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了西宁城,车子转了几个弯道后,便沿着青藏公路一任西去了。放眼远眺,这里是山的世界呢。最富有的是山,最贫瘠的也是山。大概能耐得住寂寞的,还是这些无边无际的山了吧。山上多石,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停车休息的时候,我看见那山崖石壁的缝隙里,艰难地长着草儿。长叶的、短叶的、直杆的、藤蔓的,有的干脆就是一片绿的颜色了,不招风、不引蝶,安安静静地趴在石面上,手指一弹便要溅出许多汁儿来。山坡上,小野花尽情地开放着,赤橙黄绿,姹紫嫣红,在风的鼓励下,摇头晃脑地向着太阳调皮地展现着自己的鲜艳。树是不见长的,也没有鸟鸣,更没有行人。唯一一只孤独的秃鹫在高空中寂寞地盘旋,除此以外,一切都在这空旷中泛漫着混沌与沉静,努力地再现着上古似的世界。
车子离开青藏公路,沿坡而下,顺着往西南去的叉道,一头便扎进了大山的深层去了。这里是崇山峻岭,穷尽荒芜的地带。沟深峡窄,崖悬臂峭,斧凿的一般。越往里走,山越往一处挤得厉害,两崖之间只有十来米宽了,似乎随时都有缝合的可能。向上瞅,看不见天,看不见日,只见一条青白色的带子在头顶上弯弯曲曲地向前飘去,这就是所谓的一线天了吧。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山谷,黑沉沉的,看不见沟底,扔下一块石头去,许久才从地心处传出一串嚯嚯啷啷的落石声来。云就在这山上山下地交合着、浮动着、漂浮着。见风变形,随形写意,风一来,如要用手去抓,却又什么也不见,只落得一手湿润。车子就被这云雾缭绕的峡谷中穿行。我早已吓得头晕目眩,两腿抖颤了,软坐在车子里,再没了往外看一眼的胆量。我就闹不明白,一条黄河好端端的从什么地方流淌不好,为什么偏要穿越这不毛之地呢?难道她是在知难而进,越是艰险越向前的吗?
不知过了多久,前面透出一片亮来,渐渐地就有了开阔地,不多时便能看到夕阳了。嘿,总算是从地底层里钻了出来!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提着的心儿也终于算是放了下来。司机把车子停下,让大家下车活动活动身子,说黄河上的第一发电站——龙羊峡快要到了,下了山就是。
我们是下午7点多到的,吃了晚饭,天也就慢慢地黑了。我约他们到外面走走,他们说坐了一天的车,有些累了,想早早休息。我舍不了这份美丽的夜色,便独自一人出来逛游。
这里的街道只有一条,街边的商店门面很简单,都早早地关门了,行人寥寥的。街道又短,一抬脚,三两分钟就走完了。我正觉得无味,感叹这里的简洁与单调,倏地听得有什么响声,似乎是从山间滚出来的闷雷。我立即猜测到这定是龙羊峡发电的水声了。于是便忘了疲惫,产生了到大坝上看看的念头,便迈腿寻声而去。穿过长长的山洞,拐过一道又一道山弯,听到滚雷声越来越响,我知道大坝这回真的是快要到了。果不其然,拐过最后一道弯后,一排排灯光便激射而来,形成一条弧形的光环,与夜空的星星相映生辉,在这里默默地炫耀着人类的伟大与智慧。大坝如一架大拱桥。弯弯地撑着两边的山崖,恰如一张拉紧的弓,似乎稍一松动,这两边的山崖便会立即合拢似的。
山里的夜很静。这里除了轰轰隆隆的发电流水声在空旷中滚动外,再也寻不到其他的声响了。夜空纯洁得如洗过一般,找不到一丝一缕的云絮。一切都在这里静止着,唯有那些星星还在不甘心地眨着灵活的小眼睛,给夜色带来些许生动的鲜活。月亮把一个大大的圆静悄悄地推到东山头上,柔和的银辉把整个山峦及库区浸润得湿淋淋的。水面上已开始升起了缕缕的水气,把库区缭绕得更加神秘而深邃。山根有了雾丝,先是一抹,接着便繁衍成了一个带状,顺着山脚渐渐地蔓延开去。偶尔有鱼儿跃起,在水面上打得啪啪作响。
站在大坝顶上,看着一池静水在月光下银银地闪漾着,脑海里便随着这轻波荡明月、碧水戏山影的景色幻化出了龙羊峡建站时的情景来:在这海拔2700米的高山深坳里,震耳欲聋、山摇地动的开山炮声惊动了茫茫的雪山草地,摇醒了这深沉幽静的峡谷;17000个头盔在阳光下闪烁;声、光、电在这里交织着,步调一致地合唱着一支开创黄河的新歌;钢丝绳、脚手架、推土机齐心协力地描绘着大河的新姿,电焊的弧光分割着夜色的板块,机器的呼啸冲撞着夜的平静;设计师用眼底的血丝捆绑起工人们手中的钢钎,组成了拦河大坝的钢筋骨架,用血汗搅拌着痛苦、欢乐、劳累与死亡,来浇筑起这座顶天立地的坝身。他们用平凡论证着伟大,用艰苦创造着辉煌。龙羊峡水电站在专家、工人、科技人员的心血浇筑下,在青藏高原上巍巍地耸立在群山之中了。夜,已经很深了,月也悄悄地走上了中天,我却仍是痴痴地站在这大坝顶上,胸腔与这黄河一样不能平静,激荡着往日大禹治水的传说,更激荡着如今人们治理黄河、开发黄河的丰功伟绩。我忽然悟到,高原之上的龙羊峡水电站,该是一轮不落的太阳了吧?
二
玛多县为黄河源头第一县。县城的街道很简单,东西一条300米,南北一条200米,形成一个“丁”字形,把整个县城的街道给占了去,房屋一律平房,东西走向,土坯砖瓦结构。街上行人,都是藏族装束,女的戴着口罩,瘦腰长发,走路亭亭的,男的脸黑体壮,表情淳朴厚重,女音秀而有韵,问一说一,从不多语。走进一个商店,门面不大,货物也不丰富,全是日用百货一类。营业员两个,汉族打扮,正在闲聊。顾客是没有的,看我进去,他们忙迎了上来,十分热情,可我什么都没有买,很令他们失望,但他们仍很友好,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来干什么。我一一回答了,他们仍没有罢休的意思,问得我有些乏味了,只好退了出来。晚饭时,来了一位县长。一幅淳朴宽厚之像,脸色黝黑,多纹,看起来与整日奔波在草原上的牧民没什么两样了。借吃饭机会,我让他谈了当地的发展情况及民俗民风。他说这里过去是进藏大道的驿站和渡口,故称“黄河沿”。它的名字在很早出版的地图上都占有一席之地。可这里在新中国成立前还是房无一间,帐篷没有一顶,青山寂寂,流水凄凄,在这里默默地抒写着这“野水绕空城,行尘起孤驿”的历史。新中国成立以后,藏、汉、回、撒拉等各民族人民在政府的领导下,把黄河沿这块荒芜的草滩建成了高原县城。县城不仅有为了当地畜牧业生产服务的工业部门,而且还有对外贸易公司。县长与我亲切地交谈着,说也乐乐,听也乐乐,竟忘了时间与休息。
休息已是很晚的事了,因为怕冷,懒得洗漱便去拉灯铺被睡觉。拉了两下,可灯光都没给予配合,此时才想起县长的话来。玛多县现在仍是全国仅剩不多的缺电户,照明全靠柴油发电机发电,天黑送电,零点停机。为了彻底解决这里的电力问题,青海省已决定在黄河第一桥处,建一座中型水电站。三年后,这里可能就是一片光明了。躺了很久,大脑仍昏昏沉沉,总是不能安睡。知道这里是高原气候开始反应了。我睡不着,就反反复复在床上贴烧饼,头也开始疼了起来,愈睡不着,愈烦躁,愈烦躁,愈睡不着。最后没法,便套好衣裤鞋袜,穿上大衣,踏着寒霜,顶着冷月,来夜游了。从县城的街东走到街西,又从街南走到街北,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反反复复,一刻都不能停止。夜,宁静而朦胧,给人一种平和之感,一切都在朦胧中淡去了,最终化为一个静止。天空蓝得幽深,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含蓄。草原的四周静得吓人,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走一步,就会响起一片空音,总疑心身后跟着什么东西,一扭头,其实什么也没有。明知是自欺欺人,却又偏偏不能自已。偶尔可以隐隐听见野驴的叫声,似乎还有狼嗥。近处不知谁家的窗户没有关严,鼾声一声接着一声地敲打着我的耳膜,勾起了我思乡的幽情。此时此刻,家人也许早已进入了梦乡,也许他们在仰望明月,为我祈祷,思幽幽,情悠悠地祝福着远离万里之遥的我呢。
我忽然想:像玛多县一个县城,一小时能走上数圈,真可谓弹丸之地了。可它却是全国有名的县城,论形象它不如内地县城的一条街道;论富裕,它不如沿海的某个农民企业家的资产;论资源,它没出产过享誉世界的独一无二的矿产,那为什么能这么有名呢?就因它是黄河源头第一县,黄河就是从这里起步走向遥远的东方这一原因吗?
三
离开玛多县,太阳还没有出来,但天光已是很亮了,因憋不住寂寞,就大笔泼墨地把东天涂抹成一片洇润绯红来,透着一种灵光。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朝霞吧。一条泥沙路,牵引着我不加思索地一任西去。车子就在这茫茫的玛多大草原上任意地耍欢。这里用不着让路,人是没有的,车也没有,更没有红绿灯,偶尔遇上一两辆淘金者的手扶拖拉机,也不用着躲让,一闪而过了。这里的路是极宽的。车子就没了约束,风驰电掣,一显现代化的雄风。
可这无边无际的大草原看来并没有把我们怎么放在眼里,只是一门心思地去与那高远的云天接壤,洽谈着它们的周边关系。车子无论如何在它上面放肆,都如孙悟空落在了西天佛主的手掌心里。紧走慢走,回头一看,嘿,仍还在草原边上努力呢。
天不高,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得到了。云就在那天边扎着堆儿地涌动着,茸茸的,如蓬松的棉花垛儿。没有雾,一丝浮尘也没有,空气纯洁得有了甜味,天就蓝得清幽碧透,如一个晶体物罩,笼罩着草原,透明得硬是能让人穷尽千里目了。整个草原弥漫着一种纯净肃穆的气韵,让人如痴如醉,回肠荡气。这时太阳无遮无拦地从东方天际羞羞答答地探出了脸儿,圆大而红润,试探着把整个大草原装扮得姹紫嫣红,金光灿烂,绚丽多彩了。整个草原被一片缤纷耀眼的景色装饰得气象万千,璀璨夺目。
草原上,最逗人的,是小老鼠,圆头无尾,身子浑圆,肉肉的,但行动敏捷如闪电,很惹人喜爱的。不足的是好打洞,把好端端的一个草原硬是蛀成一个硕大的马蜂窝了。我原以为这不是老鼠,是小兔子或别的什么动物干的,可终不见兔子或是其它动物抛头露面。正奇怪之,开车的司机却向我大呼小叫,手一指,让我朝左前方看去。呵,不远处有一群野驴。一头,两头……细细一数,共9头呢。见了车子,不惊也不恐,自在地忙着吃草、玩耍、亲昵……这倒使我十分地惊诧了,它们是把我们人类想得太善良了,还是对我们的到来根本就不屑一顾?也许是已猜透我们人类要保护它们的吧。驴子个个身肥体壮,全身略带花斑。卧着的,在默默回味着它所走过的岁月;站着的,仰望天空,作沉思之状。再往前走,鹿儿也有了,也是七只八只的一群,宁静而悠闲地在那儿吃草。极远处,有一片黑一片白的色彩,似云似雾。近了些,便出现星星点点了,再近了,就认出了那白的是羊群,黑的是牦牛。
“停车,停车,快停车!”突然,车上有人惊叫一声,司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莫名其妙地把车子停了下来。拉开车门一看,原来是一个完整的羚羊头。毛发腐化已尽,只剩下白茬茬的头骨与优美弯曲的羚角了,与西宁工艺商店出售的不差上下。这一发现让大家都来了精神,下了车,把自己的视野极尽地朝纵深延伸,想拾到这更多的天然工艺品来,作为此行的收获。当我脚踏实地而又空空落落地走在这广阔的草原上时,我才发现野生动物的尸骨便随处可见。有的整尸整尸地在那里自然地腐化与消亡。他们自生自灭在这天地间、生老病死与一方天地里,任其自然地生存、繁衍、死亡、飞升,生生不息地编写着一部生命史。看着这远离现代文明的古朴与蛮荒,我的心儿便楚楚地伤感起来,油然生出一丝丝原始的苍凉与悲苦。从这里,我似乎看到了我们人类祖先一步步走来的足迹了。
时间不允许我在这里触景生情,坐在后面车上的同志在催我了。来时那种旷达舒畅的心境已被这种环境给搅乱了,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所遮盖,直到草原前方透出一道亮白的光线才舒缓下来。亮白越来越明,后来成了一条水带。司机对我们说,这就是黄河了。这么小这么瘦的一股静水就是黄河了?就是我们不远万里、跋山涉水、日夜兼程、不辞辛劳、为你而来的黄河吗?就是我魂牵梦绕、日夜热盼的黄河吗?面对着她,我感到有些惊讶。细细看去:一道清水如一脉乳白蚕丝,在草原上弯曲婉转、百般温柔,顺着一条丘梁七曲八扭,舒缓地绕着。水面只有三五步,清的如莹亮的玻璃,河底的石子小鱼什么的都无藏身之处了。河水清静无波,似秀丽纯情的少女,戴着雨露阳光为她编织的花环,穿着雪山草地为她剪裁的素装,挽着徐徐的清风,眼神顾盼,一闪一闪,不急不躁,幽幽的,悦悦的,透着一种淡泊的平静。只有遇到伏石什么的,才轻波摇荡,低吟浅唱几声。
我站在河边,看着水中抖动的自己,不由思绪万千。就这么一道细水,在世人的眼中是那么的无谓,可她却不以自己的弱小自暴自弃,而是立定自己的志向、抱负与追求,奔向大海去。为此,不惜忍辱负重,历尽艰辛,完成长途跋涉的旅程。她以坦荡的胸怀容纳百川,收容细流,不弃滴水,使自己渐渐地成熟起来、壮大起来,浩浩然成了大河,然后劈荆斩棘过关夺隘,走高原、跨盆地、闯龙门、穿峡谷、所向披靡,一泻千里。跋涉了九省132个县、行程5464公里,终于走向自己的目的地——大海。这是多么可歌可泣的毅力与勇气啊!
四
我顺着一条清泉——最年幼的黄河向着西南方向走去,那条泥沙路不知何时没了。车子只好在草原上跳舞似地寻找着自己的出路。好在这草原上还留着一条路的痕迹。于是,车子探险似地循着这印痕前进,这样走了一个多小时,前边天际露出了亮光,青海省水利厅的同志对我说那就是鄂陵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