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外,面对着光芒愈发璀璨书页舞动愈发激烈的书架丛,苏丹碧虽是收了手未再做些什么,但他浅色的眸里却是波澜已生。
没错,的确是浅色的眸色,不同于他一贯示于人前的普通黑色,而是略微带着些黛色的浅绿,在烛光的跳跃下折射着淡淡温润的光泽。
袍袖中的手,五指微扣,依稀是个捏印的姿态,隐于袖中,蓄势待发。
苏丹碧知道自己在担忧,在警戒,但他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担忧,在警戒着些什么。
微涩又带着一股铁锈味的血气隐隐从阵中飘来,本是很普通的凡人的气息,却在其中隐隐含了一股遥远而熟悉的味道。
这不是苏丹碧第一次察觉到那股气息,早在冯洛英被拉入春殆素颜所构建的那个世界里划破手掌的那一刻,本欲破开结界将人救出的苏丹碧便隐约有所察觉。出于对某些事物长久以来的倦怠,他没有选择去探查细究,而是选择了放弃,留冯洛英自生自灭。
他此番作为,不算违背道义,但已称得上凉薄。
倘若冯洛英此人,是怀居心有意接近,那么若他死去,自漫长时光中辗转留下的春殆素颜便可以得以一窥春辰美景。若他活着,那么此番正可聊做警告。
但若他是无意的……
苏丹碧的神色微微有些茫然,因为自他感受到那股气息的时刻开始,他便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但为什么还会犹疑,会茫然呢?
大约真的是……枯坐太久了……
久到连自身存在的意义都将要忘却,遥远的昔年里那些曾刻骨铭心的记忆,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斑驳,除了执念依旧顽存外,也只有那个约定,牵扯他固守至今。
冯洛英此人……突如其来,满身谜团,却又显得如此真实自然,这间将他与万千浮华绚烂尘世相隔开来的书室,被他轻而易举地打破,将俗世纷扰却精彩的气息引入人其中。
于他而言,这是危险,破除长年平寂心境的危险。
于是那****借瓷杯破碎之由突然离去,不告而别,本是存了躲避之念。
无奈世间缘法若此,避之不及。
先是察其可见万般非“常”之物,却又百鬼辟易,灵力伤之不得;而后又觉其身藏祈生之灵,可延一切生灵命数,助其脱离死劫;最后至今日,隐于他血脉中的那股熟悉的力量又一瞬间勾起他往昔记忆纷繁。
此番迹象,由他揣度,已是明显内有蹊跷,照他想来,察觉到他已有怀疑疏远之意的冯洛英要么识趣离开,要么索性撕去伪装,兵戈相向。
孰料,甫于崩溃的世界中逃出生天的冯洛英言辞态度中虽隐现不爽,却依旧是视自己为友的姿态,那般不客气却率真的态度,委实看不出一丝虚假。
他恍惚间几乎都以为是自己察觉有误,心中愧疚与欢欣皆起,在冯洛英冲入阵中时真真切切的焦急且担忧,但是,只是在短短的下一刻,腥甜的血气携卷着那气息铺面而来,确切地证实着心中那个模糊的猜想。
只是他想不明白,倘若猜测无误,那么冯洛英……为何要去破去洞彻之阵?
真如他而言,是为挽救一条性命,还是……出于友人心情,解去这困守了他千年之久的约定?抑或者是,有着某些更长久的考虑,更深的阴谋?
不能肯定,无法决断,苏丹碧只能警戒且担忧着,随时准备着,于其性命有危之时出手营救,抑或是……察觉不对后将其驱除。
蓦然,眼前洞彻之阵银芒暴涨,飘舞的墨字齐齐静滞,与之相反的是摊开的书册纸页纷飞更疾,发出“飒飒”的风声,让人不由担心这般薄弱的纸页会不会撕裂开来。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静滞的墨字无声无息地消散在那片愈发闪亮如做最后一搏的银色光芒里,满架书册书页尽数飞散,被无形的狂风乱动撕扯着化为细碎的粉末。
苏丹碧怔然,而后便极快地反应了过来,一直捏印的手骤然从袖中探出,五指大张,碧绿色的罗网随着他的动作再次凝结而出,铺张于身前。
苏丹碧清浅一笑,五指微拢,罗网飞快地笼向眼前光芒持续暴涨的洞彻之阵,将其完全罩住。
这一次,罗网没有像上次那样被弹开,银芒于罗网中疯狂挣扎着,欲要破网而出,爆发出这最后的力量。
但是,苏丹碧不会给它这个机会,眸中一丝怅然又一丝畅意,他缓缓握拳,罗网随之也渐渐收紧,将那不断膨胀的光芒狠狠压制了回去。
银光终于黯去,原地只剩下排排空空如也的书架,阵中平地之上原本金封红纹的古朴书册此时正赫然在一团血红色的火焰中燃烧着,纸页在火焰的爆鸣声里渐渐焦黑蜷缩,仿佛是于垂死之际的最后挣扎。
一旁,满身狼狈的青年武官拄着已有裂缝的刀鞘喘着粗气半跪在地,掌心血液沿着刀鞘如串坠落,在青石板上划过蜿蜒的轨迹,没入那团血色的火焰里,于是火焰如得灯油般愈发明艳,亦愈发灼热。
被安然救出不过暂时昏迷了的醉汉此刻正如死猪般的瘫倒在地上,脸上依旧带着略显痴呆的兴奋笑容,明显还沉浸在洞彻之阵所向他展示的未来里,不曾察觉一丝不对。
苏丹碧只是瞥了一眼那团血色的火焰以及那本快要焚尽的书册,便转过头来直直地看向冯洛英流血不止的手,浅色的眸里光芒微动。
“哈…哈…”冯洛英喘息着,勉强转过头来,满脸苍白的他此时居然挂着个灿烂的笑容,话语虽然断断续续却依旧是那种大大咧咧的腔调,“苏老妖,你来了……哈……咳咳,我…好像玩大了点,咳咳……”话还没说一半,冯洛英忽然单手抚着胸痛苦地咳了起来,拄刀的手一时有些摇晃,几滴鲜红的血液洒落开来,零星地点在地上。
苏丹碧神色一凛,立刻向前几步走到冯洛英身边,弯下腰就想要把人扶起,孰料他只是刚伸手冯洛英便勉强抬起手来向他轻轻摇手,嘴角不知何时已是一道血痕蜿蜒而下的他依旧保持着灿烂的笑容,“咳…不过,这个时候了……我可没法…咳咳…退啊…”
“你……”苏丹碧一时明显愣住了,但当他重新且认真地观察了那团血红色的火焰片刻后,神色复杂地看向冯洛英,一时无言。
“咳……我开始只想把人拖出来…咳…就算,不过,一时没注意冲猛了点…咳咳!”拄着刀鞘的手终于颤抖到再也握不住,冯洛英无力地松开手,一直被摁住遮掩的伤口在手掌心张扬地显出来,红色的血液止不住地从中渗出,然后在一股奇异的力的牵引下,向着那团火焰流去。
那伤口,铁划银勾,依稀是那洞彻之阵中字符的模样。
“咳…苏老妖啊,我怎么…咳咳……越来越不像个……咳普通人了呢……”冯洛英勉勉强强地笑着,断断续续的说着,掌间血液滴落,竟从一开始的普通红色渐渐染上了些许微弱的光芒,他注意到了后只是笑笑,竟开起了玩笑,“你说…咳,我是不是…前世是个厉害人物啊咳咳!”
“……冯洛英。”苏丹碧忽然笑笑,话语清越且悠远,隐着某种微弱的动摇,“你的前世如何,我并不敢断言,甚至于你当下到底是何许人也我也并不知晓,但是眼下,这些已不再重要。”
“那****入阵之时,我已告知过你,以你的力量,若妄碰这洞彻之阵,是会死的,而我出于约定,无法出手干预。”
“冯洛英,你的力量不足于支撑到将这洞彻之阵全盘毁去,但如今这两股力量相互牵扯抗拒,你亦无法收手,如此下去,你…会死。”
“而我就在这里,于你面前,见死不救,甚至于言笑晏晏,你……亦当我为……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