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好衣服走出了病房,看墙面的楼层标识,这里是34楼,应该属于医院高层了。这里应该是住院部,我的这个小房间位于角落的阳台边上,和其他病房不太一样,门窄了一圈。门上有立体字被扒掉的痕迹,隐约看见一个“水”字,不知是不是后来改造的。
走廊上,护士们频繁的出入各个病房,推着餐车,我看看不远处大厅的液晶显示屏上的时间,我果然睡了一宿,现在,中午的饭点到了。
“唉,你怎么出来了?”
刚才那个给我抄表的护士从隔壁病房出来,看见我关切的问道。
“我,我想打电话给我的家人。”
她指了指走廊一端的服务台。
“那里。。”
刚说完,她就接了一个总台的的紧急呼叫,急匆匆的奔向电梯去了,之后我看见几个小护士也急急忙忙从病房里跑出来,跟着她一起下了楼。她们皱着眉头,悉悉索索的小声议论着,我听出了个大概。
“万幸是夜里,不然得死多少人啊。”
“是的哎,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一会儿隔离的时候利索点,多给伤者留点位置,普通挂号尽量往外排,知道了吗?”
“嗯,知道了。”
“你们四个一组,疏通前门大厅,你们两个,后门厅,你们两个,和我去急诊厅。”
这场灾难好像有不少人遇难了,我目送着护士们消失在电梯里的身影,走到了服务台。接着,借了只移动电话,拨给了我的母亲。
“嘟。。嘟。。嘟。。”家里的电话无法接通,对了,打移动电话。
通了。
“喂?喂?妈?妈呀?”
“小秋!你在哪儿?
“我在医院,妈你们都没事吧?”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哪个医院?!我马上来找你。”
“市第一医院,妈,我没事,你们怎么样?”
“谢天谢地谢谢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家女儿平安,第一医院啊,我们也在第一医院,一楼急诊大厅!你哪儿呢?我来找你!”
“别别别,妈你们别走,我下来找你们,一会儿就到。”
“嗯,那行,快点啊。”
我听见我的母亲深深的舒了一口气,然后伤心的说,
“你爸昨天夜班,回来时被树砸到了膀子,骨折了,现在我们还在医院呢。”
“啊?那现在人怎么样啊?”
我焦急的问道,电话那头,一个深沉的男声念叨着我的名字。
“你爸他有话和你说啊,我把电话给他。”
接着,我听到一个中年男人由于动情而导致声带充血的热腾腾的声音。
“小秋啊,你没事吧?”
“我没事,爸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啊?”
“我没什么大事,肩膀脱臼而已啦,不是骨折,你妈搞不清状况乱紧张,你快下来吧,下来吃饭,你妈烧了菜带过来。”
“嗯,我马上就下来,你们在哪里啊?”
“哎呀,你往最里面走,热水间旁边,人太多了。”
“好,我来了。”
挂掉电话后,我回病房给护士留了张字条。
诚谢救助,已无大碍,家中父亲抱恙,不辞而别望谅解,费用清算请稍后联系。
我留了电话,便把字条压在了水杯下面。
我乘电梯下了楼,结果几乎每层楼都有人出入,我从最高层一层层的往下降,发现一层比一层忙碌,一层比一层嘈杂,越往楼下,我就越看得见一些血淋林的伤患,他们的血液渗出包扎带,湿润润的冒着活生生的热气。当时我有一种错觉,我是不是在下十八层地狱。
叮!终于到一楼了。随着电梯门缓缓的打开,一股弥散着绝望的湿气迎面而来,夹杂着浓厚的腥味儿和消毒水混杂的味道。我看见很多人紧缩眉头,眼神中透露出一种被折磨过后的无力感,像被什么抛弃了似的。
一楼大厅在直播灾情报道,昨晚的直升机跟踪了树群一整夜,航拍了整个过程。
。。昨天夜里发生的地震震源不明,由地震引起的大规模地陷已经导致全市的乔木灌木等植物随泥石流飘走,造城市内大部分道路不同程度毁坏,并造成138人死亡,1021人受伤。目前植物群顺流而下,被逐岛截留。。
突然间,一闪而过的画面,让我停住了脚。我看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新闻里播放着救援人员的救援过程,画面切到一个被困群众的脸。那,那不是我吗?脸色都发青了,被救援人员背着送上了直升机,很虚弱的样子,像是快要死掉了。奇怪,当时,我真的有那么虚弱吗?
对了,我想起那个医生了,他带着口罩和帽子,在晕厥之前,我记得他的眼睛。那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的人心里泛起了涟漪。
急救大厅里果然挤满了人,刚刚下来的小护士们正拿隔离带划分着场地,没有受伤的人望着那些席地而坐绑着绷带的人,满是怜悯。那些绑着绷带或者石膏,惨兮兮的相互安慰着的人之中,也有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坐在最里面,右手大臂连同肩膀一起缠了绷带。
“爸,你不是脱臼吗?怎么缠了绷带啊?”
“年纪大了啊,关节松。缠紧点儿固定阵子防止再脱臼。”
母亲一边捣腾着饭菜一边数落父亲,她的刀子嘴豆腐心在这种时候都停不下来。
“五十几的人了,半只脚迈棺材了还上什么夜班,不要命了真是的。我要是不天天拜菩萨,你还回的来么你!”
说完,她把团好的一勺饭喂给我的父亲,父亲有些不好意思的用手轻轻的托着勺子,像个被照顾的孩子。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看见他松弛下来,眉毛不再压的那么沉了,神情上有了年轻男孩子的轻快。
“小秋啊,你怎么也在医院里啊?生病了啊?”
我的母亲显然没有看新闻直播,可是我怎么和她解释呢,她只信菩萨。这时候,一只手从我的肩上闷闷的压下来。
“你怎么下来了?”
我一回头,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严肃的盯着我,从中隆起了白净光滑的鼻梁,像把玉刃,割开了我防备的心。
“看上去有点血色了,你别乱跑啊,一会儿做个检查。”
“医生,我觉得我现在感觉挺好的,一定要做检查吗?”
他一本正经的低头看着我对我说,
“最好做一下,你这个情况比较不稳定。”
我比他矮一个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把目光系在他胸前的纽扣上,寻思着他身体的宽度。
“小秋,怎么回事啊?”母亲悄悄问我,我一时语塞。
“你们是她的家人吧。”他转过头去和我的父母说话。
“是的。”
“你们应该看了新闻了,昨天晚上她被困在灾难现场,今天早上才被救援人员送到这里的,身体也是经过我们医护人员的努力才刚刚恢复的,但还不是很稳定。”
“小秋?”我母亲以一种疑惑中带着惊讶的眼神看着我,明明一活蹦乱跳的人,根本看不出什么病症啊。
“保险的话,最好做个全身检查。”
“小秋,听医生的话做检查去,你爸这儿有我照顾,你好好休息去,一会儿上楼看你。”
我的父母亲敦促着撵我上楼。
我就这么短暂的告别了父亲母亲,一点情感都没来得及表达。
急诊大厅里拖家带口的到处都是,人们三五成群的围成一团,大部分都围着照顾一个人。空间本来就有限,这让护士不得不在广播里大声疾呼道。
“家属留一个人就可以了!其他人疏散,出去等,给病人留空间!”
我诺诺的跟在医生后面,像个被老师抓住逃课的学生。
“医生,我们去哪儿?”
“你先回你的病房休息一会儿,我过一个小时来给你做个例行检查。”
“我还要再回水缸里面去了吗?”
“你现在感觉怎样?还冷吗?”
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感觉自己的胳膊凉飕飕的,顺势抱起了手臂。
“有点。”
“那赶紧回缸里躺着去。”
“医生,为什么我要泡热水澡啊?”
他脚步匆匆,头也不回,但啧了一声,好像被我问到了什么难题。
“啧。。你情况比较特殊,需要特殊对待,快回去歇着吧,不要着了凉,我一会儿就来。”
说完,他回头挥手示意让我上楼去,便随着前面几个拿着报告单的护士奔去了别的地方。
似乎在这种情景下萌发七情六欲是令人羞愧的,毕竟这是场和人性较量的灾难,悲伤似乎能把一切都渲染成尘土色泥巴味儿,可是我还是在泥巴之中看见了一颗透明的珠子,那颗珠子是琥珀色的,是医生的眼睛。
那一刻,我多么希望灾难没有发生,我只是正常的来医院看个头疼脑热什么的,而这个曾经救我一命的人,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离开的如此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