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张英文的《字林西报》,在第一版登载了一张洪涧琛的照片,标题为:为体现日本民族对学者的尊重,日军决定宽恕洪涧琛;副标题为:宪兵队昨日释放圣约翰知名教授。照片上的洪涧琛身穿浅色长袍,容光焕发,面带微笑,知情人一看就知道是一张毫不相干的照片,拍摄于曾经平安无事的某天。照片旁边有一行此地无银的小字:图为洪涧琛出狱时所摄。
王多颖拿着报纸跑上楼梯,没有找到母亲,她把报纸放在沙发上,又转身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地喝着。管妈端着托盘走进小客厅,把一碗稀粥和一只小盘放在桌上,小盘内放着半根剪成一小截一小截的油条,并浸泡在酱油里。从浴室传出朱玉琼的嗓音:“今天小菜场的毛蚶新鲜吗?”
王多颖脸上的兴奋和激动一下子消退了,她把玻璃杯往茶几上重重一放,冷笑起来:天下出了再大的事情,都不妨碍她吃毛蚶!
朱玉琼又喊:“再买一斤瘦肉,让老罗做点雪菜肉丝炒年糕,下午打牌的时候做点心,再烧个莲子汤……唉,白头发越来越多了,管妈,你到楼下看看,我的老花镜在吗,帮我拿上来!”
管妈不满地嘟囔:“我看啊,那些来你这里的客人打牌是假的,骗一顿点心吃是真的。弄得好的话,还能骗一顿晚饭!”
王多颖再次鄙夷地冷笑起来。
管妈忽然大声嚷了起来:“你快出来啊,洪家伯伯放出来了!”朱玉琼一听,从浴室冲到小客厅,看见茶几上的报纸,读了起来。
王多颖瞥了母亲一眼,见她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灿烂笑容:“一定是你三伯伯破费了钱财,打通了要紧关系,把洪家伯伯从日本人手里弄出来的!不然进了日本宪兵队的人,有几个人能生还?”她放下报纸,拿起电话,拨了几个号又放下话筒,“刚才我还在想,碧凝心情不好,请她过来打打牌,散散心,雪菜肉丝炒年糕,碧凝年轻的时候就欢喜,吃到现在没吃够。”
王多颖这才明白母亲的用意,刚才自己是多心了。
朱玉琼一拍沙发:“管妈,那就多买点毛蚶,买它五斤好了!瘦肉呢,买它两斤,再买两只童子鸡,生炒童子鸡,马鲛鱼要大的!跟老罗说,今晚要好好给我做几个菜!”
管妈吓了一跳:“伙食钱本来就不够,你又要开宴啦?”
“我们王家过去三天一大宴,两天一小宴,我多少年没开宴了!洪家伯伯经过一次鬼门关,就是重生一次,他百岁华诞也不如这个重生的生日重要,对吧?”朱玉琼推着管妈,“快走啊,要不马鲛鱼就买不到大的了!”
管妈犹豫着,终于一横心:“没钱了!大米,白面,炒菜的油,从开年到现在不知道涨了多少次价,你三阿哥一个月给我们的钱涨了三四倍,也是半个月不到就没了,他总是不断添钱,还不让我告诉你,尽着你吃尽着你花!”
朱玉琼给泼了冷水,兴致低落了,闷了一会儿,又匆匆走到卧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画轴,递给王多颖:“喏,把这幅画拿去当了。明朝张宏的一幅山水,有四尺半呢,大概还值几个钱!”
王多颖有些犹豫,提醒母亲,这可是爷爷留下的。朱玉琼大彻大悟地说:“兵荒马乱,江湾的老宅,一颗炸弹落下来不就没了?”王多颖只得拿着画轴步下楼梯。
三伯伯刚好进门,一眼注意到王多颖手里的画轴,一问,明白了。他对王多颖说:“把画卖给我好了。”
王多颖有些羞怯和窘迫,不知该怎么办。
三伯伯从皮包拿出一叠钞票:“喏,这里是五百块法币,就算这幅画是真品,也当不出这么多钱来。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谁还收藏字画?”
王多颖吃惊地问:“您的意思是说,这幅画不是真的?”
三伯伯摇头苦笑:“你妈嫁到王家之前,你爷爷就把大部分真画卖出去了。那时候你爷爷家里已经入不敷出,排场呢,又不能不摆,所以你爷爷就找了几个做赝品的大家,把真品临下来,再把它们悄悄地卖出去。后来你父亲从美国回来,拿到了教授的最高薪水,把王家的败相挽回了一些……可是,你父亲毕竟去世了。”
王多颖还是不信:“不会的吧?姆妈看别的东西眼光不灵,看画应该是看得准的,她自己也是能写会画的人……”
三伯伯大发感慨:“你还不了解你母亲?你跟她说什么是真的,她就认定是真的,从来不会怀疑你。再说,家里堆了这么多旧东西,真真假假几千件,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刻意辨别真伪就可以大梦不觉,一直躺在梦中的宝藏里,她要认真去辨别,梦就醒了。她宁愿做梦,宁愿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
王多颖心虚地接过钞票,三伯伯脸上五味杂陈:“她还骂阿沐是败家子儿,没人比阿沐更像她自己了。说起来,她是王家的媳妇,跟王家没有血脉关系,可我们亲眷都说,她比王家的女儿更像你爷爷!”
三伯伯把画轴卷起来,仔细系紧绳子:“临得这么好的赝品,也是件稀罕东西。”他拿着画轴向门里走去。
《纽约时报》记者戴维斯接到桑霞的电话,立即召集十几名男女同行赶往理查饭店,这是一名有正义感、有热情的美国小伙子,而洪望梅昨天的表现,也让他对这位勇敢的女孩印象深刻。
到了饭店,戴维斯发现这里气氛已经很紧张了,十几个饭店保安和几个便衣正在吵吵嚷嚷。便衣看到记者们,企图阻拦,但保安们推波助澜地拥着记者们迅速来到桑霞房间门口。
戴维斯摁了一下门铃,大声喊话:“洪望梅小姐,我是《纽约时报》记者本杰明·戴维斯。您父亲今天清晨被日本宪兵队释放,我们想针对这件事对您进行专门采访,能让我们进去吗?”
房间内的洪望梅心神不宁地看着站在门后的桑霞,桑霞冲着门外说:“对不起,戴维斯先生,因为洪小姐顾忌她的生命安全,恐怕你们只能隔着这扇门来完成采访了! ”
戴维斯看了一眼身边身后的便衣们,冷笑一下:“生命安全?我想知道,日方连洪教授都释放了,还有什么能威胁洪小姐的生命安全?”
桑霞说:“洪小姐昨天夜里受了很大的惊吓,这不用我多说。她担心父亲被释放后,有人会在暗中报复她本人……”
法国女记者明知故问:“谁会暗中报复洪小姐呢?”
戴维斯装腔作势地说:“不会是日本人吧?我看洪小姐多虑了。日本人的报复心不会那么强。他们不会干出这种心胸狭窄、毫无气量的事来的,并且他们应该知道,干这样的事得不偿失,因小失大,最重要的是会影响他们的国际形象,他们不是一直很在意日本在各国人心目中的形象吗?”
西方记者们发出会心的笑声,同时向那几个持枪的便衣看去。
桑霞说:“假如你们能让门口那些拿枪的先生离开这里,洪小姐当然很愿意接受诸位的采访。”
戴维斯似乎刚刚发现便衣们和保安们的对峙,脸上出现了夸张的吃惊神色:“请问这位先生,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一个便衣冷冷地回答:“不关你的事。”
一个保安接话:“哎,你刚才还说,是奉命来保护洪小姐的!”
戴维斯问保安:“请问你们呢?”
保安说:“我们也是奉命来保护洪小姐的!”
戴维斯略加思考,看了看两边明显敌对的人群:“既然双方都是来保护洪小姐的,我不明白你们干什么这么剑拔弩张的。这样吧,我有请洪小姐到我们美国会馆,在那里我们可以开个记者招待会,让洪小姐谈一谈她对洪教授出狱的感受。洪小姐,你同意吗?”
房间内的桑霞看了一眼洪望梅,伏在她耳边耳语:“不如将计就计。”转头对门外大声地说:“洪小姐说,只要她的生命不受到威胁,她同意接受您的提议。”
几个便衣紧盯着门扉,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保安们眼睛紧盯着便衣们,也做好战斗准备。所有记者以各自的相机做好准备。走廊里显得异常安静。
桑霞用目光安慰和鼓励着洪望梅,一面用手替她轻轻抚平额上的头发,又将她领口的纽扣扣整齐,再拿出一管口红,淡淡地涂在她双唇上。一切完毕,她退后一步,认真端详着精神起来的洪望梅,满意了,这才郑重其事地把手伸向门闩。
“咔嗒”一声,门从里面被打开,桑霞和洪望梅并肩出现在门口。
记者们马上围了上去,像上次那样把两个姑娘保护在其中。
保安和便衣们相互保持着对峙状态,跟着记者们走去,便衣们想下手又无从下手,眼睁睁看着洪望梅和桑霞在记者们的围拢中进入电梯。
记者们簇拥着洪望梅和桑霞来到几辆轿车旁边,坐入中间一辆轿车内。轿车启动了,几个便衣冲到门口,法国女记者兴冲冲地用相机摄下他们满脸的失落:“哈,希望我们能替无辜的人们永远甄别这几张丑恶的面孔!”
关于丑恶和无辜的区别,人类的定义很简单:丑恶的人总是千方百计让别人遭罪,而无辜的人只能是无休无止地受罪。一旦那些突如其来的丑恶降临在某个毫无防备的无辜人身上,那种摧残几乎是致命的。洪涧琛作为无辜人类中的一员,在遭受摧残之后,他的痛苦并没有结束,很快便躺倒在床上不省人事。孙碧凝找来医术高明的法肯斯坦博士,然而面对这样一条奄奄一息的生命,法肯斯坦也只能听天由命。
法肯斯坦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来:“内出血止不住的话,所有可能性都是最坏的。止血针打下去,我们再看,发现他不是断了两根肋骨,而是断了三根。估计有一根断骨的碴子刺伤了肺。假如止住了血,我们再来关照他的肋骨。就这样,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观察。”
孙碧凝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问:“我需要准备什么?”
法肯斯坦问了一句奇怪的话:“你们信教吗?”
孙碧凝摇摇头:“信过。不过已经很久不去教堂了。”
法肯斯坦开了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那就省事了,不必在最后时刻请神父。”然后他发出一声同情的叹息,“准备一套他喜欢的衣服吧。有备无患。”
有人按门铃,孙碧凝从卧室走出来,来到门口。从窥视孔看出去,一个年轻男子捧着一大篮水果,还扎了根彩带,上面写着“祝愿我们敬爱的洪涧琛教授早日康复”。
年轻男子说:“孙妈妈,我是您的邻居,就住在您家楼下。刚才有人送礼送错了门牌号,送到我家来了……”
“真是太谢谢你了!不过我现在不方便出去,能不能请你把东西放在门口?”
年轻男子说:“好的,那我就放在门口了。记得要来拿哟,这么好的水果,被人家拿走了多可惜。学生们一片心意也辜负了……再见孙妈妈!”说完转身离去。
孙碧凝等人走了,准备开门,却听到从卧室里传来洪涧琛的呼唤。她走进卧室。
洪涧琛是被自己的咳嗽吵醒的,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嘴角有一注鲜血悄悄流了出来。孙碧凝在床边坐下,不露声色地用一块毛巾地给丈夫擦去血迹,端起床头柜上的一把茶壶倒茶。洪涧琛无力地睁开眼,看着她,她微微一笑,把茶壶嘴凑到他嘴边。洪涧琛喝完,也冲她微微一笑。这对多年的夫妻似乎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他们坦然,从容,所谓相依为命也便在这个时候呈现出它的最深意义。
洪涧琛孩子气地咧了一下嘴角:“我……刚才做梦了……”
孙碧凝柔声问:“梦见什么了?”
洪涧琛的喘息也似乎变得轻柔:“梦见我们在美国……”
“后来呢?”
“后来……就咳嗽……”又是一股鲜血从洪涧琛嘴角流出,孙碧凝仍然用最不起眼的动作替他擦去血迹。洪涧琛拉住她的手,她轻轻把沾满血迹的毛巾扔在地上。洪涧琛拿起她的手,努力地看着,然后抬起头,灰暗疲惫的双眼因为充满狐疑倒显得生动明亮起来。
“你在擦什么?”
孙碧凝的手微微动了一下,脸上却是轻松地笑:“没有……你看,什么也没有啊。”
洪涧琛眼里渐渐充满信赖,安然阖上眼皮。
孙碧凝站起来,捡起地上血迹斑斑的白毛巾,眼泪充满眼眶。她轻轻向门口走去,压抑地抽泣着。
洪涧琛微微睁开眼,看着她手里的血毛巾,又看着她因抽泣而抖动的肩膀。他想安慰她,可是他能做的却只有假装不知道,他还有些愧疚,这些痛苦不该由孙碧凝一个人承担的……
那些丑恶的人又怎么会去同情无辜人的遭遇呢?他们是永远不会懂得感动的。
在孙碧凝出门取果篮的时候,他们就像瘟疫一样突然出现,他们踢翻了果篮,然后大摇大摆冲进了洪家,他们气势汹汹地提着木棒,看到什么砸什么。他们是多么可怜,因为只有在这种残暴的发泄中他们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价值。
孙碧凝一步步往后退,退进卧室,锁上门闩。她走到洪涧琛身边,一把抱住丈夫。耳畔一阵阵东西碎裂的声响,她像是在躲空袭一样,尽量把丈夫护在身子下面,她的两只手捂在洪涧琛的耳朵上,仿佛卧室外的打砸声音会震坏他的鼓膜。
洪涧琛用微弱的声音反过来安慰她:“没关系,让他们砸,都是身外之物……就是……一把火……把书都烧了,也……没关系……书都在这里……”他指指心口,又指指脑子,“不要理他们……”
孙碧凝点点头,她看丈夫神色很平静,自己也放松了不少。
便衣们砸完了客厅,并不满意,开始过来砸卧室的门。洪涧琛轻轻推开孙碧凝说:“去开门。不然好好的门会给他们砸坏的……”
孙碧凝慢慢站起来,把卧室的门打开,便衣们冲了进来。
洪涧琛闭上眼睛,就像他在平野面前任杀任剐、眼不见心不烦地闭着眼睛。他已经有了应对丑恶的经验,而他关闭了视觉的世界是灰色的、平和的。
但是他又开始剧烈地咳嗽,他闭着眼睛,任咳嗽震动着全身……
一个便衣来到床边,洪涧琛嘴里突然喷出一股鲜血,鲜血如同红色的喷泉,碎裂成无数小小的血珠,坠落到雪白的被单上。便衣吓呆了,瞪着这个垂死的老人。
孙碧凝走过来,推了推便衣:“有什么看头?没见过老人咳嗽吗?”她用一条一尘不染的白毛巾擦去洪涧琛脸上、嘴上,以及被单上的血迹。
便衣们居然退出卧室。在一个垂危的生命面前,他们居然也会感到恐惧——这也许是他们身上唯一残留的一点人性。
便衣们发泄完毕,要离开了。为了证明没白来一趟,还不忘顺手抱走一件或两件洪家的摆设:古董陶瓷、座钟,还有一个便衣实在找不来值钱的东西,干脆抱着一个豇豆红大花瓶向门口走去。
孙碧凝从卧室里走出来,叫住他们:“请等一等。”
便衣们有些心虚地站住,回过头。孙碧凝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怒意,而是一种平静后的悲凉:“我就想问一声,都是中国人,你们为什么这么恨我们?”
便衣们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也是“中国人”,这个事实让他们更感到尴尬,一个便衣不耐烦地对同伙说:“快走啊!发什么呆!”
孙碧凝淡淡地说:“你们这样吓唬我们,折磨我们,让我们不得安生,无非就是想让我们改变,变成跟你们一样的人,是不是?我们是吃不消你们的惊吓,你们看见了,我们都是一把岁数的人了。不过再吃不消,我们也不会变,不会成为你们这样的人。没办法,一个人要做什么样的人,是由不得自己的,就像你们也改不了,也没法变成我们这样的人。既然是这样,你们不如省省力气,别来折腾我们了。大家各走各的路不好吗?我外子只剩一口气了,他是谁不还是谁吗?你改变得了他吗?你能改变的就是让他把那一口气咽了。我想你也不会那么做,你要是那么做,我都为你不好意思。走吧走吧,啊?我们家几代书香,没什么好东西,哪几件东西还让你们看得上眼你们就都拿去。走吧。”
当意识到恐惧于事无补后,孙碧凝这个一向胆小怕事的女人,此刻再也没有丝毫的惊慌,她柔弱的身体淡定雍容地站在一片废墟和狼藉中,那些便衣在她面前,只能是自惭形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