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百里滩被一伙手持火把和枪支的蒙面土匪打劫。那些船老大无一幸免,这个秋天打鱼卖的现洋被土匪们洗劫大半,狼鱼的渔船还被一把火点着(好在大家发现及时,很快把火扑灭了)。惟一幸免的就是爷爷。爷爷恍惚中看清楚了远去的土匪中那个高瘦的身影,那个剌刀客的身影。他在一个月中摸清楚了全村船老大的底细。爷爷没敢说自己幸免的秘密,他内心为此愧疚了好几年呢。
那个奇特的布袋子是爷爷在百里滩遭劫后第一次出海时在船舱发现的。这个粗蓝布的袋子,沉甸甸的,爷爷摸摸,里面是硬硬的,感觉是洋钱,另外还有个大的硬家伙,不知道是什么。爷爷在一个晚上偷偷把这个袋子放到屋梁上,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日本人来了。他们抢走了百里滩所有的渔船,船老大们只能眼看着自己每天出海的收获被小日本霸占。日本人的炮楼修在百里滩的第三年,一个寒风呼啸的冬夜,枪声大作。
村民们站在瑟瑟的海风里,分辨着枪声的方向。一个时辰后,十几个身影站在了村民面前。
爷爷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剌刀客,心立刻揪紧了。
剌刀客说对村民高喊道:“三年前老子当土匪,借了大家的现洋买枪,今天如数奉还,炮楼里的小日本,都被我们弟兄收拾了,我们把小日本的钱借花献佛。他们****的肯定来报复,大家拿了钱,都躲躲风头吧,这里呆不下去了!”
剌刀客突然看到人群中的爷爷,立刻走过来惊讶地说:“东家,你还活着啊,还认识我吗?”
爷爷被剌刀客的眼光照得矮了身子。
“那个布袋子呢?你没有打开?!”剌刀客问。
爷爷迅速跑回屋,登上条凳,从房梁上取下满是灰土的布袋,小心地递给了尾随来的剌刀客。
剌刀客小心翼翼地接过来,长舒口气:“我最恨贪心的人,老哥,你让我佩服!你当初要打开这个袋子,知道会怎样吗?”
爷爷摇摇头。剌刀客掏出把刀子,剌开袋子底儿,洋钱“哗哗”流泻到地上。剌刀客拉着爷爷走到村边,抬手扔出袋子,一声巨响差点把爷爷震趴下。
“呵呵,知道吗,我把手榴弹的拉线系在袋子口啦!”剌刀客拍拍冷汗满面的爷爷的肩膀,说,“当初,我最恨贪心的人,后来我后悔了,又没法子告诉你,只能看你老哥的造化了,呵呵。”
爷爷早已呆若木鸡了。
“你是块好料,跟我走吧,去干大事!”剌刀客拍拍爷爷肩膀说。
爷爷在那个夜晚从百里滩消失了,等几年抗日胜利后人们再见到骑着高头大马的爷爷,他已是一身戎装。
当爷爷把欣喜若狂的奶奶抱上马背,向百里滩的乡亲挥手告别时,人们远远看见村口还有个一身戎装的骑客微笑着等着爷爷,这个人就是剌刀客,他向狼鱼他们挥起右手时,狼鱼看剌刀客的左胳膊只剩下空空的袖管在风中飘动。
一转眼,两匹马嘶鸣着,轻盈地融入了百里滩的暮色……
多年后,也就是一九四八年深秋,神情凝重的爷爷带着卫兵把一口漆黑的棺材用马车送回百里滩——剌刀客就躺在里面。停灵的三天,百里滩全村戴孝。
直到灵柩后来被迁到百里滩烈士陵园,凭吊的人们只看到墓碑上一直镌刻着这么几个大字:
战斗英雄之墓。
鸟公子
鸟公子十八岁,父亲黄易亡故。黄易早年丧妻,一直未续弦,因为写了陆游的“世味多年薄似纱,谁叫骑马客京华”的条幅而遭“文字狱”,被贬官后,在渤海边的百里滩谪居十年,终日和别人以手谈为乐,虽坐吃山空,但是也一直未捉襟见肘。等他撒手人寰,却也没有给他惟一的亲人鸟公子留下什么产业。鸟公子自小虽然伶俐可爱,但是父亲溺爱,读书不多,除了陪侍父亲摆弄围棋,就是养鸟消遣,所以,大家叫他鸟公子这个绰号,多少有点游手好闲的味道。黄易临咽气,告诉儿子自己有个莫逆好友,叫洪信,在京城开个中药铺,可以投奔他,学点手艺,平静度日,万不可追求功名。鸟公子葬了父亲,卖了房子,揣着父亲的早已封缄好的书信,背着父亲留下的围棋,提着鸟笼,一路打听,流落到京城。
洪信见了鸟公子,读了黄易的书信,听说故交辞世,唏嘘一番,就安排鸟公子住下了。
转天早饭后,鸟公子看着几个伙计在柜上忙活,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就愣愣地站在一幅“童叟无欺”的中堂下面,等人吩咐,可是,大家就如同没有看见他一般。鸟公子心里不是滋味,就想伸手帮忙,可是,他碰什么东西,立刻有伙计慌忙过来,说,“公子,这不是你干的活儿,我们来吧。”鸟公子和洪老板提起父亲让他学艺的事情,洪老板支吾着说:“不忙不忙,现在不缺伙计。”洪老板叫来自己的儿子,介绍说,“这是犬子洪武,让他陪公子先逛逛京城吧。”鸟公子就提着鸟笼和洪武溜达到街上。不到一个月的光景,洪武带着鸟公子出入一些饭馆,把京城逛得差不多了,每次,几乎都是鸟公子结帐,很快,鸟公子所带的银钱也所剩无几。洪老板和老板娘以及伙计们的脸色也有些木然,而且,每日的饭食也越来越粗陋,鸟公子眼看着自己心爱的鸟儿也越来越瘦,夜晚睡觉,不觉得潸然泪下。
这天早晨,洪老板要去东北购买药材,和鸟公子道别,嘱咐鸟公子再好好逛几天。鸟公子要上街时,惊讶地发现鸟笼被人打开,鸟儿也不见了。他似乎知道,人家这是要赶他走了。这天,洪武带他来到一个热闹场所,很多人在下围棋,鸟公子立刻被吸引住,半日不觉就过去了。一连几天都泡在那里,他发现原来这是个下彩棋的赌馆,很多人围在一起押胜负,一盘棋下来,银子输赢不下百两。洪武有时候也下彩棋,自然输多赢少,鸟公子又损失了不少的银子,心中更加郁闷慌乱,又不好说什么。这日回药铺吃晌午饭的时候,远远的听见老板娘的哭声,鸟公子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老板娘告诉他,老板去东北进药材,被土匪绑票了,土匪捎信来,要一万两银子赎人,五天内交钱放人,不然就撕票。
“我们怎么这么倒霉啊,这药铺,怕要关张了……”老板娘哭诉着。伙计们也都耷拉了脑袋,中午连做饭的人都没有。饥肠辘辘的鸟公子忽然想起那个下彩棋的地方,就对洪武偷偷说,我想想办法吧。已经呆傻在一旁的洪武惊疑地看着鸟公子,说,“你傻呼呼的能有什么办法啊。”鸟公子回身到自己的卧房取出父亲留给他的那副围棋,对洪武说,“你跟我走吧。”
来到赌局,鸟公子找张桌子小心地摆好围棋,此时,几个看热闹的立刻围上来了。鸟公子摸出十两银子,对众人说,“一盘十两,谁和我下?”
人群中立刻闪出个人,坐在鸟公子对面。不到三柱香工夫,鸟公子的一条大龙就被吃掉了。洪武在一旁只剩下叹气了。一个下午,鸟公子输了整整五十两。一连几天,鸟公子都是输棋,洪武越发烦躁。
第四天,鸟公子央求半天,洪武才没精打采地陪他又来到赌局。鸟公子对众人说,今天我押多一些,一千两,谁下?大家都熟悉了鸟公子,有人不禁哂笑,前几天赢了鸟公子的人争抢着要下棋,鸟公子说,“诸位,亮出银子,谁下都可以。”
有个性急的主,掏出张五千两的银票,冷笑说,“要下就下五盘,怎样?”
鸟公子认出来人,思忖片刻,点点头。
鸟公子执黑子,布局与前几日也没有大的区别,几手棋后,洪武几乎要哭了,看来,今天也是凶多吉少。可是,等洪武再定睛观看时候,鸟公子对面的那人额头已经渗出汗珠,不到两柱香工夫,鸟公子已经优势尽现。
在下面的四盘棋中,鸟公子大开杀戒,棋风咄咄逼人,对手却目瞪口呆,到最后数子,那人已经口吐白末,几乎昏厥。
等那个人被抬下去,再无人敢和鸟公子对局。
洪武大喜过望,正要和鸟公子离去,人群中站出一位虬髯中年人,拦住了鸟公子。中年人说,公子好身手啊,别忙,你和我换个地方,赌一盘五千两的如何?
鸟公子迟疑地点点头,中年人便拉起鸟公子的手向外走。洪武收拾了棋子,尾随着二人,走在后面。三个人绕来绕去,走了很远,尾随看热闹的人也都知趣地走了,中年人忽然回过头,说:“公子,你前几日不会下棋一般,为何今日棋风如此高妙?”
鸟公子叹了口气,说:“实不相瞒,我也是为了救个朋友,无奈之间,略施小计。我前三日不佯输几盘,谁会和我赌今天的棋局呢?”
中年人一把扯下鬓下胡须,鸟公子定睛一看,不由大惊,此人竟然是洪老板!
洪武也呆了,惊喜地说,爹,怎么是您啊?
洪老板找了辆马车,三人回到药铺,伙计和老板娘看见洪老板并不吃惊,洪老板忽然哈哈大笑:
“恭喜公子啊!”
洪老板拿出黄易的那封书信,递给鸟公子,说,“你看看就明白了。”
原来,洪老板被土匪绑票,竟然是黄易设计好的试探鸟公子的!
“令尊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个药铺,就是你父亲出钱托我经营的,现在,公子完全可以胜任掌柜的位子了。”
鸟公子回味许久,说:“可我对药材一无所知啊。”
“药材知识,易学易会,经商之道,虽是求利,却要戒贪,可戒贪最难啊。贪婪之人,早晚自断财路,还会引来杀身灾祸,特别是药材这行。公子你能重义轻利,又宽容大度,可保商海永不翻船,令尊的苦心,公子应该可以鉴察了。
“如果你是贪恋财货之人,你恐怕只能在我这里做个小伙计了,呵呵。另外,你的鸟是我放走的,我希望公子不要玩物丧志啊。”
说到这里,洪老板回头对满面羞愧的洪武说:“明天把这五千两银票给那个人送回去,不然,为这不义之财也许真的会大祸临头。”
十年后。鸟公子的中药堂誉满京城,几次大的灾疫,鸟公子还无偿给百姓配药,鸟公子儒雅棋风,也广为传播,当然,这是后话,此处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