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王沐天又拿一把镐挖了一个坑,把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零件用报纸或破布包住,再把零件放入坑内。填上土,还原现场。他喘息着张开自己的手掌,掌心上血泡连连,有的已经破裂,流出血水。不过他不在乎,他只在乎自己的劳动成果:一切就如同没发生过一样,天下从此太平了。
王沐天把摩托马达装入一个纸板箱,用麻绳捆紧,架在后座上,机警地走出后院,然后如出笼之鸟一样飞上空旷的街道。
他还是大意了,管妈已经清清楚楚看到了他所做的一切。
桑霞侧脸靠在候诊室的沙发背上睡着了,一只米色皮凉鞋上染着血迹。
洪望楠凝视着她,似乎已经这样凝视很久了。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轻轻把她的脚拿起,放在自己膝盖上,琢磨着如何解开那看上去颇为复杂的鞋带。他笨手笨脚地解开她的鞋带,脱下鞋,又轻轻地站起来。
他拿着凉鞋,四下巡视,发现一侧有个洗手间,走进去,突然被按亮的灯出乎意料地明亮。他拿起一张如厕用的草纸,拧开水龙头,蘸了点水,开始擦拭鞋子上的血迹。鞋子渐渐被擦得很干净。他看着这只带着桑霞脚型的鞋子,又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在镜子中的投影,镜中人让他感到陌生: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嘴唇干裂,完全不是那个儒雅整洁、得体从容的洪望楠。
镜中人的眼睛似乎燃烧着什么,又在梦幻着什么,这是个为了什么疯狂起来的男人?
洪望楠不敢承认,真正的爱情冲击他的时候,就在这样一个生和死的夹缝里。那一刻,他看到的自己是个浪子的样子,或者说,他看到的是一个荒唐男人:跟一个女人定了亲,又无望地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他拿着鞋走过来,看见桑霞光着的脚尖在地板上搓动一下,又搓动一下,似乎在梦里寻找自己的鞋子。她熟睡的脸疲惫、不洁,但异常美丽,一缕头发从她的前额披散到她脸上,形成一点阴影。
对这个女人他丝毫不了解,他的疯狂大概是由于无望。他跟她的相遇,就像黑夜里两列对开的火车,对方明亮的灯光显得更明亮,擦肩而过的时候显得那么轰轰烈烈,但终究是开往两个方向的列车。
他轻轻走过去,蹲下来,把桑霞的脚放在自己膝盖上。桑霞动了动,微微睁开眼,打量着蹲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似乎一时想不起他是谁。
洪望楠埋着头一心一意为桑霞穿鞋。刚才他觉得脱下鞋子非常复杂,现在他发现穿上这只鞋要更复杂:那细细的带子从脚的一面绕到另一面,扣袢非常小,又非常精巧。
桑霞脸上忽然露出羞怯,羞怯里还夹带着柔情。重新闭上眼睛,享受这短暂的美好。
门“砰”一声打开,法肯斯坦博士冲出来,他被这对男女此刻的位置和造型弄得一愣。
法肯斯坦刚刚为贺晓辉做完手术,他手里拿着腰子形治疗盘伸到他们眼前,治疗盘里放着两块带血的弹片:“都取出来了。”他指着其中一块大一些的弹片,“这一颗到他的右肺边缘上做了一次客。麻醉醒来,他可能会咳血,我会给他注射止血针,但致命的危险应该是过去了,假如不感染的话。”
洪望楠激动地握住法肯斯坦的手,说:“谢谢博士!”
法肯斯坦微笑:“你们该谢谢他的体质。简直是一头牛!过去受过三次枪伤,手术做得比懒婆娘的针线活还糟。”
洪望楠瞥了桑霞一眼,此刻的桑霞正沉浸在劫后重生的喜悦中。
“等他出院的时候,朱里安会跟你们结账。”法肯斯坦正要转身离开,又转回来,“顺便问一下,刚才你们是在排练《灰姑娘》吗?王子终于找到了另一只水晶鞋?”
法肯斯坦这个比喻很妙,是那种浪漫的一针见血,似乎一下子道破洪望楠的心事。洪望楠用微笑来掩饰他的窘迫:“我不记得博士过去这么爱开玩笑。”他用眼睛余光扫视桑霞,此时的桑霞已经不再羞怯,反而大方地冲他微笑。这让他反倒不自在。
法肯斯坦狡黠地眨着双眼:“那是你从来没见我从一场风险极大的手术台上下来。快送灰姑娘回家吧,她已经大大超过规定时间了。三天以后,如果没有大问题,我会通知你们来接人。”
桑霞和法肯斯坦握手:“博士,再见。”
法肯斯坦大笑:“最好不要跟我再见,再见我都没什么好事!”
桑霞也咯咯地笑起来。洪望楠拉着她向门口走去。
法肯斯坦看着他们的背影,低声咕哝了一句:“年轻真好。”
年轻真好,即使桑霞的裙子是肮脏的,即使洪望楠的头发是蓬乱的,但在习习晨风的鼓励下,他们依然显得生机勃勃。
洪望楠一直激动地喃喃自语:“老贺得救了!太好了!太好了!”
两个人共同感受着一个垂死之人从死亡线上捡回一条命的喜悦,此刻他们心意相通。不过桑霞很快便想到以后的问题:“他出院以后,不能再回原先的地方住了,我背他出来的时候,他的房东和邻居都看见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他的房东通报巡捕房或者日本宪兵怎么办?老贺就是出了院,也会很虚弱,需要养伤,可能在很长时间里他的行动都不会很灵便,一旦出现突然情况,他应付不了啊。”
洪望楠热切地说:“你看这样行不行,让老贺搬到我的公寓去,我照顾他,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跟着搬过来照顾他。”见桑霞犹豫,他马上解释,“我的房子大,一般那么大的房子在上海可以住一大家人!就是再搬进五个老贺,都住得下!”
桑霞脚步放缓,显得迟疑:“我也跟你们住,成什么话了?”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刚建厂的时候,只能住帐篷,后来从西南联大来了一批志愿当工人的大学生,帐篷一时不够住,一顶帐篷住十几个人、二十几个人。我们这么大的中美合作的飞机制造厂,美国工程师和我们中国专家挤在一个帐篷里,没人觉得不正常。我住的公寓,条件比内地的帐篷好多了!用美国人的话说,‘为了抗击全世界的法西斯,甘愿长期吃罐头,住帐篷,再当一次开发西部的牛仔!’”洪望楠看到一家咖啡简餐厅开着门,拉了一把桑霞的手说:“来,一块儿吃早餐吧。我早就饿了!”
他们来得太早,餐厅里一个人都没有,洪望楠和桑霞进来,一个服务生正在把四脚朝天架在桌面上的餐椅搬下来。桑霞指着迎面朝门的椅子问:“我可以坐这里吗?”她补充说,“我害怕背对着门口。”
洪望楠问:“为什么?”
桑霞笑笑:“怪癖,要不就是神经质,也许是职业习惯。面对着门口,就可以处于主动地位,让每个跨进这个门的人先进到你的视野里。”
“职业习惯?你大学毕业才多久,就养成职业习惯了?”
桑霞的表情变得神秘起来:“一个猎人的职业习惯。猎人首先要保证他不做别人的猎物,还要保证他的猎枪能跟随他的眼睛,你看,就这样——”她拿起桌上的一把餐刀,向猎枪一样端起,从餐刀上瞄准门口。餐厅门口的地面上落了一对小麻雀,她眯起一只眼睛,似乎真要猎杀它们。
“任何猎物一出现,就已经进入了我猎枪的射程。我的眼睛和准星必须把任何跨进这道门的人置于掌控之中。假如进来的野兽要搜捕的猎物恰恰就是我,就像现在,他突然跨进门,朝我来了,他肯定比我晚那么一点点。”
小麻雀飞起,桑霞做了个扣扳机的动作。
洪望楠看着她,目光充满赞赏之意,嘴上却说:“你真会开枪?”
桑霞的目光带有些许挑衅的意味:“真会。你不信?”
洪望楠突然从桑霞侧面夺过那把餐刀,这让正全神贯注陶醉在自己世界中的桑霞吃了一惊。
洪望楠微笑:“世界上有多少像麻雀那么傻的猎物啊?把你当猎物的野兽或者敌人从来不会从你正面上来。”
桑霞娇嗔地夺过餐刀:“那我也不会让敌人像你一样这么接近我!”
洪望楠靠近桑霞,语气却忽然充满温柔的侵略性:“假如我就是敌人呢?”
桑霞一愣,但很快松弛了,用火辣辣的大眼睛凝视洪望楠:“给我的国家造飞机的人,不是我的敌人。”
桑霞的微笑看上去是如此干净透明,洪望楠一时竟有些醉了。服务生走过来帮他解围:“二位点点儿什么?”
洪望楠回过神来:“培根,煎蛋,烤面包,配黄油草莓酱。”
桑霞毫不犹豫地说:“跟他一样。”
服务生刚走,桑霞就伏在洪望楠耳边:“我也想问问,我的鞋子怎么了?”
桑霞好像是那种不肯让自己装糊涂的人。洪望楠还是躲不过去,他把桌子当成了钢琴弹来弹去:“没怎么。”
“那它怎么跑到你手上去了?”桑霞步步紧逼,“中间我醒来了一下,发现一只脚光着,我以为路上跑得急,把鞋跑掉了呢。”
“我看见那只鞋上沾了点血,就给你脱下来去擦洗了。”
桑霞表示不信:“真的?”
洪望楠表示无辜:“怎么不是真的!”
“你不会……”桑霞目光变得毒辣起来,像个美女蛇,“也有什么怪癖吧?”
洪望楠看着桑霞,他招架不住了,最终决定坦白:“这次回上海之前,我把最坏的情况都预想到了,把所有劫难都预料了一遍,就是没预料到这个……”
桑霞瞪着洪望楠,洪望楠沉默片刻,然后像是下了决心,慢慢地开了口:“没料到会碰到一个你这样的女人。”
负责任的管妈一大早便到楼上去叫朱玉琼,朱玉琼刚刚睡醒,她看管妈火急火燎的样子,很是不耐烦:“让别人听听,我们家多有体统啊,你可以这样叫的!我叫你都不敢这么催命!”
管妈对这位女主人的话向来不当回事:“你快点吧!我怕我们那个小祖宗回来了!”
“阿沐又出去了?什么时候出去的?”朱玉琼心想,这个小祖宗睡得比谁都晚,起得倒比谁都早,不知道哪天再给自己折腾出什么来。她跟着管妈到了后院棚子,看到厨子老罗手拿一把铁锨威武地站在一个坑边。
朱玉琼瞪着包在报纸里的摩托部件:“这些是什么东西?”
老罗回答:“摩托车!”
“瞎三话四,摩托车是这个样子?”
管妈挖苦地反驳朱玉琼:“哦哟,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走啊?一部摩托车,我家小祖宗花了一夜时间把它拆散了!”
不管他们怎么说,朱玉琼就是不信,她懒得再搭理他们:“你们胡搅吧?明明这是一堆破烂儿,你们非要说是摩托车!太阳晒得热死了,我要进去了!”她走进一楼大客厅,坐在餐桌边,拿起桌上一副脏兮兮的扑克,开始玩起一个人的牌戏来。
管妈和老罗还挺执著,跟着到了大厅继续跟朱玉琼唠唠叨叨,管妈苦口婆心地说:“阿沐拆的是日本人的摩托车,这可是大事。”朱玉琼再也按捺不住,拿起茶盏,“啪”一声拍在桌上,茶盏碎得四分五裂,“你给我闭嘴!”
管妈吓了一跳,来到王家这么多年,这位女主人头一次让她感到尊卑有别。
朱玉琼的脸色泛青,她暴怒了:“张口日本人,闭口摩托车,你们两个,谁看见日本人和摩托车了?”
管妈还是没办法让自己适应朱玉琼的转变:“没看见也明白啊……”
朱玉琼的声音也阴沉得可怕:“没看见的事情,没看见的东西,就什么也没有!没有的事,你们明白什么?要让我明白什么?让我明白莫须有,明白鹿就是马,马就是鹿?因为你俩都指着它,它就是一匹马了,对吧?你们俩都说它是摩托车,一堆破铜烂铁就是摩托车了?”
管妈被太太的话弄糊涂了。老罗看管妈可怜,拔刀相助:“太太,我们出去看了一下,前门后门都有巡捕,一定是巡捕房放的暗哨,专门盯阿沐的!我们都是为阿沐好,才来告诉你的!”
朱玉琼怒视着老罗:“把阿沐说成强盗,偷盗日本人的摩托车,还会拆整为零,是为他好?这是陷害他!”
“管妈说,她偷偷听见阿沐和那几个同学说的话,都是在说摩托车,也看到他们到那个棚子里,去弄那台摩托车,万一巡捕进来……”
朱玉琼再一次歇斯底里发作,她用手把茶盏拨拉到地板上:“谁偷听到本来没有的事情,偷看到本来没有的东西,谁就给我卷铺盖走路!我们王家不要瞎三话四的人!我们王家祖上就不要这种人,到了我这个王家媳妇这里,规矩没做好,现在要做规矩了!”
管妈看了眼窗外,小声地提醒主人:“三伯伯来了!”
朱玉琼的眼神像机关枪,不停地扫射着他们:“你们是不是也要跟三伯伯说说啊?把本来没有的事告诉他?”
老罗窘迫地看了管妈一眼。管妈低着头,她还没这样唯唯诺诺过:“太太,那……那个坑里藏的东西,怎么办?”
“请问是什么东西啊?是你的东西,你就拿走,不是你的东西,你管它怎么办!是谁的东西,谁自己会去料理,关你什么事?”朱玉琼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
“不是……要是巡捕在进来搜,搜到那些东西,阿沐就没命了!”
朱玉琼提高嗓门,好像要说给街道的巡捕房听:“没事巡捕来做什么?没有的东西巡捕来搜什么?除非我们这院子里有人无中生有,让巡捕进来在我家好好的院子里刨坑挖洞。那这种人我是必定跟他做规矩,请他即刻卷铺盖走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