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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疑惑(1)

谈起来事情距今已有十多年了。一年春天,我应邀去讲实践伦理学,在岐阜县的大垣镇,前后逗留了一个星期。地方上一些热心人士,他们的盛情款待,常令人受之有愧,我向来感到发憷。所以此次,便事先致函接待我的教育家协会,希望对迎送、宴请、观光以及借讲演的名头,白白耗费时间一类的事,一概予以拒绝。这样一来,大概当地很快便风传,说我是个怪人。不久我到了该地,由于协会会长大垣镇镇长的斡旋,一切安排不仅如我所愿,就连住宿也特意避开客店旅馆,住到镇上一户世家N氏清幽的山庄。下面要讲的,就是这次逗留期间,在别墅里偶然听到的一桩惨剧的始末。

别墅坐落在巨鹿城关,远离花街柳巷。尤其八叠席大小的起居室,是书院式格局,只可惜光线不大好。不过,隔扇和拉门倒颇具雅趣,果然是个安静的所在。别墅里一对看门的夫妇照顾我的起居,没事儿时,他们总是待在厨房里。所以,这间八叠席大小的昏暗房间,没有一点人气儿,异常冷清。玉兰花枝低垂在花岗岩洗手钵上,不时飘落几朵白花,四周静得连落花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我只是每天上午去讲课,下午和晚上就待在房里,日子过得极是清静。除了几本参考书和包里的换洗衣物外,我别无长物,不免时时有荒院孤寂之感,愈觉春寒料峭。

虽说如此,下午也偶有客来,正可解闷儿,所以,倒也不觉得太过寂寞。可是,一旦点上那盏古色古香的竹简灯,活生生的人间世界,顿时全部凝缩在我周围——那盏微弱灯光所及的地方。然而,我丝毫不觉得周围有什么安全感。身后的壁龛里,庄重地摆着一个没插花的铜瓶。上面挂了一幅奇怪的杨柳观音像,装裱在发黑的织锦缎上,墨色模糊,难以辨认。有时看着书,偶尔抬起眼睛,回头望见那幅陈旧的佛像时,总觉得闻到一阵阵线香味儿,其实,压根儿就没点香。房间里笼罩着一种寺庙般的静寂,所以我常睡得很早。可是上了床,总又难以入眠。挡雨板外夜鸟的声音忽远忽近,不断吵扰着我。鸟声使我心里展现出屋顶上的天守阁。白天望过去,总是这样一副光景:天守阁的三层白墙掩映在蓊郁的松林里,飞檐的上空有数不清的乌鸦凌乱地盘旋。——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却仍感到心底荡漾着似水春寒。

于是,有天夜里——演讲的时期已快结束。我照常盘腿坐在灯前,漫不经心地看书。突然,挨着隔壁房间的拉门,静静地开了,静得有些疹人。本来,我下意识在盼着别墅的守门人来,等察觉到门打开的工夫,心想,正可央他把刚写好的明信片寄出去。

无意中朝那边瞥了一眼,门边昏暗的光线下,端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我从未见过。说实话,那一瞬间,与其说是惊愕,不如说,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神秘的恐怖。而那男子,也确有吓人之处:浑身罩在模糊的光影中,简直形同幽灵。这时两人目光相遇,他按老式规矩,高高支起两肘,恭敬地低下头,呆板地寒暄,声音比想象的要年轻:

“这么晚,还在您百忙之中来打扰,实在抱歉得很。但有点事想求先生,便顾不上失礼,冒昧前来。”

我这才从惊愕中恢复镇静,趁他说明来意的工夫,开始从容地打量来人。他额头挺宽,两颊消瘦,眼睛灵动,与年龄不大相称,头发已经半白,人很斯文。和服上虽然没印家徽,但穿着外褂和裙裤,倒也不寒酸,而且膝盖前还端端正正摆着一把扇子。

猛然间,我发现他左手少一指,这一下又刺激了我的神经,目光不由得赶紧躲开那只手。“请问有何贵干?”我合上正读的书,冷冷问道。不用说,对他的唐突到访,既感意外,也很恼火。而且,别墅的守门人对有来客,竟不通报一声,也有些讶异。可来人并不在意我的冷淡,再次头抵席子,依旧照本宣科似地说:

“没来得及奉告,我叫中村玄道,先生的讲座每天都去听,当然了,那么多人里,恐怕先生未必记得我。今晚也算是我们的缘分吧,今后还请先生多多指教。”

总算明白了这男子的来意。但清静的夜读被打断,心中仍感不快。

“这么说,是对我的演讲有什么疑问吗?”

与此同时,心里已拟好颇为得体的下文,准备将他挡回去:“有问题,请明天课堂上再提吧。”可是,对方表情纹丝不改,视线始终落在膝盖上。

“不,不是有问题。我没什么问题,只想就自己的行为和对善恶的判断,请教先生。现在算来,大约在二十多年前,发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结果我对自己,竟怎么也弄不明白了。因此,想请教您这位伦理学界的大家,一切谅自会有分晓。所以,今晚冒昧造访,还望先生见谅。在下的遭遇虽说乏味,可否烦请先生一听?”

如何回答,我多少有些踌躇。诚然,从专业来讲,我的确是个伦理学家,但是,很可惜,我不是那种机灵的主儿,能活用专业知识,临机应变,当即解决眼前的实际问题,却不敢自负有这种本事。对我的犹豫不决,对方大概早已察觉,抬起一直落在膝盖上的视线,胆怯地看着我的脸色,声音比刚才自然多了,恭敬地恳求说:

“当然,我不勉强先生,非给我一个正确的判断不可。只是我已到了这个年纪,一直为这事所困扰,哪怕向先生诉说一下我的痛苦,对自己多少也是一个安慰。”

给他这么一说,出于情理,我也该听一听这个陌生人的话。但同时,一种不祥的预感和一份模糊的责任,沉甸甸地压上了心头。我一心想拂去这种不安,故作轻松,隔着昏黄灯火,招呼他靠近些:

“好吧,那就听你讲述吧。不过,听完后,能否谈出什么意见供你参考,就另当别论了。”

“哪里,只要先生肯听,就已足矣。”

这个自称中村玄道的人,用那缺了一指的手,拿起席上的扇子,不时抬眼偷偷看我一下,不如说是偷偷看一眼墙上的杨柳观音,声音仍是那么平板忧郁,断断续续讲了起来。

事情发生在明治二十四(1891)年。您知道,明治二十四年,正是浓尾大地震的那年。打那以后,大垣完全变了样。当时,镇上有两所小学,一所是藩主建的,另一所是镇上修的。我在藩主建的那所K小学就职。在此前的两三年,我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县师范学校,稍后又得到校长格外器重,年纪轻轻,每月就拿到十五元的高薪。

现下的十五元月薪可能是捉襟见肘的,可二十多年前,虽说不上富裕,可也衣食无忧了。在同事中,不论哪方面我都是众人称羡的对象。

家里上无老下无小,只有妻子一人,刚结婚还不到两年。妻子是校长的远亲,从小离开父母,嫁我之前,校长夫妇一直当做亲生女儿一样抚养。名字叫小夜,这话或许不该我来说,她非常柔顺,爱害羞,而且话也不多,总像一片淡淡的影子,似乎生来就苦命。像我们这样的夫妇,虽说没什么大喜大乐之事,日子也还过得平静。

然而发生了那场地震——我怎么也忘不了,十月二十八日,大概是早上七点多吧。我正在井边刷牙,妻子在厨房盛饭。——之后房子就倒了。就那么一两分钟的事儿,宛如狂风般响起了骇人的地鸣,转瞬之间房子就倒塌,只见瓦片纷飞。没等我回过神来,就被突然落下的房檐压在下面,我拼命挣扎,随着不知从哪儿涌来的震波摇摆着,好不容易从暴土扬烟的房檐下爬出来,一看我家的房顶,就连屋瓦上的杂草也被压扁了。

那时我的心情,说不出是惊恐还是慌张,总之失魂落魄,只管瘫坐在地上。仿佛在暴风雨的大海上,前后左右,满眼是坍塌的屋顶,地鸣声,屋梁砸声,树木折断声音,墙壁倒塌声,还有数以千计的人四处逃窜的惊叫声,我茫然听着这些杂然交织在一起的声音。蓦地,发现对面房檐下有个东西在动,我猛地跳起来,恍如刚从噩梦中惊醒似的,嘴里大声喊着,立刻奔了过去。我妻子小夜下半身压在屋檐下,正痛苦地挣扎着。

我抓住她手,拼命去拉,想把她肩膀扶起来,但压在身上的房梁,纹丝不动。惊慌失措中我搬开一块块檐板,不停地给妻子打气:“要挺住!”难道这仅仅是对妻子说么?或许也是鼓励我自己吧?小夜说:“太难受了。”还说:“快想想办法呀。”用不着我给她打气,她面无血色,拼命想挪开房梁。那时,我见妻子两手染满鲜血,连指甲都看不出来了,颤巍巍地摸索着房梁,那情景,至今还留在我痛苦的记忆中,历历如在眼前。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我突然发觉,不知从哪儿冒出滚滚的黑烟,刮过房顶,扑面而来,熏得我透不过气。与此同时,浓烟那方发出猛烈的爆裂声,火星像金粉一样,噼里啪啦,在空中飞舞。我发疯似地抓住妻子,再次拼命想把她从房梁下拽出来。可妻子的下半身一点儿也挪不动。我全身笼罩在浓烟里,一条腿跪在房檐上,和妻子说了些话。说了什么呢?我想您会这么问。您一定会问的,可我真的什么也记不得了。

唯一记得的是,妻子血丝胡拉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嘴里叫着我。我望着妻子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睛睁得老大,神情好恐怖。紧接着,不光是烟,火势挟着火星猛袭过来,呛得我头晕眼花。我心想,这下完了,妻子会给活活烧死的。活活烧死?我握着妻子血淋淋的手,大声喊着什么。妻子也反复叫我。她对我的呼唤,当时在我听来,含有无穷的意义,无尽的感情。活活烧死?要活活给烧死吗?这回我又喊了起来。记得像是说:“那就死吧!”似乎还说了句“我也一起死!”我没意识到自己在喊什么,这工夫顺手捡起一块掉在地上的瓦片,砸在妻子头上,一下又一下。

以后的事,任凭先生想象好了。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整个镇子笼罩着浓烟和烈火,家家的屋顶像小山一样,堵塞了街道,我死里逃生,好歹捡回一条命。这到底是幸与不幸?我什么都弄不清了。那天晚上,依旧燃烧的火光照亮了黑暗的夜空。在倒塌的校舍外,我和一两个同事从地震棚,眼望着火光,手里攥着刚做得的饭团儿,禁不住泪流不止,我至今都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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