行、右手一指是吕梁……”的歌曲里所描绘的景色联系不起来。
没了兴趣,困意也就趁虚而入了,我便不知不觉地睡了去。一觉醒来,迷迷瞪瞪的,刚一睁眼,车子就跟我玩起了心跳,一头扎进了大峡谷里,眼前立即便多层次、全方位地昏暗了下来,头上只有一线天了。我忙问司机这是什么地方。司机说还是吕梁山。我又惊讶了,这么大?不会吧?司机笑了笑,漫不经意地说:早着呢,就连万家寨也在吕梁山脉的掌心里。听了司机的话,我傻眼了。仔细想想,也是,吕梁山再小也不会小气到我初见到它的那个模样吧。咳,我又犯主观了。
汽车终于算是大呼小叫地从深谷里胆颤心惊地爬了出来,甲壳虫一样,左弯右绕地,就这么着在这上不见顶、下不见底的山峰间小心翼翼地爬着,爬得十分地惶恐。这里的山,看上去,是很有个性的,它是它的,像大西北的男人一样,质朴、博大、厚重,其它地方的山是无法替代的。因工作关系,我东南西北的都去过,见过了很多地方的山山水水。南方的山,挺拔、俊秀、绿树参天,白云在山涧勿聚勿散、幽幽冥冥的,山漄涧常常会夹出一股水来,轰隆隆地一泻而下,溅起一片濛濛的水雾,又缓缓淡淡地散开了去,很有韵味。东方的山,壮观、巍峨。山下竹林窃窃,山上松涛阵阵,气势宏伟、夺人魂魄。而西方的山,又完全可以说是妻妾成群,儿孙满地了。山都是一砣一砣的,独立性很强,坟头似的,不是很高,树木也少,草倒是长的,不过都是在石缝间求生存,生命力极强。这里的山就不同了,内容很丰富,最高的山,有的;最低的山,也是有的。不过都是石头的组合。草是不见长的,更没有树木,耍武人一样,光着身子,赤条条的,坦露着雄壮与威武。座座山峰看上去都是十分地剽悍和勇猛,似乎还带有一些霸气。不过偶尔也能见到慈眉善目的。看看东边的那座山头,老人似的,安详、平静、和和气气的模样,恰似农村安享晚年的老者,穿着不太讲究的衣裳,坐在那里,微闭着双眼,操袖盘腿地在那儿晒着太阳。而它旁边的那座山峰就完全不一样了,山石嶙峋、瞪目怒脸、面目狰狞、十分的匪气。再看前面的山峦,一眼就能发现它是狂放不羁型的、石头裸露、凸凹任性、随形附意、随意仄横、山石险险的,你挤着我,我压着你,乱叠在一起,失去了规矩。中间孤独独地就冒出了一座青石峰来,凶凶的,仄斜着,当仁不让的样子,像一位手握长剑的大侠,傲视一切地直指着天空,似乎长啸:“把剑问苍天,天下谁能敌!”不过西侧迎面而来的山峰就好多了,样子温和、形态质朴,又不失儒雅风度,没有呲牙咧嘴的嶙峋怪石,也没有锋芒毕露的石林,更找不见那些“阴险”的山崖了……汽车似乎在嫉妒我此时的心境,正当我物我两忘地欣赏着扑面而来的山峰时,它老先生一下子又驶进了深不见底的山谷里,拽着我的惊吓与恐惧,心惊肉跳地在石缝间穿行了。四周又暗了下来,阳光全被上面的山峰戳刺得支离破碎,掉下来的,也失去了它应有的庄重与体面。看见对面的挂壁公路就像带子一样一圈一圈地缠系在悬崖上。车子全成了受到惊吓的小虫子似的,就在这带子上提心吊胆地爬着,没了方向感。我惊恐的心还没有定下来呢,就听见咕咚喀嚓一声,汽车猛地前冲一下便停了下来,如一头累得筋疲力尽的老牛一样,呼哧呼哧地卧在那里喘着粗气,任你鞭抽棒打、千呼万唤地就是不动了。我跟随着司机忙跳下车来察看情况,呵,好险啊!车子撞在了一块巨石上。经司机判断,这块巨石是修路工人专用来提醒司机阻挡汽车用的,因前面的转弯处就是深不见底的山谷了。我壮着胆子往下面一看,两腿不约而同地酥软了下来,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万丈深渊了,我提着胆子抛出一块石头下去,半天才听到从阴森森的地心处传来空洞洞的落石声。抬头往上一看,全是高不见顶的石崖。看上去,它们都是要掉不掉的样子,有心无心地悬在那里,好像是在时刻地等待着有谁一声令下,便将天崩地裂地冲落下来。这时我才发现我们是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悬崖处“挂”着呢,走钢丝似的,只要有点闪失,我们就会连车带人地滚落下去。汽车卡在这么个地方实在是让人心胆颤的事了。在我们气喘吁吁地倒腾下,汽车仍不愿意真心实意地与我们配合,依然无动于衷地固执在那儿,好在此时后面来了一辆汽车,在那辆汽车司机的主动帮忙下,我们的货车才一寸一寸地倒了回来,继续上路了。定下神后,我在车上一个劲地感谢后面车上的司机。听了我的夸奖,司机便嘿嘿地笑着说:跑这条道的司机没有见事不管的,只要在路上见有汽车抛在路边,就会主动地上去帮助解决困难。常跑这条路的,谁能保证自己不出点磕磕碰碰的事儿呢,用你们文人的话说,这就叫与人方便也与已方便。司机的话很有哲理。人生哲学就是从实践中得来的吧?我正要夸司机呢,司机却冲着我露出一口烟熏的黄牙,嘿嘿一笑地说:路上挺闷的,你们这些喝墨水的,花花肠子多,给讲个段子逗逗乐吧。
说来巧了,临来之前,同行们刚向我兜售了一个叫什么“圆梦”的段子。说是一个乡长工作干得不错,想升为副县长,可不知什么原因,总是阴差阳错,一直没能如愿。一天夜里,他连续做了仨梦,醒来后每个梦境都清晰真实,历历在目。他好生奇怪,一大早便跑到丈母娘家让丈母娘给圆梦来了。不巧的是丈母娘赶集去了,只有小姨子在家。小姨子问他大清早地来有什么事后,乡长不好意思地说明了来意。小姨子嘻嘻一笑说她比她妈妈还会圆梦呢。于是乡长就让他的小姨子给圆了。第一个梦境是一棵草长在墙头上。小姨子思考了一下说:“这棵草长的不是地方”。“为什么?”乡长问。“你想呀,墙头上的草根基不是太浅吗,不牢固的。”乡长听后就有些不高兴了,想想自己没有后台,与这墙头上的草是很相似的,根基不牢,要想升为副县长看来是很难了。第二个梦是自己在雨天里打着雨伞还穿着雨衣。小姨子想了半天说这梦也不好,既然穿了雨衣又何必打着雨伞呢,岂不是多此一举吗。乡长听后脸就灰了,自己是寡妇睡觉----上面没人,看来想升为副县长,真是多此一举了。于是第三个梦境他就不愿说了。小姨子就催他,他还是不说。小姨子就急了,说:“你看你,前面的梦都说了,还留着后面的干什么,说不定后面的梦会是好的预兆呢。”乡长就一咬牙一跺脚地豁了出去,说他和他的小姨子背靠背地睡在一张床上。小姨子听后停了半天,也一咬牙、一跺脚地说:“你痴心妄想!”乡长一听心全凉了。他听有人说梦是一个人除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外的第六感觉,那就是心灵感应,于是他听了小姨子的解梦后连早饭也懒得吃了,无精打采地往家里走去。路上正好碰上了丈母娘赶集回来,看他一脸霜打茄子的样子,丈母娘便急切切地问他出了什么事。乡长在丈母娘的再三追问下才把圆梦的事说了一遍。丈母娘听后把大腿一拍说:“嗨,你怎能听她的呢,要圆梦你找我呀,我比她圆得好着呢,你说说,我再给你圆圆。”乡长就说了第一个梦境。丈母娘想了一下说:“这个梦好呀,草长在墙头上,那不是高人一等嘛。”乡长听后一想,对呀,墙头上的草不就是比地上的草高吗,小姨子圆梦时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一高兴,乡长又急急地说出了第二个梦境。丈母娘沉思了一会说:“这个梦也好呀。你想想,雨天里,你既穿着雨衣,又打着雨伞,这不是双保险吗,雨怎么着也不会淋到你的身上的。”乡长听后就更高兴了,心想还是丈母娘圆梦水平高,这梦让丈母娘一圆,看来升副县长的事就又有希望了。一高兴,乡长又把第三个梦境给说了。丈母娘想了半天说:“哼,你们最终是要翻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