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寄离开长安的第二日,堂邑侯陈午便携同了馆陶大长公主入宫,同陛下、皇后,以及太后报了有孕的喜讯。
馆陶大长公主初孕,喜极了帝后,自然也是喜极了驸马陈午。
然而,更让人喜胜的,却是在陈午同馆陶入未央宫,经宫门之时。据说,那是馆陶第一次,命人以堂邑大长公主的称号,恭恭敬敬的同她叩了礼。
我想,一个女人,若真愿冠另一个人的名姓。那便是真的,交付终生。
且后更甚,是在于馆陶以苏寄半生有功,为其女练湘举了一门亲事。而馆陶所荐之人,不是旁人,正是那日朝上大义灭亲的贺延。
许是陛下觉得对于苏寄终有亏欠,有或许是别的什么。总之,馆陶的请求没有三波九折,就是这样一言以定。但是因着太子大婚在即,贺延不过是臣仆,是以陛下将他二人婚期往后推了两月,定在五月中旬。
待消息传到奉常府的后,我心头多日来的疑云,终是尽数散去。
馆陶的轻叹似又在耳畔响起,那样哀转,又那样释然。
贺延就是那个于百万沙场晓勇中绝尘而出的风雅文士。而馆陶,则是那年烟柳繁花下的豆蔻少女。
那年,高祖旧臣陈平和周勃,携手诛灭了吕家势力,又废黜了名不正,言不顺的幼帝刘弘。尔后浩浩汤汤,派去使者迎了宽厚仁德的代王刘恒入长安继皇位。而馆陶,就在随父入长安的这一日,于车驾之上,恍惚一眼,相中了儒雅万千的贺延。
当日的朝堂权贵,皆为高祖时候沙场征战的旧臣子嗣,自来生成一种豪壮。唯独贺延,出于书香,立于礼教,不论其中其外,皆成一股风流。
馆陶出于代国,因着父王的特殊地位,自幼见惯了捉对厮杀,闻尽了腥红人血。独独不见的,就是贺延这样一种绝尘儒雅。
出于帝王之家,骨子里流着的便是张扬傲血。馆陶面对贺延,从来不曾有过羞赧和胆怯。套用馆陶年少言语,便作是——贺延是我刘氏的臣仆,而我是刘氏的公主。我于他,当是纡尊,当作降贵。我不使他诚惶诚恐,便是我的恩德。何敢让我一公主同他羞怯些甚么。
诚然馆陶所言皆是理由,但男女之事,不怕生不逢时,只恨世俗差距。
馆陶说,冬日方过,乍暖还寒,她同贺延去看远郊晚梅时,贺延还曾为她挡风,暖手。还曾为她,抚过肩上落梅。还曾聚起笑意,说定日后要予她描下落梅红妆。然而,不过春转秋渡,只是朝晖夕阴。这一番郎情妾意,耳鬓厮磨。皆作过往烟云。
大抵,从初始,贺延的柔和,便掺合了敬畏。这是馆陶在说尽那一番浓情之后,亲口同我下的定论。
她说,过去的数个春秋。她只晓得帝王之家,贵于万千臣民。从不能明,携手共生之人,不论贫贱出生。
然而,她不过晚知了几年。身侧的人,便从一个儒雅换做另一番风华。
若说陈午是馆陶的另一番风华。那苏练湘,则是贺延的另一种清雅。
苏练湘自负其母美貌,且幼承庭训。自打初露人前,便得不绝赞叹。但凡见过苏练湘的人,皆称其貌胜,赞其清雅。
甚至当日长安还有作有一言,长安繁盛,若无苏娘,空作浮华。
凭此足见,当日的苏练湘该是怎样的动人清雅出尘,折人心神。
且如馆陶所说,昔日多少权贵,踏破苏家门栏也只为递上一纸媒签。然而这样清雅出尘的苏娘,却独独倾慕了一个文雅凡士,贺延。
贺延遇见苏练湘,与馆陶遇见贺延截然不同。
铜雀台上,清雅苏娘起弦风雅,一举手一回眸,皆是风韵。百阶梯下,随着馆陶同来的贺延,稳成持重,一言一行,俱是儒雅。
我想苏练湘那样的女子,加上那样的情景。怕是没有人,能不侧目而待的。是以,贺延自当对其侧目。
馆陶说,当时贺延第一次在她面前,对着别的女子露了笑意。
那是一种怎样的危机,我如今不能明了。但我笃信,那必定是不好受的。如同你握住了流沙的感觉,得到了,却突然慢慢逝去了。
“若无苏娘,空作浮华。今日一见,当真如此。”这是贺延对着苏练湘的第一句话,也是馆陶唯一一句记了十年的话。
馆陶说,这样由衷的赞叹,她从未从贺延嘴里听到过。甚至于对她而言,贺延连句由衷的指责都是没有的。
然而,我只回了馆陶一句,便道是,“你秉持天家帝女之贵,何敢奢求凡人同等之心。”
这样的话,于旁观者,我顿时清明。而于馆陶局中人,却耗尽数年,才得明白。可也就是这样一个当局不明的纠葛,才将这本该为一对胜过话本的才子佳人,百转千折之后,毀成了一对十年恩仇。
喟然一声长叹,将手中叠好了红纱放下。折身走向妆台,于今晨各宫各府送来的一堆头面首饰里,挑出那一支自驸马府出的墨玉步摇,放在掌心,来回摩挲。
心中所想所念,皆是这这一桩十年恩怨。
彼时,我放才明了馆陶那日送来的白绢之上,书着的那一句,贺延所求。我也方才明白过来,馆陶对于苏练湘的轻嗤。
原来,贺延甘愿顶着不孝的骂名,在朝堂上公然发难苏寄,为的就是馆陶这一句放过。
大抵,苏寄甘愿承了罪责,远走岭南,为的不仅是自己的儿子。应当,还有苏练湘这个风华一时的女儿。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苏寄对苏练湘,诚然如此。
我挑了纱曼,望见外头旭日高升,瞧见楚天开阔。也瞧见,连日的沉沉雾霭,尽数散去。
外头送贴的喜娘和织室的女官已经鸣着喜锣,拜至内堂。我也梳洗完毕,挑了华衣,端坐房内。待着喜娘的三声叮嘱,三声道贺。
然而,我却未能料到。我于今日,红妆梳洗,待嫁情郎。不远之处,却有一人,粉泪婆娑,命运颠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