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子们
1
那片老坟地坐落在黄羊堡这个小镇西部的一大片戈壁荒滩上,和兵团大院只有一墙之隔。泛白的土地沟纵横、碎石密布,开着零星白花的骆驼草在沙土中瑟瑟摇曳。半埋在草丛中的残碑断碣上的文字很古老也难以辨认,使人联想到那些曾经跋涉在这条丝绸之路上的古波斯商人。那些不知年代也不知姓名的荒坟已坍塌下去,仿佛和土地搏斗了这么多年之后已经累了,疲倦了,放弃了隆起的挣扎努力,心甘情愿被大地吸吮成一个个奄奄一息的伤口。墓碑和坟包之间一下雨就有头发丝菜。头发丝菜很像人的头发。望着那些趴在低洼地皮上的黑乎乎的东西,那细长的一根一根的东西,那暧昧不明的东西,你会怀疑这是埋在地底下哪个家伙头皮上的东西。那天下午我们班上的几个男生,王建军海鹰他们,就是一边挑着那东西一边来到一个坟包前的。这是这片坟地中最新的一座坟,这坟是一个名叫六六的男孩的。
六六是我在黄羊堡学校的初中同学,也是兵团大院里的孩子。我们每个人都和六六有着吵嘴打架这一层次的友谊。那天下午,王建军他们挖着挖着头发丝菜就到了六六的坟前。当他们意识到这是六六的坟时便转着圈子去看这座坟。六六的坟没有墓碑也没有放花草,只是在坟堆的边缘摆了一圈小石头。六六的坟还很新,那些新鲜的坟土颜色发暗和周围很不相同。王建军用手摸了摸那坟土说:“还软着哪。”海鹰也上去摸了摸,于是每个人都摸了,都说:“还真软呢。”王建军又说:“六六这小子睡了个软坟头。”大家便笑了。王建军突然说:“你们谁敢到坟头上跺几脚?”看到大家不出声,王建军说:“你们是怕这小子在坟墓里喊起来吗?”海鹰说:“谁怕啦?”说着又问鱼头:“鱼头你怕吗?”鱼头说:“怕他?嘿!”说着便爬上了那坟头,于是王建军上去了,海鹰也上去了,几个人你推我挤地站在那坟头上。王建军一跺脚,喊:“我跺六六的头!”海鹰也一跺脚:“我跺六六的猪蹄子!”鱼头喊:“六六,六六,我踩死你!”海鹰说,“废话,他早等不及了,早就死了!”于是他们便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声音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那个声音,小小的,男孩子的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从他们脚下传来。那声音说:“别踩我!”
大家愣了一下。海鹰说:“有人喊。”王建军说:“胡说,你是吓昏了吧。”
然而那声音又响起来了。那声音就在他们脚下。那声音,闷闷的,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很憋气很难过的,还带着哭腔:“别踩我!”
王建军、海鹰还有鱼头他们,互相看看,脸白了。那是六六的声音。那声音明明白白地正是六六的。十四岁死去的六六躺在他的坟墓里对着那些践踏他坟头的人愤怒地叫着:“别踩我!”
当这声音第三次响起时,几个孩子魂飞魄散,撒腿狂逃。
这就是发生在黄羊堡的事情。黄羊堡的事情有时候是不可思议的。这一天,距六六被一颗子弹打中的那个冬天的晚上只有半年,距离现在,已有二十多年。
2
二十多年前如果你来到黄羊堡,来到黄羊堡小学那座用土坯垒成的教室里,你就能听到六六的故事。六六总是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或站在队伍的最前排,总是那些大孩子推推搡搡的对象。他的袖口和领口结着一层乌黑油亮的黑痂,那是黄羊堡最肮脏孩子的标志。他的鼻尖分布着斑驳的白癣,上课时他就趴在桌上斜着眼睛望着黑板同时锲而不舍地用指甲抠着那些白癣。有经验的教师一眼就看出他的眼睛虽然盯着黑板但里面并没有黑板上的内容,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把六六的耳朵叫做“摆设”,他说我们班上有些人的脑袋两旁挂着两片貌似耳朵的东西其实纯属摆设,他是在有一次六六回答不出他的课间提问时说这句话的,人人都知道他说的有些人其实是指六六。而年轻的数学老师处理这类问题就直截了当得多了,当六六回答不出问题时,他二话不说便把六六往门口拉,他说站着听讲头脑会更清醒。遗憾的是六六偏不理会老师的这番好意,他总是花样百出地对抗从而使这个命令的实施变成了一场实实在在的体育竞赛。有一次他紧紧抓着课桌死活不松手老师只好把他连同桌子一起拽到了门口;还有一次他双脚蹭地身体后仰就像进行一场十分卖力的拔河比赛,结果老师一松手他就跌了个仰八叉。富有幽默感的数学老师干脆为自己的课设立了一项课间活动,每当他要把六六拽到教室门口时他就对全班说:“让我们快乐两分钟吧。”
一般说来六六活得比较悲惨但你从六六的脸上读不出悲惨二字。他喜欢用唾沫弹人,即用脏乎乎的食指和大拇指伸进嘴里蘸着唾沫弹向那些离他最近的女孩,这是他自己发明的一项娱乐,这娱乐不仅为他引来了女孩们的尖叫也招来了大男孩的老拳。谁都能打六六,只要你愿意并且不嫌手脏。六六尖叫一声。六六尖叫着缩肩膀捂脑袋同时眼睛巡回一百八十度观察其他人的反应。六六的尖叫声不像是人发出的而像是一片碎石子划破玻璃。脸上挂着微笑,顶多轻轻抽动一下嘴角,那是他对疼痛的最大的反应。看了这微笑你便会明白六六不怕打。六六真的不怕打。六六不仅不怕打而且还盼着人打他,经受这种皮肉之苦在他肯定是一种幸福,因为这是他和人们交流的惟一方式。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班上的男生喜欢把六六逼到墙角里进行如下的谈话:
“天上什么东西最讨厌?”
“老鸦。”
“地上什么东西最讨厌?”
“屎巴牛。”
“再说一遍!”(将六六的胳膊拧到背后)
“哎哟——是六六,好吧?六六是个屎巴牛,好吧?六六比屎巴牛还恶心,六六是个最脏最脏的屎巴牛,好吧?”
当然,这是王建军转学来到我们班以前的事情。
王建军也是兵团大院的。王建军的父亲来自新疆,因此王建军会说几句维族话还有一把油腻腻的黑把儿匕首。那是一把真正的大匕首,和它相比鱼头海鹰的那些弹弓简直是彻彻底底的小儿科。这把匕首不动声色地躺在一个镶了红宝石的刀鞘里,当王建军当着几个男生的面把它慢慢拔出来时,一股白白的光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沉默了。“这是血槽,”王建军用黑糊糊的食指顺着刀身一道侧沟慢慢地摸下来,藏在拧成一团的黑眉毛下面的深眼睛冷冷横扫了所有躲躲闪闪的眼神,“当它杀了人,那血便从这槽里流下去。”他那带着浓重新疆口音的普通话如同那把匕首的光芒在教室下午的空气中寒气缭绕地升起,让所有的人毛骨悚然。
这天下午有一个纸团飞到了六六头上,飞到了六六头上又碰了一下王建军的肩膀。之所以碰王建军的肩膀是因为班主任老师把王建军的座位分配到了六六的旁边。这是距离六六被一颗子弹打中约一年零三个月的事情。当时班主任老师不知道,班上所有的人也不知道,这个安排和那发飞向六六的子弹之间有什么联系。他们不知道从这一天开始,一个叫做命运的东西,一个碾碎一切的巨轮,便对六六开动起来。
巨轮发出的第一个声响便是王建军推开椅子的吱呀声。这吱呀声在这个春天的下午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响亮。当时全班正发出轻轻的哄笑,人们看着六六被打得缩着肩膀莫名其妙回头的样子十分可笑,这种可笑是他们经常体会到的一种乐趣,就连六六也不否认这是一种乐趣,他揉着发疼的脑袋望着那些笑着的人时自己也笑了。然而这时候王建军回过了头。王建军的目光让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王建军弯下腰拣起了那个掉在地上的纸团,然后拿着它向那个朝六六射来纸团的男孩走去。
那男孩是一个普通的男孩。在此之前和全班其他人一样,他的弹弓最常用的靶子就是六六的脑袋,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这一天这个男孩像往常一样这样想。他的想法直到王建军走到他的跟前时才有所动摇。当时王建军直直站在他的面前挡住了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从而显得十分高大。
“是你打的?”王建军问。
“把这吃下去。”王建军说。他伸出的手掌里放着一个沾着黑指印的足有一个鸽子蛋大小的纸团。男孩认识那纸团。那纸团是他用自己涂得乱七八糟的数学书上撕下来的两页纸叠成,为了增加杀伤力还在里面加了一个铅笔头。现在王建军就摊开那手掌和纸团直抵他的鼻尖。“把这吃下去。”他说。
男孩张着嘴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他的眼睛闪闪烁烁地望望王建军又望望全班显出一副挺无辜的样子,无辜的糊涂也有点儿无辜的听不懂。他似乎是想让王建军再重复一遍他那古怪的命令以拖延时间或者中途发生点儿什么。然而王建军并没有重复第二遍。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王建军是个做事很讲究效率的人。王建军二话不说便一手拔出了那匕首,同时用另一只手捏住了男孩的胳膊。男孩试着把那只胳膊抽出来但是失败了,男孩的脸就在那一刻变白了。与此同时那柄白花花的刀尖也对准了他的嘴。
“是你自己张开呢,还是我给你撬开?”王建军问。
男孩的嘴于是张开了,那个小鸽子蛋便进入了男孩的口中。男孩嘴巴很古怪地鼓了起来。王建军松开了握住男孩胳膊的那只手,很悠闲地将匕首在空中甩了一个亮亮的光圈,然后将刀尖对准了自己另一只手掌的手心。他的手举得高高的,因此全班的人都能看到那刀尖和手心的情况。他的姿态很像是一个老师面对全班示范着一个实验该怎样做。他的动作很慢。他动作很慢地将刀尖扎进了那个手心。他慢慢用扎进手心的匕首在手心画着什么,好像那不是匕首而是彩笔。手心一阵发白。白得怔怔的,好像被这突然的袭击吓坏了,之后,便有几颗红色的小珍珠从那刀痕上一粒一粒蹦出来。好像那手是一个盛珍珠的口袋。几粒小珍珠怕冷似地颤抖着抱成一团,终于被自己的重量搞得摇摇欲坠,终于抱成一团滚落下来。王建军的手心此刻便成了红色的了。王建军用食指将那红色涂在男孩的脸上,额头上一道,左边脸一道,右边脸一道,男孩的脸顿时丰富多彩了。
“这一次我用自己的血打扮你,”王建军很亲切地说,“下一次,就该用你自己的了。”
那男孩一直没有动作的嘴巴此刻动作起来。他开始咀嚼那团含在嘴里的纸团并试图把它咽下去。但他的喉咙配合得不好因此他的喉结吊桶一样七上八下发出困难的咯咯声。王建军显然对他的努力表示赞赏,他用拳头捶捶男孩的后背说:
“慢点儿,又不是烤羊肉串儿,太快了会噎着的。”
于是那男孩哭了。他的眼泪从那被涂得鲜艳无比的脸蛋上流下来,像两条红色的肮脏的水渠。
全班一片寂静。
事情便这样解决了。那天下午当王建军若无其事地回到六六的桌边坐下时,每个人都确信学到了自己该学的东西。因为王建军坐下时对六六说了一句话,声音不大但清晰得足以让全班听见。王建军对六六说:
“以后谁胆敢欺负你,只管告诉我。”
很多年后当我写下这个故事的时候,最使我困惑的一点便是王建军和六六的关系。很难说清王建军为什么对六六情有独钟。他是出于一种封建领主意识觉得应该保护六六这个距离他最近的臣民呢,还是他天生仗义见不得恃强欺弱,或是他想通过此事给全班来一个下马威,或是他确实真正喜欢六六?
在这个春天我们已经升入了黄羊堡小学的附设初中。在这个春天六六的外貌已经发生了一点儿变化。他的领口和袖口变得有颜色了,脚趾头探头探脑的胶鞋也做了适当的修补,一张常年脏兮兮的黑脸已被打扫得水落石出。如果用一双不带历史偏见的眼光看,还真有点儿山清水秀的味道。这是真的,很多年后我得承认,六六是我们兵团大院中的美少年。如果他不张嘴说话,如果他不在众人面前露出那种卑微胆怯又死乞白赖的下贱样儿,我敢说六六是个美少年。于是新疆来的王建军,那个眉目阴沉一身黑疙瘩肉的铁汉王建军,望着六六的眼神便格外温和。当他望着六六时,他会露出连阴雨天的太阳那样难得的微笑,一颗打架时缺了角的门牙便露了出来。
这可是头一遭在班上有人对着六六微笑啊!六六受宠若惊。六六立即变成了围绕着王建军这轮太阳旋转的一朵葵花。他心甘情愿心花怒放地成了王建军的小尾巴,跟着王建军跑前跑后形影不离,脸上畏缩胆怯的神情一扫而空,扬眉吐气,好像变了一个人。他会突然在好多人面前响亮地大笑两声。这种大笑往往来得很突兀,没有来由,猛然爆发又戛然而止,让你吓了一跳又摸不着头脑。摸不着头脑又吓你一跳。这种怪笑在过去曾为他招来拳脚,但现在他不怕了。
比如,当王建军非常得意地朗诵他篡改的一个人人熟知的样板戏的对话时,六六就会用笑声来为他伴奏:
王建军:“脸红什么?”(同时用眼睛观看大家的反应)
六六:“……”
王建军:“屎憋了!”
六六:“哈哈!”
王建军:“怎么又黄了?”
六六:“……”
王建军:(非常得意地)“拉稀了!”
六六:“哈!哈!哈!”
王建军的笑话当然算不得幽默,根本用不着六六这样大笑。可六六就是笑了,而且笑得那样夸张那样张扬,不仅前俯后仰还像个鼓手一样拍着桌子,若在平时,早有人上去教训他了,但现在,看着王建军的面子,大家只能保持微笑,显得对这个笑话很欣赏并心领神会的样子。有时候小孩子也是很势利很世故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3
有关黄羊堡的札记——家法
1.王建军有一条柳条编的鞭子。王建军自己不拿那条鞭子,也不使用那条鞭子,但人人都知道那鞭子是属于王建军的。王建军管它叫“家法”,每当他要教训教训哪个人时(当然这情况不常发生),他便说:“把家法拿来!”于是便有人将那鞭子拿来,王建军说:“家法十下!”于是便有人用鞭子教训那人十下。当然,这里的教训是什么含义,我不说你也知道。
2.执行家法的人通常临时指定,而且多数是好几人,视被教训者的反抗程度和力气大小而定。而掌管家法的人却只有一人,这个人一经指定便要任职相当长的时间。执行家法是一次性的,一次教训完成便宣告结束,而掌管家法是比较长期的,除非王建军下令解除,将永远任职。
3.掌管家法人的最大特权是时刻不离王建军的左右,具有贴身侍卫和高级枢密的性质。因而掌管家法的通常是王建军比较亲近或有意要奖励的人。他通过任命和免除掌管家法这一职务来显示自己的奖惩和好恶。因此,效忠于他的人都以掌管家法为荣。能获得这一荣誉的人在别人眼中便有了不同寻常的地位。
4.共有四个人为王建军掌管过“家法”。这四个人依次是:六六、海鹰、鱼头和另一个男生。其中时间最长者是海鹰,时间最短的是最后一个男生。王建军完全是出于奖励才任命那个男生这一职务。掌管家法最尽职尽责的是六六,最不称职的是海鹰。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