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让王多颖像挨了一棒子似的,瞋目愣了,她预备了好些话还没说呢。
王沐天从桌前站起身,拿起一本书向门口走去。
王多颖不甘心地追一句:“吃罐头肉喝汽水也叫抗日?”
王沐天在门口站住,转身。他的神情慢条斯理,全然是成年人对少年人的矜持和慵懒。
“连跳探戈和伦巴都是抗日,懂吗?”
为了摆脱姐姐而进到客厅,王沐天没话找话,冲三伯伯亲热地咧嘴:“三伯伯,你上次说要给我买一副进口墨镜的!”
“旧货店逛了好几家,没碰上这个牌子的。”三伯伯惯孩子跟惯着朱玉琼是一样的,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墨镜,盒子烫金的“Mont Blanc”在灯光下晶晶发亮。
王沐天明摆着是要挨时间把姐姐拎起的这篇给翻过去,他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墨镜戴在脸上,“那你这副先让我戴!”
三伯伯笑着探身要抢回来:“这不可以的啊!”
王沐天猴子一样躲开,嚷着:“三伯伯戴起来像老阿飞!”
朱玉琼在一边咂嘴:“阿沐啊!弄坏了!三伯伯这副眼镜贵得不得了!”
三伯伯倒是笑了:“让他戴吧。”
王沐天戴着墨镜,走到一面直立的镜子前打量自己,从镜子里看见母亲和三伯伯会心一笑。
朱玉琼满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安分不下来,边走边嘟囔:“小霞这一来,我还非得拿出两根金条来了。我哥哥去世以后,我跟他家的人都没有来往了,侄女第一次到上海,上海的世面总要让她见见吧?”
王沐天一惊。
朱玉琼还在盘算:“现在物价又这么贵,肉都快吃不起了,我们少吃点肉,不能亏待孩子。再说,衣食住行,都是钱,一根金条兑出去,用不了多久。”
“不如你把金条都拿出来,贷出去,总有些利息吧。”三伯伯抽着雪茄。自打失了男主人之后,三伯伯明着暗着帮衬朱玉琼。朱玉琼当起家来有出无入,手脚还甚大,偌大个王家现今还能顿顿吃足,另有留客摆饭的余地,不如说是三伯伯在一手撑着。
朱玉琼自己也明白:“那你帮着拿到你的精诚银行去放。你晓得我,碰到跟钱有关系的事情,笨死了!”
“我精诚银行里有个襄理,很会做这方面的投机生意。我替你找他去。”
“那好,回头我把那几根条子都让你带走。”
镜子前头,王沐天头皮发炸。
金条被自己挖掉用了,挖的时候王沐天脑子里本也过了一下子来日朱玉琼发现了该要怎么办,他也没当真想,谁知道“来日”这么快就到了眼前。
王沐天额头上急出汗来,默然半天,他想到一个名字。
中午,洪家公寓客厅里,洪望梅仰在沙发上看画报,一只穿着时新丝袜的纤纤脚尖在膝头上一点一点的,透着年轻女孩子的活跃和不安分。
洪望梅二十一岁,红润润的苹果脸,明眸大眼一身的活泼,跟一脸纤弱学生气的王多颖不同,这个年纪女孩子的风韵和成熟在她身上已初见规模。此时大学放了暑假,洪望梅挨在家里正在无聊。
门口,孙碧凝领着王沐天欢天喜地地走了进来:“梅梅,添一双筷子,阿沐来了!阿沐,换换鞋子!我去厨房替你舀一碗绿豆百合汤,消消暑!”
洪望梅一骨碌翻身起,把书一丢,轻快地整了整自己浅粉色带白点的短袖旗袍,见到王沐天便甜甜地笑了:“阿沐口福太好了,姆妈烧了你最喜欢吃的菜:红烧蹄髈!”
洗手洗脸后,洪望梅把王沐天按坐在餐厅大桌前头等着开饭,孙碧凝已然忙着摆好了半桌菜,最后剪彩一样揭开桌心大盖碗的盖子,里面一只晶莹红亮的蹄髈浸润在酱汁里跳进眼来。
孙碧凝满面春风地说:“阿沐,来来来,昨天晚上烧的,放了二两冰糖,咬上去糯米一样,精彩得不得了!”
“昨天是过什么节?”王沐天笑着问。
“什么节呀,”洪望梅讲起话来像倒豆子,一字是一字,叮叮当当地脆利,“我爸爸今天从杭州讲课回来,我妈给他接风。”
王沐天把筷子放下:“那别动了,给洪伯伯留着吧!”
“什么红伯伯绿伯伯,阿沐才是洪家姆妈的心头肉!”孙碧凝说着一阵风似的又刮走了,“再等我一个汤!”
见孙碧凝去了厨房,洪望梅咬着嘴唇,笑着打量王沐天:“一个学期没见你,你又长高了呀。”
“能不能借点钱给我?”王沐天忽然小声说。
洪望梅愣了,也把声音放低:“你要钱干什么?”
王沐天犹豫了一下:“我要是不说,你借不借给我?”
洪望梅诧异地上下打量王沐天,转而撇嘴一笑,起身往自己的屋里走去,“你跟我来。”
进了自己卧室,洪望梅把门一关,到桌前去翻抽屉,深深弯腰的动作让旗袍把她的腰身勾勒成了一个漂亮的葫芦,这个葫芦持续填充在王沐天的视野里。王沐天坐在女孩儿闺房的单人床上本就不自在了,这会儿脸上一红,移开了目光。
望梅翻出一个小盒子,用一把袖珍钥匙打开上面的小锁,盒子里放着年轻姑娘的全部体己,有首饰,有钞票,还有十几块大洋。
望梅要把小盒子推过去,推到一半,又忽地收了回来,她抬手摸了摸沐天的卷头发,手指径直顺着头发摸到脸蛋上,眼睛里亮闪闪地擎着笑。
“我好,还是你姐姐好?”她问。
沐天感觉有些异样,心里咚咚直跳,不禁往后缩了缩。“今天我刚跟我姐姐吵架……”
洪望梅咯咯笑了,拿起盒子里面一卷钞票和几块大洋,一股脑儿放在床上,口气豪迈地说:“这些是我从小到大存的钱,压岁钱,生日礼金,还有去年到一个阔佬儿家给他孩子补习英文的工钱,全在这里了。”
沐天正要接过钱,望梅摁住他的手,半真半假地挨近他:“诶,亲我一下!”
王沐天傻了,呆呆地看着洪望梅。望梅已经凑过来,把手指在丰盈紧致的脸蛋上轻轻一弹:“这里。”
王沐天不知如何是好,傻乎乎地把嘴唇在她脸蛋上碰了一碰。滚烫的温度传递过嘴唇闪电一样射进王沐天的脑子中,王沐天不禁打了个抖。
洪望梅慢慢睁开眼睛抿嘴一笑,她摸摸自己的脸颊,不知是满意还是有点嗔怪地瞪着他:“钱拿走吧。”
王沐天如释重负,听话地抓起林林总总的一把钱,正要点数,望梅在一边说:“别数了,一共五十三块。”
王沐天停住手,没意思地站起身来说:“……算了吧,我不要了。”
洪望梅惊讶地问:“为什么?”
“差得太远了。”王沐天叹了口气,“你怎么才这一点钱?”
洪望梅扬眉叫起来:“口气吓死人!那你呢?连这点钱都没有,还要跟我借!拿去啊!”
王沐天回身出屋,心里重新盘算起来:“算了。我家里随便怎么搜刮一下,拿到当铺去卖,也能卖得比这个多。”
洪望梅笑起来:“小败家子儿!”
她追着王沐天回到餐厅,见王沐天皱眉坐在桌前,自己也坐了过去:“你一定在外面吃了大官司了,为什么要这么多钱?”
王沐天心里还在盘算,敷衍着:“我吃什么官司啊。”
洪望梅诡秘地一笑:“是不是让谁家小姑娘吃了你的亏……”
王沐天腾地红了脸:“瞎说!”
洪望梅捂着嘴咯咯笑:“告诉我,我又不说出去!”
两人在这里说悄悄话,孙碧凝已经捧着一盆子湛清碧绿的西湖牛肉羹笑着进来了。“什么秘密呀?两人可以去做间谍了。”
王沐天打住话头,慢慢地拿起筷子。孙碧凝展展手坐下:“开饭,开饭!梅梅啊,你们刚才在说什么钱?”
洪望梅笑嘻嘻地打岔:“姆妈你怎么听的!没提到一个‘钱’字呀!阿沐这么个小鬼头,要钱干什么?再说,王家姆妈会让她宝贝阿沐缺钱花?”
王沐天把筷子一撂:“我今天来,其实是跟洪家姆妈借钱的。”
孙碧凝吓了一跳,瞪着他。望梅也傻了。
话都说出来了,王沐天吸了口气,飞速把刚刚组织完毕的语言倒在桌上:“我表姐马上要到上海了,她是南洋长大的,头一次到上海,姆妈想送点礼物,不过她手里一下子没那么多现钱……”
孙碧凝讶异地打量王沐天:“不会的吧?你家家底,我还不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还有三千钉呢。”
王沐天便一低头,每日都听一万遍的唠叨这时候派用场了,“妈说,爹走了以后,我们家就在啃家底,金山银山也经不住这样啃,已经把一部汽车啃光了,再啃只能啃房子了。姐姐的嫁妆是不能动的……”
屋里静下来。孙碧凝瞪视王沐天半天,才开口:“哎哟,真没想到。那三伯伯对你妈,一点儿都不照管?”
“就因为三伯伯把我姆妈的钱都拿到他精诚银行放贷去了。我妈说,等她把印子钱连本带利收回来,就还给您。”
孙碧凝思磨了一回:“是不是玉琼自己不好意思来张口,让你来的?”
王沐天替自己脸红,点点头。
孙碧凝起身走过来,心疼地搂了搂沐天的肩膀。“可怜的阿沐!……你这个妈,不是我背后说她,这岁数了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家底都啃空了,还摆那么大个架子,光佣人就雇了好几个,做事情倒没人做,而且个个都敢顶她的嘴!你说说,你这个妈,一身本事,琴棋书画样样通,过日子没一样用得上!”
王沐天咬着牙,忍受着孙碧凝对母亲的责难。王家风气从上到下都是这样的,自家人自家可以瞧不起、瞧不惯,别人说一个不字那都不可以。王沐天飞速地找补:“妈说印子钱利息蛮高的,一收回来,马上就还给你。”
孙碧凝没好气地用鼻孔哼出来:“还什么,不用还了。”
王沐天抬头:“那怎么可以?”
孙碧凝:“我还没答应借给她呢,怎么还呀?”
王沐天不作声了。孙碧凝叹息着站起身。
“你姐姐嫁过来,头一桩事情我就是要教她过日子。弹钢琴能把锅里的饭弹熟了?别到将来又是一个玉琼。要多少?”
王沐天愣了半晌,小声地:“一根金条的数。”
这不是小数目,孙碧凝心里紧了紧,回思又叹气,小数目朱玉琼也不至于来开口。她看着王沐天叹气:“我手头倒是有一根金条,借给她吧。”
王沐天越发脸红:“等我妈的印子钱收回来……”
“就马上还给我。知道了。”孙碧凝替他说完,自己摸了钥匙去开柜子,“不还也没法子,肉都烂在肉锅里,我们以后横竖是两亲家!”
王沐天脸上滚烫,正要说什么,门开了。洪望梅跳起来迎上去:“爸爸!”
一身风尘的洪涧琛进了门。洪涧琛年过花甲,头发尽都银白了,同他夫人一样,老教授瘦而笔挺,常年的忧思让他脸上纹路深刻。在女校里,这位教授讲起课来诙谐倜傥,风度慷慨,下了学却是惯不爱说话的。王沐天自小有些怕这位严肃的长者,他怯怯地喊:“洪伯伯。”
孙碧凝马上上前接过丈夫拎的公文包。
“这是哪一班火车,怎么这个钟点到啊?”
洪涧琛疲惫不堪地展着衣裳:“昨晚就上路了。日本兵临时进驻校园。上了火车又碰到日本兵搜查火车,折腾到今天早上才让发车。”
洪家再度热闹起来,一家人围坐开饭。
而洪涧琛却不知道,在昨晚的那列火车上,他与自己已经一年未见的儿子仅仅隔了一个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