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注意到疼痛和紧张使烟头上顶着的长长一截烟灰瑟瑟抖颤,而他刚刚坐过的地方,胶皮座位上汪起一洼血,一道血的细流正从胶皮座位上滴落到地上。
两个巡捕走到卡车前面,手电筒照在车牌上。巡捕乙掏出一张烟壳,上面记着一个车牌号:沪×××××。
贺晓辉扔掉手里的烟头,对桑霞和望楠招呼着:“把二位送到了,我该走了。”说完便打燃引擎。 巡捕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卡车已经全速前进了。
洪望楠冲着卡车喊了一声:“谢谢了,师傅!”
桑霞假装抱怨:“还谢他呢?两块五!可以坐五次黄包车!都说上海人欺生,今天领教!只要不是上海人,他们都叫乡巴佬,我们从国外回来的人,他们也当外地人看,也叫我们乡巴佬!”
卡车很快便消失在小街的拐弯处,桑霞和洪望楠唠唠叨叨沿着小街走去,他们终于摆脱了危险。
洪望楠眉头紧锁:“老贺不知怎样了。”
桑霞沉默片刻,目光渐渐坚定起来:“他会坚持把车开回去的。”
洪望楠满脸歉意:“对不起,我不该问……老贺为了我,差点丢了命。我想报答,都不知道他是谁。心里过意不去。”
桑霞淡淡地说:“你只要知道我们是阿沐的朋友,就可以了。”
两人沉默地继续往前走。桑霞看了洪望楠一眼,发现他正好扭过头来看自己。法国梧桐浓密的枝叶使路灯忽而昏暗,忽而明亮。相互吸引的男女之间那种特有的张力又出现了。桑霞欲接过洪望楠手里的皮箱,洪望楠却把箱子换到另一只手上。
两人拐上霞飞路,前方的霓虹灯流光溢彩,那里是巴黎大剧院,剧院里传出悦耳的音乐,一片歌舞升平,让人不敢相信我们的主人公在前一刻经历的流血和出生入死。
许多黄包车和马车聚在舞厅门口等生意,红男绿女们余兴未尽地走出舞厅,坐上各种车辆。一辆马车得得地跑过来,洪望楠朝他招了招手,车夫轻声吆喝着马匹,车停了下来。洪望楠说:“我送你回家吧。”
桑霞轻声说:“不用了,你也该回去了。”
洪望楠稍微搀扶了一下桑霞,“这么晚了,没有正派女人单独回家的。别忘了,这是上海,数不清有多少种类的女人。”等她上了车,他从另一边上来,坐在她身边。马车得得地上路了。
桑霞坐在马车上揶揄洪望楠:“你好有意思!好像你不扶我,我就上不了车。”
洪望楠柔声说:“这是上海。假如你这样打扮的女人上车没人扶,人家看上去就会觉得不舒服。”
两人又陷入沉默,但是却并不觉得闷,沉默好像更能够集中精力去感受对方。
桑霞打破了沉默:“阿沐跟我谈过你。他很崇拜你。”
洪望楠略显歉意:“我也不能跟你谈我的事,你不在意吧?”
桑霞看了洪望楠一眼,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就是……就因为从阿沐嘴里知道那么一点,我们今天才冒险营救你的。不管怎么样,你是在为中国造飞机。中国应该造出最好的飞机。”
洪望楠吃了一惊,没想到桑霞居然知道他是造飞机的。马车来到一个路口,洪望楠大声对车夫招呼:“向左拐,去古神父路!”
桑霞立刻大声改变他的指令:“不要拐,一直走!”
“你不回你娘娘家?”
“我今晚不能住在那儿。”
洪望楠看看手表:“那你去哪里住?这么晚了……”
桑霞微笑:“这我不能告诉你,希望你也别在意。”
洪望楠盯着桑霞:“你想让我现在下车吗?”
桑霞又笑了一下,点点头。
马车停下来,洪望楠看着桑霞:“我们还会见面吗?”
桑霞摇摇头:“不知道。”
洪望楠顾不上掩饰他的不舍,突然伸出手。桑霞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说不定还会见面的。”她又笑,却说出突兀的一句,“比如说你跟王多颖办喜事的时候,我会来喝喜酒啊!”她这话好像是在提醒洪望楠,也好像是在提醒自己。
洪望楠有些惊讶,“谢谢!”他掏出一个小本子,写下电话号码,撕下那一页,交给桑霞,“这是我的电话,除了阿颖和另一个人,没人知道这个号码。万一你需要帮助,一定给我打电话。给我一个机会,报答你们。”
洪望楠跳下车,企图收回内心那份妄想,不去看桑霞一眼,转向马车夫,递给他一张钞票:“这是车钱。小姐会告诉你她要去哪里。”
马车继续向前驶去,洪望楠这才回过头,站在路上目送,霓虹灯使马车和乘车的女子一忽儿红一忽儿紫。桑霞终于在五六十米之外回过头,这个回头,似乎就是他痴心等待的。
在法国巡捕房的拘留所待了俩小时,老唐被看守推进一间屋子,一个巡捕指着桌上的东西对他说:“你的东西清单在这里,你清点一下,不少东西的话,就麻烦你签一下名。”
看见自己的裤带、鞋带、皮夹子、墨镜、帽子一一摆在登记桌上,老唐疑惑地抬起头:“还有……”
巡捕瞪了老唐一眼:“哦,那把枪你就别想了。佩带没有执照的枪支,你走出去一条马路,还会被抓起来。”
老唐郁郁寡欢地拿过自己的皮夹,揣进裤兜。走出巡捕房,大门打开,一辆灰色的轿车从他左边毫无声息地驶来,停下,门从里面打开。
老唐回过头,他认出了轿车,并飞快地走过去。
平野谷川从车的后门下来,老唐来到他面前,他不动声色地给了老唐两个耳光。打完他之后又钻进轿车后门。老唐捂住腮帮,犹豫了一下,也跟着钻了进去,解释说:“我们的意图不知怎么提前暴露了,假如我当时不当机立断采取行动,洪望楠很可能从此消失在上海的几百万人口里。谁要想躲藏起来,没有比躲在上海人口里更容易!”
平野哼了一声:“难道他现在没有消失在上海的几百万人口里?就像一滴水落进了大海一样,消失得彻彻底底,痕迹全无。”
老唐无话可说,还有些委屈:“我还损失了一个人。徐宝来就那么没了……”
两人沉闷了一会儿,算是给死去的同伙默哀。平野下结论说:“这就更说明你做事太不漂亮。”他接着给老唐上课,“办一件事,不管是做学问,还是做情报,或者做贸易,或者是干你们这种自称私家侦探的,都应该把事情做漂亮。这是我们日本人跟你们中国人的区别。我们喜欢把事情和东西都做得尽量漂亮。”
老唐是个好学生,很恭敬地点头说:“记住了。”
“所以你要的报酬,我必须给你打折扣。”
老唐简直有些悲愤了:“线索我已经抓到了!”
“宝来的抚恤金,你的保释金,我一下子就是三四根条子出去了。”平野掏出钞票在老唐面前晃了晃,“我给你的报酬,只能裁掉四成。”
老唐哭丧着脸说:“四成太刻薄了吧?”
平野不再理会他,用日语告诉司机停车。车停下来,老唐的手伸向门把,但不甘心地又扭过脸说:“你知道,英国人和法国人都想雇我,报酬都比这个好,我都谢绝了!”
老唐的威胁显然没有多大杀伤力,平野根本不愿再看他一眼,只是发出鄙薄地一笑:“你也可以谢绝我。”
弹子台上的弹子被一击即中,纷纷滚散。上海会馆内,凡达伦正在饶有兴致地打弹子。凡达伦是荷兰人,在他身旁,还有中国人三伯伯和法国人法尔福。他们来这里,当然不只是为了娱乐消遣。三伯伯是谈判高手,这种场合大家多少都有些漫不经心,彼此能够放松警惕,私人之间的感情因素便会成为生意主导,合作成功的几率自然也会比谈判桌上高得多。
法尔福说:“今天晚上抓的一个中国人,刚进拘留所就被一家日本商行保出去了。花了一大笔钱。谁给的钱?当然是日军的钱。现在的日本商行,不说每一家都是日本间谍站,至少一家一个间谍站。有的是特高课直接豢养的。”
三伯伯很仔细地聆听着,不过一个女客人打断了他的聆听,法尔福看到那个女人,两眼马上直了,放下球杆随其而去。
凡达伦哈哈大笑:“又去追裙子了。追裙子应该去我们荷兰,那里是裙子追你。”
三伯伯摆好击杆子,瞄准。
凡达伦拍拍三伯伯的肩膀问:“对了,我有个老朋友,是个飞机掮客,经销欧洲好几家飞机制造公司的飞机。他很想了解现在正在建造的中美合作的飞机制造厂,能弄到资料的话,他出的价钱还算诱人。”
三伯伯依旧紧盯着弹子:“多诱人?”
“那要看你资料的质和量。”
三伯伯又打出一杆,球在台面上走着它们宿命的路线,最后,一个球落袋了。凡达伦拍起手来:“好球!”
随后凡达伦打了一杆,球只是忙碌地滚动一阵,显然他已经无心打球了。放下杆,他继续刚才的话题:“你知道吧?假如谁给国民党空军投资一亿美元买飞机,就会有三千万的回扣落进大大小小的腐败官僚口袋里。至于买来的飞机性能,上了天能不能打胜仗,他们是不问的。”
“这我比你清楚。我给不少此类腐败官僚做过金融。”
“我的朋友想要得到这个中央飞机制造厂的资料,是要计划向国民党政府高层兜售中央厂在以后几年里无法制造的飞机。战争是个让大家发财的机会,可战争的变数太大。有钱一定要早赚……”
三伯伯表示非常认同:“早赚钱,早收手,早早找个世外桃源,与世无争地去享清福。”
“所以,你能弄到中央飞机制造厂的资料的话,我的朋友可以让你赚到一笔让你早一点接近世外桃源的钱。”
三伯伯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这似乎是个不小的诱惑。这时洪望楠走进来,看见三伯伯,有些意外。三伯伯也吃了一惊,但马上笑眯眯地走上去,把自己的杆子递给望楠:“你也来散散心?”
洪望楠勉强笑笑:“越想早点休息,越睡不着。”睡不着肯定有原因,不过他自然不肯说。
三伯伯点点头表示理解:“替我打两杆,我去给你要一杯喝的。”他招呼凡达伦,“这是我的晚辈,你手下留点情。”
这是酒吧最热闹的时候,吧台上挤满了人。幽暗的灯光里,十多对男女在扭摆舞动。
三伯伯跟酒吧服务生招呼着,他指着酒水单,点了一杯酒,洪望楠走了过来。
三伯伯环顾四周,对洪望楠说:“蛮好,把阿颖一块儿带来玩玩。”
洪望楠话中带刺:“这么贵的地方,上海有几个人来得起?”
三伯伯似乎讨到一点无趣,僵了一下,说:“你怎么不打球了?”
洪望楠的眼神黯淡下来,“没心思。想到我们的同事风餐露宿,受瘟疫之痛苦,国之将亡,这里的人却照样打球,跳舞…… ”
服务生把一杯酒放在吧台上。三伯伯拿起自己的酒杯说:“听阿颖说你喜欢轩尼诗,所以给你叫了一杯。来,为你和你们将来的成功——”两人端起酒杯。三伯伯忽然顿住,他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洪望楠点点头。两人轻轻碰杯,各自饮酒。放下酒杯,洪望楠说:“谢谢三伯伯。”
“不谢。难得的嘛。”三伯伯忽然转移话题,“桑霞那天晚上跟我说了一句话,有意思,说你想看出一个人的心性,平时年月要十年,打仗的年月,也许只要几天,也许只要几分钟。”
洪望楠听到桑霞的名字,马上凝聚起精神。
三伯伯观察着洪望楠:“你小时候我就认识你,可你的心性,我一直没看出,刚才这几分钟,我好像一下子看出你这个人的心性了。哦,我忘了,你还不知道桑霞是谁。”
洪望楠脱口而出:“我知道……”忽然意识到不妥,当即住口。
三伯伯却并不放过他:“你怎么知道?”
洪望楠含糊其辞:“从阿沐那里知道的……”似乎是担心言多必失,洪望楠大口饮酒。
三伯伯发出一声轻微叹息:“是个难得的女孩子,可是见地又不像个女孩子,知书达理,大家风范。不是一般的女子哦。”
洪望楠渴望听下去,又害怕听下去,再次喝了一大口酒,走神了。
三伯伯突然亲密地凑到洪望楠耳边,笑了一下:“有时候我就想不通,她们那个主义,怎么尽网罗一些像桑霞那样可爱不俗的人,还有阿沐,好像也给他们的主义网罗进去了。”
三伯伯这话是在试探,洪望楠却没有察觉,他摇摇头:“可惜我对任何主义都没兴趣。”
“那也不一定,说不定你哪天也就为了那个主义造飞机了。”三伯伯这话已经不是试探,几乎是挑明了。
但洪望楠还是没有听出来,他愣愣地说:“哪个主义让我安安心心为人道主义造飞机,我就相信哪个主义。”
两人沉默着。洪望楠一口饮尽杯中酒。三伯伯又跟服务生招招手,指指望楠的酒杯,“你什么时候回去?”
“回哪里?”
三伯伯笑笑:“当然是回到你们工厂去。”
服务生又端来一杯轩尼诗。洪望楠喝了一口酒说:“这里的工作一结束,我马上就走。正要投产的飞机需要我带起一批年轻工程师来。”
三伯伯眼睛亮了一下:“对你们这行,我是门外汉。是作战的飞机吗?”
洪望楠点点头:“属于战斗机。现在厂里生产条件还很差,减员很厉害,所以产量受到很大影响。对不起,这些话我不该跟外人说的。”他把酒杯放在吧台上,站起来,“好在三伯伯不是外人。晚安,三伯伯。”说完转身向会馆外走去。
三伯伯看着洪望楠的背影。凡达伦走到吧台边,有些好奇:“这小伙子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