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把一个本子放到我的面前，他告诉我，那是海棠的日记。
我没有问是从哪里来的，这样的问题显得多余。我只是把那个本子拿在手里，橘红色的软皮本，残留着海棠的体温。体温像是凝结在这个本子上，永远维持着生命的温度。打开扉页，写着海棠的名字，还提有一行意味深长的字。
“所有的美都是忧伤的。”
春寒退了出去，就像一个知趣的使者，把一份绝密的文件交给我，就撤退了。彩虹姨妈靠在窗边，凝望着前方，好像某些记忆又缠绕住了她。这时的她，回复成一个遥远时空里的人。我定了定神，开始翻动那本日记本，我作好了冲进去的准备，就像冲进一张再也无法回头的网里，任由那张网把我深深地卷进去。
天黑透的时候，我读完了那本日记。很奇怪，那本日记本里记录的每一行字，只要经过我的眼睛，它们就停留下来，扎根到我的大脑里。就像云朵在天际停泊，就像蒲公英植入了土壤。我无法呼吸，无法呼吸，被抢劫了一般，又重新被改装成海棠的样子。海棠的呼吸在进入我的身体，我的头脑，我的血液，我的心。
海棠回来了，完全回来了，她无处不在，她在告诉我关于爱的誓言。
一阵雷声，滚滚而来，还有变脸的闪电，划破了窗外天空的脸。彩虹姨妈还站在窗前，还凝望着前方，我看了多久的日记，她就在那里站了有多久。雷电终于把她震撼醒了，她回过神来，缓慢地关上窗，回转身体，接触到我魂魄飞散的模样。
“灵香，你怎么哭了？”一个刚返回神思的人问还没缓过神来的人。
我不置可否，只是默默地由着自己出离自己的身体，像一个移魂大法的实践者。海棠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闹得我不得安宁。我希望她能够歇一歇，我甚至在乞求她了，可是她坚持说“不”。一个被爱情打磨得无比倔强的女人。
又是雷电，绵绵不绝地涌动着，风开始狂舞起来，高高的树木歪了脸，像一个披头散发，哭哭啼啼的可怜的妇人。路灯昏黄的光束心不在焉地趴伏在窗户上，不时地受到外来的干扰。此时的窗口，像通往世界的唯一的一扇窗，外面摇曳的风、树、光，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幅错乱的图画。雷电毫不怜惜地在这张图画上熨烫疯狂。黑夜呼啸着变了声，黑夜疯狂了。
“暴风雨即将来临！”彩虹姨妈像一个预言家一般，向我通报接下来的天气。我的耳朵里依然嗡嗡回响着海棠的声音。
急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我与彩虹姨妈受惊似的，一起喊，“谁？”“谁”的声音在自由地扩散，一圈圈地被复制，然后以涟漪状传播出去。
谁？谁？谁？
“是我，无名人。”外面报上了大名，一个虚假的名字，活生生地跳跃。彩虹姨妈穿过斑驳的射入屋子的光线，穿过横亘在中央的桌子，穿过无处不在的海棠，穿过一阵阵的雷声，前去开门。门打开来，世界又打开了一扇门，这扇门外站着的是喜还是悲？或者是悲喜交加？无名人面无表情地站着，像一个从不招惹悲喜的人。
他还是彩虹姨妈眼里衣着考究的落魄人。
落魄人无名人在这样的坏天气来访，让人心惊。手里的橘红色软皮本与我，一起看着他，他像另一个世界里的人，隔着一扇门，与我们相对。彩虹姨妈开亮了灯，并不邀请他进来，无名人也没有进来的意思。屋子里亮得照不见一丝阴影，阴影蜷缩在更深更远的地方，小小的小小的一个地方，就足以掀翻明亮。
1
黑黝黝的海，像在酝酿一次暴动。风踏着滑板在飞行，快速的，勇敢的，不计后果的。海在吼叫，风在吼叫，沙子在吼叫，苔藓在吼叫，贝壳与珊瑚在吼叫。
“我是来向你道歉的，代替我的妻子。”无名人很像一个善解人意的丈夫在帮助妻子遮挡瑕疵。
“不需要。”我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头发把我的眼睛分割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玻璃片。重重叠叠地折射着我的愤怒，“你应该向海棠道歉，你与你的妻子。虽然她不会接受。”我抬高了下巴。
“什么？你在说什么？”他狐疑地看着我，好像没想到我又扯出海棠来。
“我知道了一切。海棠的日记，说明了一切。”我的手把日记本握得更紧了。
无名人沉默，卷进他的记忆中，或许他在等待，等待着我的发落。我没有发落的权利，只有海棠有，可她放弃了，心甘情愿地放弃。
“她是那么爱你，她宁愿为你去死。你对她承担了什么？你逃跑了，你逃得远远的，与她隔断了所有的联系。还有你的妻子，她又对海棠做了什么？她告诉海棠一个冷酷的真相，她说你不爱海棠，只是爱一份新鲜的活力。她还说，她在海棠之前，就已经经历遍了你的一切：精神与肉体。海棠只是另一个她，却永远无法替代她。海棠相信了她的话，海棠在爱里束手待毙，她想最后确定一次，可是你已经完全消失了。”我狠狠地瞪着他，我的身体直打哆嗦，因为冷，因为比冷更冷的心痛。
“我是离开了，我怕我的妻子做出可怕的事情来，她有精神分裂的倾向。我也不想再占据海棠的感情，我不想害她。”无名人被迫应对。他的话更加刺激我。
“不想害她？你已经与她发生了，你才说不想害她，你已经害了她了，用你不坚定的爱。为什么你要说这样的话，这对海棠不公平！”我大叫起来，我的心上垒砌起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为海棠不值，为感情不值。
狂风一阵阵地抽紧了，在那里不停地旋转。我天旋地转地站在沙石堆里，面对着天昏地暗的无名人。
无名的悲哀在渗透，无名的危险在蔓延。
所有的人似乎都躲藏在别处，在各自的城堡里打着生活均衡的节拍。只留下我与无名人，在狂风中对峙。还有海棠，她在不远处流连忘返。还有什么声音？一个诡异的声音，像尖细的齿音从背后倾斜的闪电间轧过去，一忽儿的时间，就不再能够寻觅。诡异的声音消退以后，一个人影一晃而过，定睛看去，却又逮着一个空。
我的神经处在紧张的状态，我感觉到冷飕飕的寒气正在向我的方向侵袭。前面的海，张牙舞爪地伸出无数的触须，尽情地翻腾起来，海里的贝壳与珊瑚被甩到黑色的夜空中去。
悲悯的天空沉默着，像在守一份不合理的约定。
礁石被海潮彻底覆盖，它的尖锐沉入暗处。
光秃秃的沙滩，做着无法推拒的恶梦。
真正的夜，暴风雨之夜隆重登场。一块黑幕拉下来，魔术师准备着新玩意。
黑色的无名人靠近我，脱下他的外套，像一个贴心的情人，他试图把外套披在我的肩上。我一闪身，挣脱了他的衣服，也挣脱了他靠近的气息。黑色的外套滑落到沙泥里，轻易地被抛弃。它柔软地卧在那里，风吹动着它，它无辜地跟着风跑。无名人没有去捡他黑色的外套，他直冲着我喊：“我们换个地方，再把话说清楚。”我咄咄逼人地回敬他：“在这里，在这里说。”他无可奈何地僵立在那里，我与他，像两个站在风口浪尖上的人。
“并不像你所想象的，这是无法挽回的错误。我是说我的错误。”黑色无名人在黑夜黑风中说。
“海棠算什么？她无谓地为你去死。你却只说是一个错误？”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为了盖过风声与海浪声，“我只想要你告诉我一句心里话。”我停下来，海棠在不远处也停止了溜达。
“你想要我说什么？”无名人的声音被其他的声浪割裂得断断续续。
“你爱海棠吗？你爱海棠吗？”我旧话重提，代替海棠在问他。
他没有马上回答，他静默地看着前方，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每个人的思想是多么的隐秘，只属于他自己。他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一个让海棠宁愿为他去死的人，可是他看起来的萧条，不像是为了海棠而产生的，而恰恰是为了他自己。或者，也不是为了他自己，只是天生的冷漠造就了他一贯的萧条。
我的猜测很快得到了印证。他的声音袅袅地飘过来，带着隔阂一般的冷淡，却又让人的心沉落绝望的低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