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哪里经受过人间如此狂热的礼遇，“哇哇哇……”啼哭起来。妻子一下子慌了，不敢再亲女儿，连说：“乖乖，宝贝，不哭不哭，你是妈的心肝，你是妈的宝贝，妈妈是喜欢你才亲你的，你知道妈妈怀你十个月有多辛苦、多不容易吗？你知道妈妈有多爱你吗？乖乖，宝贝，不哭不哭。”
女儿不哭了，但是老婆反而孩子般哭起来，哭着哭着又笑了，笑着笑着又喃喃自语，后来就语无伦次，全是心肝呀，宝贝呀之类。
之前我没有接触过新生婴儿，想象中新生婴儿应该天使般可爱，花朵般鲜艳，精灵般迷人，其实不然。
说实话，回忆当时的情景，觉得新生小宝贝一点都不好看。她皮肤赤红，且像古稀老人样，脸上布满了皱纹；小鼻子一点都不挺拔，甚至感觉鼻梁还有点塌陷；眉头皱的特紧，象一来到这个多事的世界就遇上许多棘手的事情而陷入深深的思索。我在心里问自己，这孩子长大能好看吗？看看老婆，想想自己，我们俩口子的长相也还说的过去，怎么生出个娃娃这般模样？难道遗传基因发生了变异？
这些只是内心的短暂感受，并没有把这种感受说给老婆听。老婆还陶醉在做母亲的极度喜悦和幸福之中，在她的眼里，女儿绝对是完美无瑕的，我要是把这种感受说出来，肯定是自讨没趣，老婆势必会不高兴甚至翻脸。
注视着女儿，一边感叹着生命的神奇，一边想着如何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多做些事情。之后专门跑到新华书店买了一部《育儿大全》，抱回家里活学活用，急用先学，理论指导实践。
在医院只住了一周，老婆就出院回家了。她的单位开恩，给分了一个只有一间外带一个厨房和卫生间的房子。也是对我的莫大安慰，我感到十分满足。
寄宿在岳父家里，打破了岳父大人几十年形成的生活习惯，我于心不忍。而且，他看我肯定不顺眼，我瞧着他也挺别扭。与其如此，还不如眼不见心不烦。有了房子，我就盘算着搬走。老婆她需要父母照顾，突然要她离开父母，她肯定不乐意。但我主意已拿，先做她的工作，我对老婆说，男人成家立业，咱得有自己的家不是？老婆沉默了老半天，最后还是依了我，我看得出来，她顾及我的颜面和自尊心，就随了我的意思。
对于一个成家之后又有了后代的父亲来说，仅有激情和力气是不够的。单住的第二天，小女就病了。也不知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还是受了风寒，拉起了肚子。大便先是变稀，接着变绿，后来成了黑色。妻子初当妈妈，无知无畏，也不征求我的意见，弄了几片黄连素，取成人四分之一剂量捣碎，搅在温水里给女儿灌。女儿出世才几天呀？哪里会吃苦药？药水没灌进下，把孩子呛得一塌糊涂。我一看急了，把老婆训了一顿：“开什么玩笑，你又不是医生，胡乱弄药就往孩子肚里灌，不要宝贝的小命了！”
老婆这次居然没有顶撞我，怯怯地劝我快想办法。我说我有什么办法？推了自行车飞奔到医院，找到儿科医生，把女儿的病情火急火燎地给她说了一番。
医生是位很和善很富态的儿科女主任，五十多岁，一看就是那种可以信赖的医生。她听了我的陈述，问我带样本没？我说来得太急了，没有。她说你快回去，弄点便液来化验。
我把自行车骑的呼呼生风，赶回家问老婆有没有便液？妻子说尿布上有，让我丢洗衣机洗了。
没有现成的，只好等待，我们给女儿屁股下面垫了一片柔软的卫生巾，耐心的等着。过了一会儿，女儿果然就拉了。不由分说，折叠了卫生巾，用塑料纸包上，骑上车又飞奔上医院，儿科主任夸我：“刚当上爸爸就是不一样。”写了化验单给我。到化验室，一个女化验员带着口罩，用镊子接过我给她的样本，打开后很不客气的说：“哪有大便样本？告诉你，要用玻璃瓶装，懂不懂，同志。”随手就把那片卫生巾扔到窗台上，我凑近一看，那卫生巾吸水性很强，便液化为乌有，只剩一片污迹。
我很尴尬，手忙脚乱，犯下如此低级错误。
回到家里，找不到一个可用的玻璃瓶，就只好找来一个奶瓶，洗净，擦干，等候女儿拉稀。可这小家伙与我作对似的，不让她拉时，直肠子似的，一会就冒那么一点，现在呢，妻子抱着她，我拿着奶瓶等了两个小时了，她竟然丝毫没有要拉的意思。她不睡，也不哭闹，睁眼睛望着我们。宝贝的眼珠已经会转动了，可以自如地从妈妈的脸上移到我的脸上。
宝贝突然小鼻子一耸，嘴也咧开了，我以为她在笑，我说：“老婆，你看女儿笑了，她是不是在取笑咱们呢？”
妻子一惊，忙就调整了一下抱姿，凑近女儿的脸。我说：“你看，女儿还在笑呢。”
老婆说：“宝贝哪里会笑，快快快，宝贝要拉稀了。”
老婆把女儿两腿分开，我很利索地把奶瓶伸到她的屁股下面，可是，我的奶瓶还没完全倒位，就听见“卟卟卟”的声响，一股温温的带着腥臭味的液体喷到我的手臂上。响声过后，我发现奶瓶里并没有便液，稀“巴巴”全拉在我手背上。
也顾不了太多，宝贝的粪便爸爸哪里会嫌脏呢？就用左手的食指把右手背上的便液刮到奶瓶里，把盖子拧紧，用香皂洗了手，把奶瓶装到军用挎包里，像护着金银财宝一样护着奶瓶，再一次赶到医院化验室。
医生据化验结果判断，女儿受了风寒，消化也不太好，开了药方，又嘱我应该注意些什么，很尽责很认真。
药到病除，女儿的肚子不闹了。
之后，宝贝一天一个样，二十天之后女儿出落得非常好看非常可爱，赤红色的小身子变得红润而光亮，有了突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种神奇的感觉，满脸老人般的皱折被春风拂去了。小脸蛋充盈得饱满、水灵、鲜嫩而透着红润的光泽。
我天天把女儿抱在怀里，有点爱不释手，我常喃喃自语，喋喋不休，不停地向女儿倾心交谈。我知道女儿听不懂我的语言，但我从女儿清澈而晶莹的眸子里感觉到她喜欢听老爸这种絮叨。
那天冬日艳阳，风和日丽。江城入冬之后，一直都雾气弥漫，空气混浊，出现这么一个好的天气实在难得。阳光透过门窗，撒在这个鲜亮的小生命的脸上，她有些不适应，眼睛眨巴眨巴的，我就赶快避开阳光直射。
我一直想亲亲我的宝贝，可总是不敢，怕污了她的脸，怕伤了她的肤。今天，这种想亲亲她的欲望非常强烈。于是，我慢慢俯下身子，轻轻的，轻轻的用嘴唇去亲吻女儿红嘟嘟的脸蛋。可能是胡须戳到了她嫩嫩的脸，她把头摆了摆，咧开小嘴要哭的样子，我就立马道歉，说：“宝贝不哭不哭，都是老爸不好。”女儿的嘴咧开了，经我这么一说，又抱着一晃，居然真的没有哭，只是把咧开的嘴顺势打了一个呵欠。
老婆总是怕女儿受凉，给她捂得很厚很严实，且又被一个方方的棉包单捆包着，除了女儿的小脸蛋，身体的其它部分我很少看到。我很想拉拉女儿的小手，可是衣袖太长，小手缩在袖筒里摸不着。我坐下来把女儿的棉袄的衣袖绾上去，把女儿的小手拉出来。本以为一双粉嫩纤细的小手会出现在我的眼前，却不料那双小手却受到极度惊吓似的握的死紧。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试图给她掰开，拉伸，可是，我尝试了好半天，没有成功。女儿很敏感地坚护着，我稍稍用力，她也就更使劲，把小拳头攥的更紧。再用力，她的小身子就打惊颤，并出现痉挛般的抽搐。
我喊醒正在酣睡的妻子，我告诉她我的发现以及我努力后的结果。老婆的睡意全无，我问她人家孩子是不是都这样？她茫然地摇摇头并说她不知道。我俩又试着给女儿掰手，勉强把大拇指拉开，女儿就疼得大哭起来，不敢再动。但我们发现女儿手指与手指，手指与手心还结着网状的死皮。
一股不祥之云袭上心头，我感到害怕，悄声对老婆说：“这孩子的手会不会有残疾？”
老婆显然被我这句话给震住了，红晕的脸颊瞬间变得苍白。
“得马上去医院。”我说。
“怎么去？孩子这么小？”她问。
“我抱着去。”我的口气没有一丝犹豫。
之后，我用军大衣把孩子裹了，抱着她就准备下楼，身后传来老婆的哭泣。
转身，见妻子穿着睡衣睡袍，两手欲举又放，两眼泪涟涟一幅凄惶无助的样子。我很理解老婆那时的心情，我也找不出更好的话安慰她，我说很快就会回来的，你在家等着。然后就匆匆下楼了。
家距医院虽不太远，但也有一公里路程。公汽不顺路，没班车可坐，抱着女儿步行。
天气虽然晴好，毕竟是寒冬腊月间，气温还是很低的。
女儿才不过二十天，我担心在这寒冬里，宝贝经受不住这寒冷侵袭，出现什么闪失，因此就把军大衣裹的很紧，绝不让冷风侵了宝贝柔弱的小身子。可是这样大步走了一阵子，我突然就意识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把女儿包的这么严实，搂的这么紧，会不会堵了女儿的呼吸造成孩子窒息呢？想到此，我的大脑“轰”的一声，头立刻就大了一圈。
身边有一个花坛，我抬起一条腿把脚搁在花坛上，弓着步把包裹放在大腿上，掀开军大衣察看，女儿很安详地闭着眼睛，这种安详反而使我惊恐不安：她为什么没有躁动和哭泣？我用右手轻轻放在她的鼻孔处，试她的气息。或许是我的手被冻僵了，感觉迟钝，或许是女儿的呼吸过于潺弱，居然没有感觉到女儿的呼吸。这次不是惊恐不安的问题了，简直就是浑身冒冷汗、头皮发麻，整个汗毛刹那间都竖起来了，我甚至意识到一念之间我有可能犯下了弥天大罪！
军大衣的领子是人造毛的，棕褐色的，很柔软，巨大的恐惧中我把军大衣的毛领移到女儿的鼻孔处，啊呀呀，我极度高兴地看到了领毛在气流的作用下一边倒伏的现象，仿佛压在心头万千吨的重物瞬间释然，不由就喊了一声：“宝贝，你吓死你的老爸了。”
到了医院，也顾不了许多了，没挂号没排队径直把女儿抱到儿科，儿科女主任在坐诊，她见我抱着团绿色军大衣，一脸的疑问：“解放军，你抱的什么？”我用河南话说：“主任，我抱的是俺闺女。”
女主任“啊”了一声，猛地站起，接过军大衣包裹，迅速打开，看见正要打哈欠的女儿。胖主任看看孩子，又看看我：“解放军同志，不愧是当兵的，胆子真大呀！这小孩才多少天？大冬天你就敢抱着满大街跑？快说，怎么啦？”
我把女儿的手拉出来给女主任看，并说出了我心里的担忧。
女主任只简单的瞥了一眼，用手摸了摸，就“哈哈哈”大笑起来，笑毕，替我把女儿包好，说：“赶紧抱回去，赶紧抱回去，别瞎折腾了，这是新生婴儿的正常生理现象，满月之后，慢慢就伸开了。”
2
女儿满月了。
满月的那天，我和妻子商量，给女儿洗个澡，这一个月，小家伙被严严实实包裹在棉被里，经常是汗津津的，小身子都发馊了。
《育儿大全》上有如何给婴儿洗澡的知识，我先认认真真把《育儿大全》这一章节研读两遍，然后，按照要求、方法和步骤来操作。
室内温度达不到要求，书本上给的标准是二十四度左右为宜，可温度计告诉我，家里的气温不足十度。我生了两盆木炭火，这是当时比较好的取暖方式了。我一手握着温度计，一手给两个火盆加炭，希望把火烧得越旺越好。但是，烧了几个小时，还是达不到书本上所要求的理想温度。检查发现，正门和通往阳台上的门，下边有二指宽的缝隙，那天刮着北风，这缝隙“嗖嗖”地透风，房间过道似的，影响了温度上升。赶紧找来废旧棉布，把门缝塞上，但见温度计的水银开始缓慢爬升。
水烧好了，三十七八度，也是书本上给的水温，说婴儿的皮肤很嫩，水温不宜太高，应与人的体温大致相当。我把热水倒进大木盆里。还不放心，再用温度计测试一下，确认室温和水温均符合要求了，让老婆为女儿宽衣解带，一会，一个一丝不挂、鲜亮的小肉体被老婆用双手托给我。这小生命来到人间三十天了，从穿上衣服到今天脱净衣服也只有短短的七百二十个小时，这个可爱的肉体已经出落得十分惹人喜欢了。
宝贝肯定不知道爸爸妈妈为什么脱去了她的所有衣裳，她可能有些不太适应，本能地卷缩成一团，明亮的眼睛忽闪忽闪四处张望，不知道接下来要将她怎样，眼神里多多少少有些惊惧和不安。但她不哭，充满了新鲜和好奇。
接过宝贝，我把她搁在我的左臂弯里，然后慢慢地将女儿沉浸在木盆的热水里。入水的时候，女儿的两条小胖腿弹了两下，两只小手也挥舞了几下，我想这可能是空气的温度和水温之间的差别造成女儿的某些不适。还好，完全入水后，宝贝便非常配合，除了眼珠子不停的转来转去，身体的其它部位都异常的安静。我又想，女儿在妈妈的体内，那般的温润与舒适大概与这木盆里柔滑与爽洁的液体有着巨大的相似，入水盆之后也许她又找到了母体的原始感受而安然自得。
我的左臂弯搁在水里，使女儿的身体仰躺着，倾斜度保持在四十五度，这个角度也是书本上写的。我用另一只手为女儿洗澡。我的右手缓缓地搅动着木盆里的水，让水产生波动，让波动轻轻撞击宝贝的身体，为她创造一种水中的波动之感，让她感受在人间、在水中的快乐。
轻轻地抚着这个小生命、这团小肉体，感到从未有过的惬意和满足。在此之前，我知道我要做父亲了，把结婚，生育，当爸爸，简单理解为人生必须经历的某种程序，中外古今，慨莫如此。但是，此刻，我突然对生命的神奇又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同时也带来了许多神秘的疑问？过去，常听人说人体是所有艺术品中最具科学、最具魅力、最具完美、最具吸引力的艺术，也就是听听罢了，并没细想，当面对宝贝生命肉体的时候，突然感到生命不仅神奇而且简直不可思议。一条精虫，一个卵核，甚至用肉眼都看不到它的形状，看不到它的存在，一旦它们结合了，在女人的血肉躯体内，不过三百天光景，便孕育出一个鲜活的生命。这个生命，经过后天的培养，便成了有思想、有道德行为、有是非观念、有仁慈之心、有创造能力的社会之人。难道还不够神奇吗？目光从女儿的身体转到床沿上的老婆，一种对老婆、对母亲、对女性的敬仰再次由然而生。
那一刻，再一次觉得女人的伟大了。是的，在伟大的女性面前，男人算什么！
眼泪不知不觉中淌了下来，手中也停止了动作，老婆看在眼里，她疑惑地问我怎么啦？我瞥了她一眼，我说：“没什么，突然间就被感动了。”
老婆茫然，又问：“谁把你感动了？”
我说：“你，女儿，还有全天下伟大的女人们。”
老婆骂说：“神经有毛病。莫名其妙。”
木盆里的水有点凉了，我把女儿托出水面，让妻子用开水瓶再加点。妻子加了，我感到加多了点，惊烫着我的宝贝，让老婆用温度计试温度，试后，不算太高，又把女儿放在水里，在手心里洒了点婴儿润肤露，在宝贝的身体上轻轻地抚慰揉搓，感觉宝贝的肌肤鲜嫩得美轮美奂，我生怕我粗糙的手掌伤着女儿，就嘱咐自己轻些再轻些。
老婆催我，好了好了，天冷，不宜久泡。我就抓紧为女儿冲洗，擦拭干净，然后抱起来放到床上，让老婆快点给宝贝穿衣打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