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让来的时候,檐下双燕早已绕了三番,天地四方刚刚合了幕帘。殿前宫道上,成络的来往着长信殿那里传膳的宫人,而我这里,也方才撤下膳食。
晚膳之时,不知是膳食欠了味道,还是我惦念着戴让,以至食不知味。不过用了少许,我便吩咐撤下膳食,继而又吩咐了甄儿白嬅把殿内的四座明灯掌上。
戴让来得应是十二分的匆忙,那藏青的袍服还稳稳的套在他身上,朝冠也还不曾取下。不知为何,这一瞬,我忽而有些难过。
“来得急了些,也不曾换了常服。”大抵是我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太过明显,他有些讪讪的解释。旋即,迈步上前,择了我对面的席子坐下,语气陡转,笑道,“落了旁人,怕是要说我刻意张扬,好在是放在了小妹这里,必是不能有这些猜疑的。”
这一言旁人,这一句小妹。诚然我心头再是觉着前事让我同戴让兄妹之间有些隔阂,可现下尽付流水。
面上不禁释然,手下将茶具摆开,继而为戴让添了一盏茶,悠然一言,“白嬅日日在温室殿前待着哥哥,可哥哥一日也不曾前来。小妹以为,那日长信殿一事,哥哥已怪了小妹去了的。此番见哥哥这一言说,倒是小妹多心了。”
言到此处时,戴让端起茶盏的手,微微一滞。但亦不过片刻,他便复了常色,小饮一口清茶,道,“那日长信殿前,你不顾旁人的兀自痴笑,哥哥不过说了你一句罢了。那里就是怪你了,还说出了这甚多不多心的话,果真是痴了不成!”不待我疑惑道出,又闻他话锋一转,继道,“对了,离家之时,母亲曾有诸多体己话要我说予你,这两丫头在这儿多有不便,差了她们下去休息罢。”
我瞧着戴让一脸的从容,随即思道:母亲纵是有什么体己话,也不当让身为兄长的戴让来传话。是以,我微侧身形,朝着一旁侍立的两人道,“这几日你俩也累着了,正巧今日大爷有话同我说,你们就下去歇着罢。”顿了片刻,又道,“有事我会再唤你们的。”
二人俯身同唱了诺,方徐徐退出殿内。
“小妹对不住哥哥,前时私心,几乎断了哥哥的青云路。哥哥连着几日不会小妹的面儿,想必着实是恼了的。”见二人身影没入这沉沉夜色,我方就席而跪,陈言一番。
戴让原本舒畅的眉目,因着我这一番自陈,紧蹙了三分。那同我一般的双眸,在烛火下变得有些浑浊。良久,听得他一声长叹,继而便是一番动情晓理的言语,“朱红墙,九曲廊,饶诱凡夫亦困俗。这汉宫再好,这青云路再高,可比得过那花下抚琴吹箫,林边纵酒驰马,一个随字行天涯吗?”
花下抚琴吹箫,林边纵酒驰马,随字行天涯?比得了吗?怕是付尽这汉宫的诸多,亦比不了的。
“那日长信殿内,太后跟前,那一番言语劝戒,你可知旁人听着是牺牲,哥哥听着确是万分痛心!”这一句痛心,不禁让我微颤,难不成,他怪的是我终将他拉入了这权谋里了吗?
这厢,我还暗自思想缘由,戴让那里却已道出前后,“哥哥痛心的,不是旁的,却是你缘故。你今年二八添一,合该是个娇羞阁中,悬情待嫁的年纪。可如今呢?你却已要为了这薄氏二字,弃了这些,抛了这些。这还不然,你却还心心念念的想着舍了你自个儿,全了这一家子!你难不成觉着,我薄戴让七尺男儿,竟是个能弃了自个儿的嫡亲小妹,换一生安稳荣华度的人不成?”
这是我头次见我这个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是七尺男儿的哥哥红了眼,而后又抹了泪。
我瞧着他噙着泪的双眸,那双同我一般的双眸,竟头一次在这个汉宫里泣不成声。此时而论,我委实觉得,我同戴让这份兄妹情,本就是不必怀疑,不必言语的。
是以,在戴让拭了眸中的晶莹,在我伏在他膝上说了一句,“我只愿我的亲人永安。”之后,我们便默契的对此事缄口不言。
戴让在离去殿内之前,却是对我说了别的。他说,“太子今日朝上提议,大婚之日,让你从奉常府邸出嫁。陛下准了。”
他说,“来永宁殿之时,我已去了长信殿,将事宜呈了太后。明日出宫之时,太后会吩咐大婚之日为你大妆打点的人随行,你的一应物件,待会儿我会去吩咐了甄儿替你收敛好,一并带了出去。你只消安稳的歇着。”
末了,他还说了一句,“弃了别的,太子待你,应是不错。”
我总觉得他说这话时,有些别的意味儿在其间,可一时之间,我却也分辨不出什么来。只得含糊应道,“天之骄子,决计不会错了。”
对此回答,戴让也不说什么,不过笑笑。
倒是临他离了,我忽而想起了那个为他挂心的女子,踌躇半响,终是启齿道,“甄儿的意思,是愿早日成家,寻一个锦绣良缘。这是她来长安时,便说的。不过我一时忘了,不曾告诉你罢了。”
“我的锦绣良缘,怕是此生,只她了。”
瞧着戴让的身影消失在永宁殿外,耳畔回响着戴让的这一番,心下禁不住狠狠一颤。
眼前闪现着那沉沉夜色里,永宁殿内的那一番唇齿纠葛,那一句——锦绣姻缘。俄而,有似瞧见了白日里那个人,而后,又想起他那句缠绕耳畔的话——“莫不是真要我许你一个锦绣姻缘。”
这般想着,不觉已是半夜。殿内的四座烛火明灭,微弱的光亮,让我不大看得清殿内的一切。本想起身入内躺下,寻思半响,终是觉得睡意浅浅。
再作了半日的沉思,方有了些睡意,可方欲起身入内,殿后一声异动惊得我睡意全无。
永宁殿模式不大,周遭也无甚殿宇,而后了去,却是甄儿和白嬅所居的地儿,异动由后方传来,莫不是他二人出了事?
约莫是担心太过,竟忘了戴让离去之时同我说的话,打了个火折子便从往后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