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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家仇

事情发生在一个崩溃的傍晚,许多年过去后,玉环还记得那个傍晚的景象。是在一列火车上,火车在时而爆响的冷枪声中开开停停,夕阳的余辉映红了整节车厢,空气中弥漫着搅拌奶粉时的甜腥味。甜腥味原本很好闻,可因伙夫老张头的缘故就变得油腻腻、脏兮兮、且带上汗酸味了。那个傍晚,玉环眼见着老张头撸着汗津津的胳膊在一只大铁桶里搅奶粉,汗珠子直往桶里滴。玉环想让父亲干涉一下,终于没敢。父亲在撤退途中依旧很忙,和汤副旅长并身边的军官们在看地图。谈战情,直到开晚饭时才闲下来。

晚饭照例是奶汤子和霉煎饼。自打队伍撤出徐州,车上的人除了奶汤子、煎饼,再无甚可吃的了。情况很不好,车一停下总有几具尸体掀下去,有伤重死的,也有饿死的——许多当兵的弟兄连霉煎饼也吃不到。到这份上了,父亲和汤副旅长还保持着应有的镇静。他们以为前方的溪河火车站还在自己人手中,以为过了溪河崩溃的势头就会得到遏止。父亲在开饭前指着地图对汤副旅长和那帮军官说过,到了溪河就有办法,他要在火车站下车,给大帅发个电报,要汤副旅长和岳大江团长随车前行,把弟兄们的家眷和车上的辎重送到后方安全区域。父亲和汤副旅长没料到战局会突然逆转,前方的火车站会是他们独立旅最后的墓地。

父亲伴着轰然作响的枪声步入死亡。

在最后的旅程上,父亲是安详的。玉环坐在父亲身边,和父亲共用一个大茶碗喝奶,就像在家中一样。母亲和弟弟也在父亲身边,他们合用一个饭盒在对过喝。弟弟吸溜着鼻子,把奶灌得顺着脖子和肚皮往地下滴。母亲一边给弟弟擦脖子下的奶,一边不停地咳着,引得汤副旅长的太太老往这边看。父亲见弟弟喝得欢畅,只喝了几口便不喝了,要弟弟把余下的奶都喝完。父亲只嚼煎饼,碎屑不断地落到他曲起的腿上。

父亲嘴里包着煎饼,呜呜噜噜说,马上就好了,过了溪河就是后方,会有合适的饭菜吃。弟弟说,他要吃大肥肉。父亲连连点头道:“行,行,别的爹不敢说,这大肥肉保你吃个够。”父亲还对母亲说,“这一回让你受累了。”母亲道:“啥话呀,还不是我们娘几个累了你。”

车窗透过的血红阳光,把他们一家人的身影挤压到这边车厢的厢壁上。

后来,父亲独自一人默默地抽烟,直到火车在溪河车站停下,再没和家里人说一句话……

车是被迫停下的。五小时前占领了车站的张师长把铁轨炸毁了。站台的另两股道上有货车,列车一停下,货车里的人就冲着列车开火,枪声骤然大作,两面的车窗被打碎了许多。汤副旅长大叫了声“卧倒”,车厢里的人全趴下了。玉环是趴在母亲怀里的,枪声一响,母亲就把她和弟弟都搂在自己身下了。玉环记得,当时她并不怎么害怕,拼命想把身子从母亲的怀里抽出来,母亲却死死把她的手和胳膊按在地上。她只好这么趴着,听任外面激烈的枪声撕碎那个停滞的黄昏。

父亲料定事情不好,在枪弹的威逼下只猫了猫腰,便撩开窗帘往外瞅,瞅完后转身对汤副旅长说,“完了,快打白旗。”汤副旅长将挂在衣帽钩上的白衬褂取了下来,上身探到窗外拼命摇……

大作的枪声这才渐渐息了,货车里和被炸塌半边的车站里,涌出了许多穿灰军装的兵来。兵们端枪持刀,杀气冲天地把车围定,要车里的人先从窗口把枪扔下来,而后统统下车。父亲和身边的军官老老实实按兵们的要求做了,纷纷把枪扔出窗子,未来得及和各自的家眷告别,便下了车,刚下到站台上,就被几个灰兵扭住了。

父亲很平静,甩开拉扯他的灰兵,整了整衣帽,对灰兵们说了句:“你们辛苦了。”不知是因为父亲的平静,还是因为父亲的和蔼,灰兵们态度好了些,没再去扭父亲。一个小军官跑过来,向父亲敬了礼,父亲举手还了礼。小军官挺客气,对父亲说:“老将军受惊了。”父亲说:“没啥没啥……”

这时,玉环和车里的军官家眷都扒在被打烂的车窗前看,心中怪紧张的。许多年过去后,玉环再回忆那一刻的情形,心还怦怦乱跳。不过,就是那当儿,玉环也没想到父亲会送命。父亲这回打了败仗,往日却是尽打胜仗的,打了胜仗也抓俘虏,玉环记得父亲没杀过他们,有的放了,有的则归顺了父亲。岳大江团长就是归顺过来的,归顺过来后,父亲依然让岳大江当团长。可这一回要归顺的是父亲了,玉环想,要父亲以旅长兼镇守使的身份归顺张师长怕不易。

母亲大约也想到这一点,叫玉环看好弟弟,自己要下车。汤副旅长的太太见母亲往车门口走,也跟了上去。守在车门口的灰兵却把她们拦下了,死活不让她们下去。

这当儿,月台上的景象是平和的,小军官掏出烟给父亲吸,还给父亲点了火。父亲吐着淡蓝的烟雾问:“张师长呢?”小军官说:“就到,就到。”父亲点点头:“好,好,张师长这仗打得漂亮,我服他。”

父亲就说到这里,张师长过来了,是从车站方向过来的,玉环看得清楚。张师长比父亲年轻,是个矮胖子,走路像鸭子,一摆一摆的。在那个傍晚玉环是不认识张师长的,汤太太认识,汤太太说,喏,那是张师长,于是,玉环也就认识了张师长,认识后再没忘记。

张师长一过来,父亲就迎上去向他敬了礼,张师长不还礼,还破口大骂:“妈了个巴子,你老家伙也有今天?”

父亲说:“我对不起师长……”

张师长拔出枪,用枪点着父亲的额头道:“就这份熊样,你也配带兵?”

父亲道:“不……不配,不配……”

张师长冷冷一笑:“不配带兵,就给老子死去吧!”

吼毕,张师长真把枪扣响了,当着他们母子三人的面,把父亲打死在脚下。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不说玉环一家子,就连月台上张师长自己的下属官兵也惊呆了。玉环浑身颤栗,就像自己挨了枪似的,不知叫了声什么。弟弟哭喊着往车下冲,汤副旅长的太太一把把他拉住了。母亲晕倒在车门口,再没爬起来。

父亲在溪河车站,在那个羞辱的傍晚永远结束了自己的军人生涯。

那个傍晚因此变得漫无边际,像一片乌云笼罩在玉环头顶,玉环再没从那个傍晚走出来。后来的许多事,都使玉环联想起那个傍晚……

父亲的死对母亲来说是个沉重打击。母亲在父亲遇难几个月后,痨病加重卧床不起,秋天便死了,死时大口大口吐血,吐得满床满地都是。

玉环在喷涌的血水中看到了父亲的脸,和映在父亲脸上的血红阳光。

玉环觉着父亲还在,正守在病危的母亲身边。这虚幻的情形是那么真切,玉环眼见着父亲在一片升腾的红雾中长叹短吁,甚或能看到父亲两鬓的白发和脸上深深的皱纹。

母亲说:“环儿,你爹来叫我了,我听见他在说话。”

玉环道:“我也看见爹了,爹没说话,爹在叹气哩。”

母亲拼力一笑,固执地坚持说:“你爹在说话,我听得真哩!他说,一了百了,人一辈子就这么回事……”

玉环又于那片红雾中看到了父亲,父亲军装上浸着血,深陷在眼窝中的眼睛瞪得滚圆。父亲不会饶恕仇人的,父亲从来都是有恩必报,有仇必复的。于是便对母亲说:“爹不会说这话的,爹死不瞑目。”

母亲很不安,挣扎着想坐起来,玉环硬把母亲按住了。母亲便躺在床上说:“环儿,我知道你的脾性,也知道你对爹的一片孝心,可……可我对你说,过去的事你得忘了,你不能管,也管不了……”

玉环没言声。

临终时,母亲还不放心,又把玉环和弟弟唤到面前,对玉环交待说:“带……带好弟弟,永远……永远不……不要让他再当……当兵。”

玉环想点头,可不知咋的竟摇起了头,嘴唇一动,吐出一个字:“不。”

母亲凄哀地看着她,直到眼瞳中的光亮最后消失,都未合上眼皮。

在安葬着父母亲的坟堆旁,玉环对弟弟说:“百顺,你得当兵,你得答应姐,去当兵。”

百顺问:“为啥?”

玉环说:“因为你是男的。”

“是男的就得当兵?”

“是男的就得当兵。”

“那,不是有许多男的没当兵么?”

“人家的爹没被张天心打死。”

“打死咱爹的那个师长叫张天心?”

“对,你得记住。”

“可娘说……”

“你没有娘了,只有个姐,你得听姐的!”

百顺低下了头:“我听你的。”

“答应姐去当兵。”

“我……我去。”

“大声说!”

百顺仰起脸,大声道:“我去当兵!”

玉环这才一把把弟弟搂在怀里,呜呜哭了,边哭边对着坟头说:“爹,你……你听见了么?你儿不是孬种,他会把账替你结清的……”

就在那日晚上,汤副旅长和汤太太套着马车来接他们。

汤副旅长刚从张天心的军官拘押所出来,又黑又瘦,满脸倦色;汤太太也像大病刚愈似的。这样狼狈,汤氏夫妇也没忘了老大哥和老长官的这一对小儿女,玉环和百顺真感动,姐弟俩在汤副旅长夫妇面前跪下了。汤副旅长和汤太太慌忙把他们扶起,要他们收拾一下东西,立马搬到汤家去。

玉环的姑出来拦,说是有她这个做姑的在,就不好这么麻烦别人。

汤副旅长说:“我可不是别人,我和玉环她爹不就多个姓么?”

听汤副旅长一叙叨才知道,原来汤副旅长和他们父亲是把兄弟,当年一起出去当兵吃粮,又一起参加新军起义,相伴着出生入死十几年,情义深重。

汤副旅长劝服了玉环她姑,又对他们姐弟说:“走吧,自今以后,叔和婶的家就是你们的家,有叔和婶一口稀的,就少不了你们一口干的。”

玉环说:“叔,俺啥都不要,只要百顺长大跟你去当兵。”

汤副旅长苦苦一笑:“当啥兵哟,溪河一败,咱们旅的弟兄死的死,降的降,正所谓树倒猢狲散,叔这副旅长都不当了,百顺还当啥兵?”叹了口气,又说:“再者,叔也是看开了,当兵带兵归根不是好事,咱还是安分守己做个草头百姓自在。叔和婶还有些本钱,你们就跟叔学着做生意吧。”

玉环这才看出,溪河车站的枪弹,在打死自己父亲的同时,也碾灭了汤副旅长的军旅梦,父亲完了,汤副旅长也完了。汤副旅长不思报仇雪耻,要去经商了。

头一扭,玉环道:“那我不跟你去,我和弟弟跟俺姑。”

汤副旅长挺不高兴,说:“你这妮咋这么强?你姑不是你叔你伯,也是人家的媳妇,又那么一大家人,你这不是给你姑添乱么!”

玉环的姑说:“也没啥,在这也好,表兄妹多,不孤寂。”

汤副旅长决然道:“还是住到我们那好,我们两口子没孩子,也图个热闹。”随即又对玉环道:“别难为叔了,咱走吧!”

玉环愣愣地盯着汤副旅长道:“我跟你去,你一定要答应我,长大让百顺去当兵!”

汤副旅长无奈,只得点点头说:“好,好,我答应,只是百顺眼下还小,还不是说这事的时候。”

玉环这才扯着弟弟上了汤副旅长的马车,泣别离世的父母和姑妈一家,去了八十里外的汤集。

上路没多久,弟弟百顺就在那“吱呀”作响的车轮声中睡着了……

百顺比玉环小五岁,生得细皮嫩肉,一看就知道是个少爷坯。模样也比玉环俊,两眼水灵灵的,会说话,一笑嘴边还有俩酒涡。住到汤家那年百顺只九岁,身上的奶气都未褪尽。晚上睡觉还害怕,要玉环搂。玉环说:“我不搂,我是你姐,不是你娘。”百顺可怜巴巴地说:“我只有姐。”玉环鼻子一酸,泪水下来了,回转身抹去泪,依旧不搂。百顺哭上一阵子,只好自己睡,睡到半夜,就爬上了姐的床。这么爬了几次,玉环火了,终于在某一个早晨,一脚将百顺踹到地下。百顺躺在地上哇哇大哭。玉环说:“哭么哭?你是男子汉,能在女人怀里过一辈子?赶明儿你去当兵,也要姐搂你睡?!”百顺不睬,益发哭得欢。玉环无奈,只得哄:“百顺听话,姐让叔买大肥肉给你吃。”百顺这才因着大肥肉的缘故爬起来了。吃了大肥肉,夜里照往玉环床上爬。玉环不忍再往地下踹,就一次次把百顺往他自己床上抱,抱了有七八次,才最终把百顺在他自己床上安定下来。

这是百顺成为男子汉的起点,这起点的确让玉环高兴。

好多回夜深人静的时候,玉环守在百顺身边,想象着长大了的弟弟是个啥模样。她觉得百顺的皮肤得变黑,脸颊上的酒涡随着年龄的增长也会消失。他的声音会变粗,还会长得很高大,很魁伟,像父亲一样。

父亲是十七岁当的兵,那会儿还有皇上,父亲是随着官长杀伐那些反皇上的革命党,辛亥年后又和他们官长一起反了皇上,投奔了革命党。父亲活着的时候常说,男子汉来世上走一遭,就得走得有声有色。玉环不知道父亲这一辈子算不算有声有色?父亲从一个农家子,做上了旅长兼镇守使,也许算是有声有色的。只不过那个傍晚的血色太沉重了,最终把父亲显赫的声色坠入了泥土中。玉环咋也忘不了,父亲临死前的屈辱和无奈。一世英雄的父亲在溪河火车站倒下了,被人家指着鼻子骂完之后,又被人家打死了。这太不公道,这不该是一个大男人的结局。

玉环认定,百顺必得把这个结局改写,百顺要造就自己的未来,更要造就父亲的既往历史,这是为人子者不可推卸的责任……

百顺小小年纪就在玉环犀利的目光中意识到了这责任,这责任是姐姐玉环强加给他的,他在无可选择的顺从中接受下来后,就伴随着他少年时代的全部经历和经验了。这责任太沉重,几乎压垮了他少年时代的生活,还在后来的某一时期,让他时常处在一种矛盾和痛苦之中。

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和一天天真正长大,百顺才把这事看淡了,父亲毕竟已经死了,自己和姐姐都还得活下去,不能老停在溪河车站那个黄昏做白日梦。百顺就和姐姐说,“咱有自己的生活,咱活得好,爹才安心。”玉环很固执,头直摇,根本听不进百顺的劝,百顺知道姐姐拗,也就不再去说。百顺不说,姐姐却依旧说个不休,百顺听着也就慢慢麻木了。姐姐说啥任她说,自己尽量不往心里去,有时也用母亲的话宽慰自己,就仿佛母亲活着,在支撑着他和姐姐的意志抗争。

十五岁上,百顺高小毕业迷上了戏,先是望天猴一般在台下看,后就往戏台后面挤,要随当家的刘老板去闯江湖,唱大戏。刘老板开初没当回事,说,“你都十五了,咋教都晚了,还唱啥戏。”百顺说,“我不要教,我自己会唱。”刘老板不信,百顺就唱了段《苏三起解》: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口心中惨,

……

刘老板一听呆了,连声称好,当下仔细端详,又说百顺的扮相也好,冲着这嗓子,这扮相,天生就是个唱青衣的料。

刘老板去找玉环商量,要百顺到戏班子里学戏。去的时候,刘老板极有信心,以为自己在汤集算个大名人,戏班子在省内省外又叫得响,玉环会给面子的。

不曾想,玉环却一口回绝了,说是已给百顺寻了个拳师让百顺习武。

百顺魂都被戏勾去了,哪有心思习武?就一边应付着姐姐和自己的师傅老季,一边偷偷泡在汤集镇东刘老板的戏班子里吊嗓子,有时还在家里和玩票的汤副旅长、汤太太一起对戏。

汤副旅长见玉环逼着百顺习武,马上猜出玉环心里在想啥,这才不安起来。闲暇之中,曾婉转地劝过玉环,说是瓦罐难逃井上破,将军不免阵中亡。我们这些吃粮玩枪杆子的,总归不会有好结果,自己杀人,又提心吊胆防着被人杀,不论是杀了人还是被人杀了,都是命。

玉环听出了汤副旅长的话外之音,就接碴说:“这命也得公道,我爹若是在战场上被打死的,我无怨。可叔你知道,我爹是在被俘后让张天心杀的!”

汤副旅长叹了口气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老想着干啥?”

玉环说:“我能不想么?被杀的是俺爹,我得叫百顺替俺爹报仇。”

汤副旅长摇头苦笑道:“我看得出来,百顺这孩子天生不是块习武的料,倒真是唱戏的料,他既迷戏,就由着他去学戏也好,硬调教只怕调教不出来呢。”

玉环不信,发誓一定要把百顺调教出来。

一天傍晚,百顺吃过饭又要到戏班子去,玉环铁着脸把百顺拦下了,问百顺:“你要姐,还是要唱戏?”

百顺说:“我又要姐,又要唱戏。”

玉环头一摇:“不行,只能要一样。”

百顺咧嘴一笑,想把难题笑没了。

玉环看到弟弟脸颊上的酒涡,似乎嗅到了女人的脂粉味,益发生气:“你说!”

百顺嘻皮笑脸道:“我要唱戏,刘老板说我天生是块唱戏的料,唱青衣能唱红。”

玉环颤着心问:“你真不要姐了?”

百顺又现出酒涡笑:“我不要姐,有人要姐……”

玉环咬住欲滴的泪,打了百顺一个耳光,打毕怒道:“你不要我这个姐行,不要爹不行!从今往后,你要再敢往刘老板的戏班子里跑,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百顺吓得大气不敢喘,连声答应再不去戏班子了。

虽说应下了,百顺还是管不了自己,过了没多久,又偷偷摸摸往戏班子去了。玉环气死了,真想过用一缕红绸结束自己的生命。拳师老季劝了她,说这不值。老季和汤副旅长不一样,对玉环的血性极看重。

老季问:“姑娘真个想让你家兄弟练就一身功夫?”

玉环道:“那还用说?!我今儿让他跟你学,明后年就让他当兵。”

老季道:“好,那你就犯不上寻死觅活,你得把他舍出去,让他先吃点苦头。”

玉环很灰心:“我看他吃不了苦。”

老季说:“人都是贱货,没有吃不下的苦。”

玉环问:“你打算咋办?”

老季说:“好办,一个字:揍!”

玉环心一黑:“你去揍,狠揍,得说是我让揍的,要恨让他恨我。”

老季不打逛语,真个揍了。

那日,老季带着百顺和另几个徒弟在后院里练功,百顺听到老龙庙前响起吱吱呀呀的胡琴声,禁不住心旷神怡,回头张望。老季逮着碴了,没头没脸对着百顺就是一通旋脚老拳。百顺被打呆了,竟连招架躲闪都不知,硬生生在那挨揍。

老季骂:“狗日的,还手过招哇!”

可怜百顺趴在地上哭了,一边哭一边讨饶。老季一气之下下手更狠,把百顺提起来摔下,摔下又提起来,就像摆弄一条装满稀松稻草的麻袋。

玉环扒在后窗上看,看得揪心。她没想到老季会下这么黑的手,真怕老季揍得性起,失了手,把百顺打废掉。可当汤副旅长要去劝时,她还是硬着心把汤副旅长拦下了,说:“叔,你别管,他是个大男人,就得有个大男人的样子,今儿他不挨自己师傅的揍,明个自得挨别个的揍。”汤副旅长叹着气走了,走到堂屋门口说了句:“你像你爹,百顺不像,你咋揍他也揍不像。”

玉环心真冷,就像自己挨了顿揍似的。

不料,当晚真就挨了揍,百顺揍了她。

百顺鼻青脸肿回来,脸上已无了泪。进门后,没像往常那样热热乎乎地叫声姐,就跌跌撞撞地到衣柜前照镜子,大约镜子里的惨状刺激了他,他恶狼般一声怪叫,冲到玉环面前,对玉环就是一个耳光。玉环捂着脸踉跄后退,百顺又扑上来连打带骂。玉环开初只是躲,边躲边解释,后来见百顺疯了一般,不依不饶,这才还了手。玉环一还手,百顺益发英勇了,在师傅老季面前忘却了的招数全记起了,直到把自家姐姐打得在地上再无还手之力,方歇了手。

玉环俯在地上呜呜哭。

百顺说:“哭么哭?都是你自找的!你让我学拳,你让老季揍我!我也要你尝尝挨揍的滋味。”

玉环说:“我知道,我活该。”

“知道就好,今儿我给你挑明了说,别以为我还是小孩子,早不是了,惹急了我也会揍人!”

玉环噙泪笑了,说:“好,就这么揍,姐就盼着你有这血性!你有这血性,姐的这番心血就没白费!”

百顺愣了:“姐,你……你这是啥意思?”

“姐的意思是,你有个男人样了,咱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百顺这才知道,自家姐姐是心甘情愿挨他揍的,心中既愧又羞,方才的英雄感一下子全没了,只觉得脑袋晕晕腾腾,浑身上下再无四两力气。老季拳脚赐予的疼痛和酸楚适时发作了,身子一软,面团儿一般倒在地上,口口声声唤着姐,水灵灵的眼里蒙上了水灵灵的泪……

姐弟俩告别了汤副旅长夫妇,移居省城,是在两年后的一个秋天。

这年秋天的《顺天报》和省上的《新民报》都连篇累牍大谈张天心。张天心成了众目注视的风云人物,官称天帅,以五省剿匪督办兼安国讨赤军总司令的身份驻抵省上。《顺天报》上有消息说,张天心此番抵省,是以奉军为后盾的,张作霖遣兵十八万挥师南下,帮助张天心南拒蒋总司令之国民革命军,北防孙大麻子的定国军,并要藉此布局遏止赤祸北进,以“措国家如磐石之坚,登斯民于衽席之上”。《新民报》称,张天心之安国讨赤军兵强马壮,配有重炮,兵员逾十万之众,又有强大奉军的协战,遏止国民革命军当有绝对把握,铲平孙大麻子的定国军也只是时日问题。次日的头版上,还发表了张天心站在省城城门楼上的大幅戎装相片和访谈录。

张天心的相片和那不可一世的熏天气焰,刺激了玉环,促使玉环移居省上,伺机实施自己图谋已久的复仇计划。巧的是,这一年汤副旅长的生意红火,春里刚在省上开了个三江货栈,也缺些人手。因而,玉环一说要去省上,汤副旅长就爽快答应了,说:“到省城住住好,咱汤集是小地方,省城是大地方,你们年轻,自得奔热闹的大地方去。”且云,三江货栈将来会有发展,百顺大了,也得学着做点啥。

这么一来,百顺就无可选择了。百顺知道,姐姐此一去不是冲着汤副旅长的三江货栈,而是冲着张天心的,姐姐很明确地和他说过。他不想去,却又不得不去,他十七了,不再是个孩子,不能再在汤副旅长的守护下混日子。况且,有这么一个姐姐在,他也没法混。

答应姐姐的时候,百顺就认定,此行决无成功的道理。事情明摆着,两个赤手空拳的小男女,不可能和一个拥兵十万的总司令对抗。

百顺犹豫了几天,还是把玉环的真实意图和自己极悲观的看法和汤副旅长说了。汤副旅长很吃惊,说,“这丫头真是疯了。”百顺让汤副旅长劝劝玉环,汤副旅长说,“你这姐姐你知道,只怕听不进我的劝哩!”百顺道,“管她听进听不进,劝劝总比不劝好。”

于是,汤副旅长便劝,说是天下大势总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个人权势总是卑微至盛,盛极而衰。从这道理上看,张天心迟早有一天要败给北伐的国民革命军,他今日的猖狂决难持久,因此还是不要鲁莽行事为好,且看蒋总司令如何收拾他。

玉环见汤副旅长开门见山,也就挑明说了:“天下大势我不懂,谁胜谁败我也管不着,我和我兄弟只要张天心一命抵一命。这笔账不结了,我们姐弟俩谁也活不安生。”

汤副旅长叹了口气:“这我知道,可我以为,还是等一等好。眼下张天心正是气焰嚣张的时候,你们千万别惹祸。你们若去省上,只能到咱货栈去帮忙,切不可胡思乱想。”

玉环道:“那自然,我再傻也不会去闯张天心的督府的。我和百顺自得寻机会。”说到这,玉环定定地瞅着汤副旅长,又道:“只是叔,你还得帮俺,你答应过送百顺去当兵……”

汤副旅长很为难:“我答应过不错,可叔现在和你们一样是平头百姓,帮不上你呢。”

玉环道:“能!报上说了,当年你和爹手下的岳大江团长,如今已成了张天心的混成旅旅长兼守城司令,你若写个信给他,他会听的。”

汤副旅长没办法,只得答应写信。

百顺不愿去当兵,便责问玉环道:“这人既已降了张天心,我们还奔他做啥?”

玉环说:“他降张天心是他的事,我们奔他有我们的事。”

汤副旅长也说:“百顺,这就是你的无知了,我们带兵的东倒西歪,左右逢源本是常情,你爹就两投张天心,又两叛张天心呢,也正因为如此,张天心才在溪河车站杀了他。”

这使玉环十分吃惊,她不知道父亲也是这么一种反复无常的人。

百顺又问:“这么说,我爹确是对不住张天心喽?”

汤副旅长道:“咋说呢?就这么回事吧!春秋无义战么,既是不义之战,人往高处走也就合乎常理了。我看岳大江在张天心手下怕也呆不长,一旦姓张的失势,这小子又会远走高飞的。因此,你们切不可把他当做叔一般看待。”

说着,汤副旅长从书桌里翻出一支勃朗宁手枪,把玩半天,恋恋不舍地递给了玉环:“这支枪原是你爹送我的,你们带着护身吧!我这做叔的既劝不下你们,也就只能为你们焚香祷告了,叔还是那句话,先去做生意,无天赐良机、万全把握,就甭做傻事。”

玉环大为感动,拉着百顺在汤副旅长面前跪下了,泣不成声道:“叔,我们姐弟俩谢您了,报了此仇,我们姐弟俩必有一个回来给您养老送终;若是事败身亡,还得要您老给我们收尸!”

汤副旅长仰天叹道:“这冤冤相报,何时有了?”

玉环说:“总有了的,只要张天心一命归天,啥都了了!”

原说要劝,到末了不但给玉环写了那要命的信,还把枪送给了玉环,这使得百顺对汤副旅长生出了极大的不满。所幸的是,岳大江没买汤副旅长和姐姐的账,百顺才逃脱了当兵的噩运。

岳大江真个聪明,一见面,没说几句话,就劝玉环和百顺快回汤集镇去,不要在这省城自找麻烦。玉环说,弟弟想在他手下当兵。岳大江头直摇,说被张天心知道,百顺就没命了,百年之后他在地下也不敢见老旅长的面。

岳大江送了两根“大条子”给他们,让他们走。

回到三江货栈,玉环很失望,埋怨岳大江胆子太小。百顺挺高兴,可却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说,岳旅长不是胆小,倒是精明,他必是看出张天心气数未尽,才不愿找麻烦,因此便劝姐姐就此罢手,待张天心的运道尽了再作道理。

玉环摇头道:“我不会罢手,我得干。”

百顺问:“这个样子,咋干?”

玉环说:“你甭管,听姐的就行。”

百顺又说:“我听你的,张天心也会听你的么?他那督府和总司令部就会为你敞开大门?”

玉环道:“只要想干,机会总有,张天心在这一天,咱就候他一天,时间长着哩,总有被咱碰上的时候。”

自那便在三江货栈住下了,掌管货栈的是汤副旅长的远房侄子汤成,早先在汤集见过的。汤成称玉环小姐,称百顺少爷,对号里先生、伙计介绍说是自家叔父派来帮忙的。当下还分了工,玉环管店堂的台面,百顺和汤成跑外面的生意,管大宗的货品进出。

当晚,汤成就问玉环,叔派他们姐弟来,是不是对他不放心?玉环说,没有的事。见汤成还疑惑,玉环又说,“你该咋干还咋干,只当没我们姐俩就是。”汤成忙道:“哪能呀,啥事咱都商量着办吧!”

这时,省城风传南面的国民革命军有北上的意图,一时间气氛相当紧张,晚上时常戒严禁街。张天心的兵四处大抓南军探子和赤色分子。有几个据说是探子和赤色分子的男女被砍了脑袋,血淋淋的挂在大马路的电线杆上示众。

百顺吓坏了,几天不敢出门,还劝玉环把枪扔了。玉环不怕,非但没扔那枪,还把枪揣在怀里上了几次街。到后来听说不是在南面而是在北面和孙大麻子的定国军打起来了,张天心赶往北线的上河滩督战,玉环又把小包袱一背,要和百顺同去上河滩观战。

这实在是找死,百顺想。别人躲这杀人魔王都躲不及,姐姐偏要往这魔王嘴里送。再者,上河滩正打着,枪子无眼,被流弹打死那更叫冤。于是便认真反抗了一回,很明确地告诉姐姐。他还没疯,他不去。

玉环说:“你得疯,大仇一天不报,你就得疯一天;永远不报,你就得永远疯着,就这话!今个儿,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百顺对姐姐真是又恨又怕,最终还是怕超过恨,老老实实收回了自己的反抗,像只泄了气的球一般,硬被姐姐踢腾着出了省城。好在天可怜见,省城外的道路被张天心的安国军封锁了,姐姐的这一冒险举动才被迫打消。

百顺因着姐姐的缘故,对省城是很恨的,对做生意更没啥兴趣。百顺很怀念汤集的刘老板和刘老板的戏班子,一心想回汤集唱唱戏,过过平静的日子。姐姐偏不许,偏要百顺留在省城,搞得百顺一点办法没有。

后来百顺便恋上了省城,是因为汤成和小白楼的姐妹们而恋上的。

汤成见百顺一天到晚被玉环弄得愁眉不展,很是同情,便拉着百顺出去散心,一散心就散到了堂子街的小白楼,就和老五、老六那帮姐妹们认识了。

头回是汤成做的东,吃花酒的酒钱,烧大烟的烟资都是汤成出的。楼里的姐妹们也没向百顺讨香水、脂粉钱,都拿百顺当孩子。躺在铺上抽烟时,长脸老三还把百顺往自己怀里搂,松且长的奶子露出大半个,口里“儿哟”、“心哟”的叫着,要喂百顺吃奶。百顺臊得脸通红,想躲开那奶子,却又因着挣扎无力和那奶子的白香,嘴唇真就碰上了奶头,惹得众人大笑不止。

汤成在铺边的桌上和老五、老六几个打牌,见状便调侃道:“老三,你那奶子被多少狗嘴啃过我可有数,别弄脏了我这小兄弟!我这小兄弟今年才十七,还是个童子鸡哩!”

那老三端的厉害,烟枪一摔,在铺上欠起身道:“汤成,你小子莫不是妒忌了?老娘这奶只兴给你一人吃的,给别人尝尝就不行?”索性将两只奶子都扒拉出来,硬把百顺往怀里按,“来,我儿,甭怕那姓汤的,就吃给他老汤看看!”

百顺脸益发红得可人,这回是真躲了,一躲就躲下了床,撞到了白白净净的老五身上,老五娇声一叫,顺势搂住了百顺,而后又把百顺拖到身后,对长脸老三道:“三姐,你要真有这么个可心长脸的儿,我真愿给你当儿媳。只可惜你没这福分!”转脸又对百顺说,“别理她,越理她她越疯。”

说这话时,老五粉嫩的小手在百顺的脸上摸了把,让百顺感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舒服。后来百顺和汤成说过,这一摸,摸得他心酥酥的,他当时是很想和老五亲嘴的。汤成说,“那咋不亲?”百顺讷讷地道:“我不敢。”

确是不敢,那当儿看哪个姐妹都像看姐姐,生怕挨顿臭骂,再被甩上几个耳光。老三的泼是不用说的,老五、老六也不是饶人的碴。老五把他拉在身边坐下看牌时,老六红红的小嘴就噘上了,水汪汪的大眼睛不无怨恨地瞅着他,阴阳怪气地说老五太不知道谦让,逮着好东西就一人独霸,是不够意思的。老五忙把百顺从身边推开,大呼小叫道:“什么好东西?不就是只童子鸡么,给你,给你!”老六偏又说:“哟,你不要就送我了,把妹妹我当做拾破烂的了?”又把百顺推给了老五,仿佛百顺不是个人,倒真是个小公鸡似的。

然而,到散摊子时,老五、老六又都问百顺啥时再来?百顺不知啥时再来,就看汤成。汤成说:“明个吧。”百顺这才说:“明个来。”老五、老六很高兴,娇声娇气地说:“那我们就候着了。”

一路上百顺都兴奋着,想到明天晚上还要到小白楼去,就对汤成说,明个自己做东。汤成笑道:“这东人家老五、老六怕是不会让你做的。”百顺不解,以为老五、老六看他不起。汤成又笑道:“不是看不起你,倒是太看得起你了,才不让你做东的。”百顺还是一副糊涂模样,汤成才说破了:“我看出来了,那老五、老六还有长脸老三都喜上你了,不但不会让你破费,兴许还会为你倒贴哩。”

这益发使百顺欢心。百顺这才知道,世上的女人并不都像姐姐那么凶,他大无必要一天到晚看姐姐的眼色活着。

当晚回家,还是看了姐姐的眼色。姐姐见他深夜未归,很不放心,一直没睡,等着他,见他一进门,脸就挂下了,继而又闻到了酒气和女人身上的香粉味,便死死追问。百顺自然不敢提小白楼和那帮姐妹,只说和汤成一起看了个做副官的朋友,且在那朋友家吃了些酒。姐姐抓住香粉的疑问不放,百顺又胡诌道,那是吃多了酒,被扶在丫头的床上睡了会儿。姐姐虽还疑惑,也没再问下去。

一觉睡到太阳当顶,汤成又来了,见玉环不在屋里,便直截了当地说:“走,走,会老五、老六她们去。”百顺问:“不是说晚上么?”汤成眼皮一翻:“谁说是晚上?晚上老五、老六都有客,没咱们的戏,昨儿说的明个就是这会儿,你若不去,人家会生气的,尤其是那老六,气性可大了。”

于是便去。

走到门口,碰上了玉环。玉环问:“又到哪去?”百顺正答不上话时,汤成笑嘻嘻地接上了,说是让百顺和他一起去看货,是一批皮子,人家盘店准备贱价出手。玉环这时已多少知道了点汤成的底细,对他的话不能不信,又不敢全信,便问:“你们昨个夜里上哪去了?”百顺怕汤成说走嘴,忙道,“不是和你说过了么?昨儿在方副官家喝酒了。”汤成也说:“是的,是的,喝了不少哩!”

终算通过了盘查,二人轻车熟路奔小白楼去了,上楼后直接去了老六的房间,老六果然在那候着,没一会儿工夫,老五也来了。老五一来便对汤成说:“你快去老三房里缠着老三,这骚货知道百顺来,又得来搅。”汤成不干,极委屈地道:“我把这小兄弟给你们带来,你们姐俩就把我蹬了?”老六说:“谁蹬你了?你是老客,人家百顺是新客,我们总要谈谈的,快去,快去。”汤成只得去,走时说了句:“我对你们的好处,你们可记住噢。”

汤成一走,百顺有了些紧张,这地方毕竟是第二次来,啥规矩都不懂,真怕出洋相。因着心里没底,嘴就拙了,竟问老五、老六见没见过大狗熊。老五、老六都笑了,说:“见过,就是你,你就像大狗熊、傻狗熊。”百顺分辩道:“我不傻,我会唱戏,还会打拳。”老五、老六便说:“打给我们看看。”百顺拉了个架子,想来个旋风脚,可腿一撩发现脚上穿的不是软底鞋,遂把架子收了。

老五、老六见百顺这可怜巴巴的样子,益发动心了,先是老五说:“来,我教你练个内家功。”上去亲了百顺一下。老六说:“五姐,你这是干啥啊?口水沾了人家一脸!”过去就给百顺擦。手往百顺脸上一搭,再不拿下了,摸完这边摸那边,两只裹在香纱内的高耸的奶子在百顺胸前蹭来蹭去。

到这份上了,百顺仍然不敢造次,只任由俩姐妹找着由头摆弄他,把他摆弄得如同面团一般。百顺被摆弄得极舒服,身下那东西就不安分了,且有当众给他出丑的意思。为了怕出丑,渐渐的就弓下了腰。老五、老六却更加放肆,干脆把他的腰带给解了,非要看看他可真是童子鸡。他双手忙去捂,没捂住,丑出尽了,什么都让人看去了……

后来,还是老五说:“别闹了,咱好歹也得请人家吃点啥。”老六说:“那我做东好了,叫对过的新来春送桌酒菜来,咱吃着酒也说点正经的。”当下唤粗做的王婆子到新来春去叫酒叫菜,等酒菜的当儿,三人躺在一张床上,用一副烟具抽起了大烟。

百顺头晚第一回抽大烟,今个是第二回,抽在口里也觉着没啥滋味,可碍着老五、老六的面子不能不抽,便抽了,且自那以后就抽上瘾了,想甩都甩不掉。在那日,大烟没味,老五、老六很有味,老五、老六把他脸上的两酒涡分了,老五要了左边的,老六要了右边的。烟瘾过足后,老五、老六又头一回和他做了那事。

老五、老六真是他的大恩人,给他启了蒙,开了眼。他从她们那儿学会了一种轻松舒服的活法,由此认定,这样活三天也比像姐姐那样活一辈子值。

吃酒的时候才知道,老五、老六都是从小在窑子里长大的,老五到小白楼来时只十岁,老六来时更小,只九岁。百顺便说:“我九岁那年爹被人杀了,眼下跟姐过。”老五、老六就说:“那你也算是苦命的了,我们三人正可谓同命相怜哩!”

既是同命相怜话就多了,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把自己的生平喜恶都说了,说到激动处,老六还提出要替百顺报仇。百顺道:“你一个女孩子家,能做啥?”老五便说:“老六的长客中有个赵团长,让赵团长带兵把张天心给灭了。”百顺说:“别扯了,人家才不会干这傻事呢!我自己都不想干,谁还会去干?像我姐这么呆的,只怕天下难找。”老五、老六都连连点头,夸百顺聪明。老五说,她认得一个宋大少爷,也是这般聪明的。宋大少爷的爹原是城中一霸,自称天下第三,连督军、司令都不看在眼里,后来便倒了霉,在城里被人宰了。宋大少爷知道那仇家是谁,从未想过要报仇。可宋大少爷不想报仇,仇还是报了,老天替他报的,那仇家拉痢拉死了。老五说完总结道:“这叫多行不义必自毙。”百顺赞同道:“对,对,张天心也会遭到天报的。”

说到后来,老五、老六她们又为往后的日子做了些安排,要百顺眼头活一些,见到她们有客时别来。尤其是在那赵团长、宋大少爷来时别来。赵团长是老六的相好,宋大少爷是老五的相好。百顺说:“那自然,你们叫我来我也不来。”二人又说:“我们叫你,你就得来,你得听话,得来陪我们解闷。”百顺说:“你们也给我解闷哩,跟俺姐在一起烦都烦死了!”老五老六便很高兴,这个说要给百顺买皮鞋,那个说要给百顺置洋服。

酒吃到差不多的时候,王婆子又上来了,说是赵团长到,拦不住,问老六咋办?老五说:“好办,叫他上来付这桌酒菜钱。”说毕,老五对百顺交待道:“赵团长上来后,你只管和我玩,就说是我兄弟。”老六接上道:“日后若是撞上了老五的客,你就说找的是我。”百顺连连点头,点过头还是不放心,紧张地问:“赵团长该不会看出咱三人的关系,把我毙了吧?!”老五、老六都说:“他不敢!”

百顺还是怕,就躲到了长脸老三那里。

长脸老三一见百顺,就指着汤成的鼻子骂开了,说汤成骗了她,把百顺带来了却偏说没带。百顺道:“我是刚来的,来找汤成哥回家。”长脸老三这才笑了,说:“别走了,别走了,就陪姐在这聊聊天。”汤成不怀好意地问:“这昨日的妈今个儿咋又变成姐了?”老三笑骂道:“我是你汤成的妈,是这百顺小兄弟的姐。”说着,手忙脚乱地从衣柜里取出一段料子,在百顺身上比划着,认定百顺穿上这料子衣服会更俊。百顺不接那料子,老三便说:“那哪天我让裁缝做,你来量量身子,做好后,你再来取。”

百顺含含糊糊应了。

这日回去,百顺觉得自己真成个人了,连汤成都有点瞧不上的意思。汤成虽说在嫖女人上出道比他早,可太没本钱,又矮又瘦,还生了个塌鼻子,不像他生得这么俊,这么讨女人欢喜。

汤成大约觉察到了百顺得意,阴阴地说:“别以为生张小白脸就是福,没准是祸哩!”

百顺笑了:“汤成哥,你莫不是吃醋了吧?”

汤成恼道:“我吃啥醋?她们是帮婊子,又不是我老婆!”又说:“老五、老六都是玩你,就像那些逛窑子的男人玩她们一样。”

百顺正经道:“只要咱自己舒服,就让她们玩好了。”

汤成叹了口气:“等着吧,有你哭的那天!”

北线上河滩一战之后,省城的紧张气氛又缓和下来,报上的消息说,孙大麻子的定国军吃了大亏,被张天心一举击溃,北撤了二百里,短时间内已无反扑的可能。国民革命军原可借此机会发起攻击,却因奉军的压力和内部分歧,坐失良机,已决定绕道北伐。

局势安定以后,张天心回到了省城,回来那日,城中绅商各界奉省城守备司令岳大江的命令捐款三十万,为张天心的安国军祝捷,连小小的三江货栈也被迫捐了二百八十块。岳大江还为张天心的入城组织了盛大的欢迎式,把自己混成旅三千多号人都派到了大街上。

玉环又躁动不安了,入城式那天硬拖着百顺上了街。百顺不愿去,玉环竟用勃朗宁手枪抵着百顺的脑门说,“你不是骂我疯了么?我就是疯了,今个你若不去,我就先杀了你这不忠不孝的东西,再去杀张天心!”百顺硬是被枪抵着,才哭丧着脸出了门。一脚跨到门外,就觉着自己已死了半截,脑中闪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不论是死是活,走前都得和老五、老六告个别。

于是乎,出了三江客栈,根本没问姐该往哪走,就自说自话的沿国民大道往北边的堂子街奔。到了堂子街口,对姐姐说:“你在这候着,我去去就来。”

玉环道:“想逃不成,我可给你先说清,你逃不了。”

百顺几乎要哭出来:“我……我还能往哪逃?有你这样的姐在,我敢逃么?你今个要去死,我也陪着了!”

玉环说:“那好,走吧,你去哪,姐陪你一起去。”

百顺脚一跺:“我去小白楼会婊子,你也要跟着?”

玉环不相信像弟弟这样窝囊的人也会逛窑子,更不可想象没有大把大把的钱也能在窑子里混得如鱼得水,便不在意地说:“你要真在那小白楼有个相好,也算你的能耐了,今个我倒要见识见识。”

百顺吼道:“和我相好的还不是一个呢,是两个,她们哪个都比你这亲姐姐强。”

到了小白楼却没见到老五、老六她们。王婆子说,走了,是才走的,张天帅凯旋,姐妹们奉命慰劳天帅的弟兄们,一个没剩,全被她们干爹带去了。

百顺真伤心,觉着自己真算是当今当世命最苦的了,今个就要送命,死前想见见心上人都见不成;姐还嘲讽他,说凭他这份软蛋模样,没哪个女人会看上的,女人都喜大男人,不喜小白脸。

已没心思和姐争辩,抱着必死的念头,和姐一起往城北门赶。走到大都督路就走不通了,岳大江混成旅的大兵禁了街,只许百姓们在大都督路边看,不许再往前走一步。玉环一见走不通,拖着百顺绕小巷。绕过几条小巷,又到了国民大道。国民大道也封死了,大兵们在大道两边立着,手中的枪冲着道两旁的人群,做出了随时射击的样子。玉环要再找别的路已来不及了,只听得一阵嘚嘚马蹄声响毕,城北门方向军乐队就奏着“得胜曲”过来了。

气氛怪热烈的,吹吹打打的乐队后面是炮兵,炮手们驾着马,拖着炮;炮兵后面是步兵,步兵扯着长腔唱着兵歌。那兵歌玉环觉着很耳熟,仿佛在哪听过的,待步兵们走到近前才骤然想起,当年父亲手下的弟兄也唱过这兵歌的。因着熟悉的兵歌,忆起了昔日情形:昔日父亲是旅长兼镇守使,也像张天心这么威风,镇守使署门前的操场上常有这整齐的队列,这拖着长腔的歌声。而如今父亲已经作古,张天心却依旧活得这么滋润,实在让她难以忍受。于是,疯狂的念头便在玉环脑子里不停地转,无数次想象着射杀张天心的情形,真恨不得立即把怀中揣着的手枪拔出来。

百顺的心情自是比玉环紧张得多,好日子刚开了个头,他可不想死。他既不想死,也就不能让姐姐去送死。这阵势百顺看得清楚,姐姐成不了事,莫说张天心没出现,就是张天心出现了,姐姐也没法用短射程的勃朗宁打死他。他和姐姐在实弹演练时试过,这小玩意打不远,除了护身和自杀,简直没啥大用。因而,在姐姐瞅着路上的兵队发呆时,百顺只瞅着自家姐姐,随时准备在姐姐不能自持时,把姐姐一把搂住。心下更希望那张天心省点事,甭露面,或者坐在汽车里别出来,落个双方都省心。

兵队过了好一阵子,终算过完了,过完之后,车队远远出现了。头辆车是大车,车上有兵,车头上还支着连珠枪。后面就是蜗牛般的小车了,共计三辆,一辆红的,两辆黑的,三辆车的踏板上都立着手提盒子炮的护兵,谁也不知道那张天帅坐的是哪辆车。

车队在道那边出现时,玉环问身边一位穿军装的官:“咱张天帅在哪辆车里?”

那军官定定地看了玉环一眼:“你问这干啥?”

玉环很和气地道:“想见见天帅呗!说起来天帅还和俺沾点亲哩!”

军官说:“那何不到督府找他去?”

就说到这里,头辆小红车已近了,玉环又问了句:“长官,天帅会在这红车里么?”

军官摇摇头道:“谁知道呢?!天帅神出鬼没的,尽唬人,没准三辆车里都没有,他早到督府喝上酒了。”

百顺听了这话,把姐姐的手一拉,说:“姐,既见不到,那咱走,这长官说的是,咱就到督府找吧!”

玉环却不死心,愣愣地盯着小车看,一只手还想向怀里摸,百顺的心几乎悬到了喉咙口上。好在车踏板上的护兵把三辆小车的车窗都挡住了,车里坐的谁,外面的人看不清,可能发生的祸事才没发生。

回到家,百顺大有捡回一条命的感觉,犹有余悸地对姐姐说:“这么着不行,根本杀不了张天心的。”

玉环点点头:“我知道杀不了他,也没准备在今个杀他。”

百顺便问:“那你逼我去干啥?”

玉环道:“想练练你的胆量,也想让你亲眼见见张天心的阵势,到时真干了心不慌。”

百顺倒吸了一口冷气,认定自己这姐姐已疯狂得不可理喻,心中对姐姐的恨已超过了对张天心的恨,头脑中竟闪出了掐死姐姐的念头。

这念头出现时,百顺自己都惊愕不止,浑身上下一阵阵发冷,禁不住哆嗦起来。玉环见百顺神情异样,以为百顺病了,伸手去摸百顺的额头,百顺把玉环的手甩开,极惶恐地逃了。

为了遏止这可怕的念头,百顺自那开始就尽可能地躲着姐姐,往小白楼跑得更勤了,老五、老六没客时,百顺干脆就在楼里过夜。玉环直到这时才信了百顺的能耐,也就益发觉着百顺不成器,便三番五次地到小白楼找百顺,有一回,还当着老五的面打了百顺一记耳光。

百顺气死了,挨了耳光后,对老五、老六发狠说,“我得宰了她!不宰了她,我没法活!”

老六道:“别胡说,她咋着也是你姐,为你操了这么多年心,你杀她天理不容。”

老五也道:“就是呀,你姐也活得不易,你得体谅她。”愣了一下,又说,“再者,你也没这个胆!你不敢杀张天心,就敢杀你姐了?鬼才信哩。”

百顺道:“张天心是司令,不好杀,对付俺姐容易。”

老六冷冷一笑:“那你是孬种。”

百顺哭了,哽咽着说:“我就是孬种,活孬种,你们打这以后都别理我了。”

老五、老六见百顺哭得伤心,才怜爱地劝道:“别哭,别哭,我们来给你出出主意,你不就这一个姐么?好对付!”

百顺抹着泪问:“咋对付?”

老五、老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没词了。

百顺赖道:“你们不给我做主,我就去死。”

老六忙把百顺的嘴堵上了,说:“不许,不许,你不许死,你是我们姐妹可心的小玩意,你死了,我们和谁玩?”

这当儿,老五来了主意:“有了,你何不想法把你姐嫁出去?看样子她今个儿也有二十了吧?”

百顺说:“不止二十哩,都二十二了。”

老五道:“二十二真不小了,是该找婆家了。”

三人这才极一致的欢喜起来,就像似看到玉环被他们嫁了出去,永久的麻烦已消失了一样。

老五、老六以自身作为女人的体会拍胸脯说:“大姑娘家只要有了男人,被男人×过就再离不开男人了,你让她胡思乱想,她也不会的。”

百顺听那×字很不入耳,说:“你们别骂俺姐。”

老五、老六吵道:“谁骂了,谁骂了?和男人睡觉不叫×叫啥?你这不也见天×俺姐妹么?!”

说完便是一阵笑,惹得百顺也笑了……

却不料,没容百顺并那老五、老六给玉环相好婆家,玉环先给百顺找下婆家了。那婆家是岳大江混成旅的手枪营,玉环要百顺到手枪营去当兵。

百顺大为震惊,问姐姐这手枪营归不归岳大江管?姐姐说,自然归岳大江管。百顺道,既然归岳大江管,人家咋会要他?姐姐说,手枪营的方营长是汤集人,早年在父亲手下当护兵,对父亲很有感情,愿瞒着岳大江收下他。百顺又问,你是咋认识这方营长的?玉环道,是汤成介绍的。

百顺马上想到,汤成不是东西,这小子被老五、老六她们甩了,就故意玩他,于是便道:“我不去,我不是当兵的料!”

玉环再也想不到百顺会一口回绝,这让她无可忍耐。玉环根本没有多想,就从床头的枕下取出手枪,瞄准百顺道:“你再说一遍,当不当兵?”

百顺看着玉环手中的枪,摇了摇头。

玉环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真……真不去?”

百顺又摇了头。

玉环凄哀地问:“你不想报仇了?你还是不是男人?”

百顺这才道:“是不是男人是我的事,是不是女人才是你的事呢,我觉着你该出嫁了……”

玉环大怒,“啪”的一声将手枪拍放在桌上,嘶声道:“你想让我嫁出去,再不管你?梦想!大仇不报,我就不会出嫁,你也别想活得那么安生自在!”

百顺把枪拿了起来,打开保险,眼前变得一片恍惚,恍惚中姐姐的身影先是晃起来,后又飘起来。姐姐身上穿的素花旗袍像一片裹尸布似的,诱惑着他创造一出死亡的活剧。姐姐的脑门正对着他,脑门上也像画了圈点的标靶,姐姐总逼他瞄标靶,可他从未在标靶上看到过张天心的面孔,此刻竟因姐姐的脸而想到要枪击的标靶,这着实让他感到心惊。他知道,只要他将枪口对准姐姐,手指一动,今生今世的烦恼就结束了。

手抖得厉害,一时间想起许多往事,又想到老五、老六才说过的话……

末了,百顺还是把枪递给了姐姐,噙着泪说:“姐,你死了心吧,我这辈子都不会当兵的,今天要么你把我打死,要么让我按着自己的意思活,你那一套我再也受不了了……”

玉环呆了,双手扶着桌子,勉强支撑着身子,不知是对百顺还是对自己说:“可……可我和方营长说……说好了,说……说好了的……”

百顺道:“说好了你去吧!去当兵,去出嫁,我都不管。只是别再这么下去。再这么下去,我……我或许会打死你。我……我不想打死你,可我怕管不了自己……”

玉环只觉着天昏地暗,没听完弟弟的话,便软软地瘫下……

手枪营的那位方营长不知百顺、玉环这边的变故,过了三日仍不见玉环把百顺送来,就到三江货栈来了。

方营长来时用心打扮了一下,头发梳得工工整整,马靴擦得贼亮,还戴了副白得晃眼的手套。进了三江货栈的店堂,大呼小叫喊汤成,仿佛不是冲着玉环,倒是冲着汤成来的。号中的老账房说,汤成不在,去了实业银行,方营长这才问起玉环。老账房道,“方爷来得正好,小姐打从那日见了你的面,就老在楼上发呆,连着两天没吃饭了。”

方营长愣了一下,继而便欢喜起来,觉着这里面有戏,且这戏是与他有关系的。有多大的关系不知道,反正与他有关系就是。玉环十有八九是为他老方而不思茶饭的。由此忆及头回见面的情形,益发觉着是这么回事,认定玉环当时的眼神就不对,眼神中有那层意思。若是没那层意思,玉环咋会一见面就认他个哥?咋会把自己弟弟百顺送到他的手枪营当兵?百顺在他手下当了兵,玉环才有借口见天找他耍。自然,玉环是老长官的女儿,算得个将门之后,也可能既看中了他,又想让他栽培百顺。

方营长当然愿意栽培百顺,不论是冲着死去的老长官,还是冲着玉环,都得栽培。当年老长官待他老方不薄,把他从家里带出去做护兵,有一回生病,老长官还让自己太太——玉环的娘,给他煮过四个鸡蛋,让他一直记到今天。他老方却是对不起老长官的,他眼睁睁地看着老长官在溪河车站被人打死,屁都没敢放。

因此,方营长经汤成介绍和玉环一见面就说了:“当年的事我亏心啊。”

玉环眼圈红了,说:“也怪不得你的,那时的情形我见了,任谁都没办法。”

方营长还是说自己这护兵做得不好,没尽到心,又怪老长官太软,在车上就让他们交了枪。

玉环问:“若是枪不交,你敢向张天心开枪么?”

方营长想了想说:“或许是敢的。”

玉环眼中的泪下来了,意味深长地看了方营长半晌,才点点头道:“我信。”

后来才说起让百顺当兵的事,方营长马上想到自己的上司岳大江,问玉环何不直接去找岳旅长?且云岳旅长当年也是老长官的部下,交情还挺深。

玉环叹了口气道:“如今不是当初,我父亲不在了,像你方营长这样有情义的还有几个?”

方营长心下自我感动着,嘴上却道:“不能这么说,岳旅长也还是讲情义的。”

玉环摇头道:“岳旅长人倒不错,只是胆子太小,不敢收下百顺,怕被张天心知道带来麻烦。”

方营长的正义感这才被激起了,胸脯一拍道:“岳旅长怕事,我不怕,你就让百顺到我这来好了,我那老长官带了一辈子兵,风光着哩,百顺干得好,日后也会像老长官一样风光的。”

玉环听得这话,一把抓过方营长的手说:“若真有这一天,我定当替俺爹娘给你这义兄磕头。”

方营长却不愿做这义兄,回营后这几日老想着玉环的大眼睛和身后那条大辫子,还恍恍惚惚地记起了玉环小时的样子。玉环小时长得并不俊,胖且黑,像个小男孩,一天到晚在镇守使署院里跑,有时也到他们护兵队里玩。有一回没留神,这丫头竟把他们队长的枪搂响了,没打着人却打碎了一只花瓶。没想到,这许多年过去后,当年那野丫头竟出落得这么文静漂亮了,若没汤成介绍是肯定不敢认的。更难想象的是,当年的千金小姐,今个也落难了,这世事的变化也实难预料。

然而,不管咋说,老长官仍是老长官,小姐仍是小姐。若玉环真是有意,他是真心愿和玉环好的。他三十一,比玉环才大八九岁,正可谓年龄相当。真能和老长官这么漂亮的小姐好上,实在是他老方的福分;况且,老长官当年的部属还有不少人在安国军里,最不济的也当了团长,他做了死去的老长官的女婿,于自身前程也是极有利的……

这么一厢情愿地想着,方营长上了楼。

玉环这当儿正在楼上梳头。经过三天来的痛苦思索,玉环终算明白了一个严酷的现实:弟弟已不是从前那个弟弟了,她再也当不得弟弟的家了,她为弟弟安排一切的好时光已成为过去。现在,她得承认弟弟的独立地位,尊重弟弟的生活,以求在此前提下用那软功开导弟弟。比方说,她可以和小白楼的那老五、老六联手。百顺恨她,却喜着老五、老六;她的话百顺不听,老五、老六的话百顺却是会听的。但问题是,那两个风尘女子是否会和她联手?是否能把她想说的话说给百顺听?为求得那老五、老六的联手合作,她打算梳洗打扮一下亲自到小白楼走一趟。

偏在这时,方营长上来了,玉环见到方营长,眼中立时聚满了泪。

玉环噙着泪说:“方营长,让你费心了,百顺的事还得等等,怕……怕一时还去不了。”

方营长道:“没关系,只要老子这营长当着,百顺想啥时来都行,并不急的。”

玉环没让方营长坐,方营长却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了,玉环知道自己走不了了,遂给方营长泡了茶。

方营长原是粗人,今日却细得很,接过茶斯斯文文抿了一口,把茶杯放下了,继而,又把军帽和白手套小心地脱下,放在桌上,显露着一头油亮的黑发,不慌不忙地从一只古色古香的银烟盒里取出烟来吸。

玉环说:“你真好,想着俺哩。”

方营长道:“是想着哩,还老记起你小时的模样。小时你可不是这样子,野着哩,尽拿我们护兵的枪当玩具,我们老长官吓得呀……”

玉环忍着泪笑了:“你瞎说,我爹才不怕呢,有一次我偷爹的枪打鸡窝里的鸡,爹就在我身后……”

方营长叹道:“真他妈快,就像在昨天。”

玉环神色黯然:“是哩,做梦还老梦着这些事,只……只是我爹不在了。”

方营长问:“在溪河若有枪,你敢打张天心个龟儿子么?”

玉环道:“咋不敢?!现在有枪,有机会,我还要打的。”

方营长为讨玉环的好,又重申说:“我他妈也是敢的。”

玉环点点头,又问:“那现在呢?”

方营长笑了:“现在还说?咱是人家的兵了。”

“张天心和我爹,哪个好?”

“自然是你爹了。”

玉环心里有了数,一个崭新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或许她可以借重面前这位方营长,完成自己的复仇使命。她眼不瞎,方营长对她的那份好感,她头一天就看出来了。没那份好感,方营长不会这么爽快地答应让百顺到他手下当兵,更不会主动跑来找她。

方营长却想掩饰,说:“原不想来,因找汤成这小子有事,又听说你两天没吃饭,就来看看了。”

玉环定定地瞅了方营长一眼:“没事就不能来看看我了?”

方营长讪笑道:“只要你不烦,我天天来都乐意。”

玉环说:“那就天天来呗!”

打那以后,方营长真就天天来了,不是来请玉环吃饭,就是来请玉环看戏。省城里的大馆子,让他们吃了个遍,各大戏院也转了个遍,直到有一回在安国大戏院顶头撞上岳大江。

是在戏院门口撞上了,玉环和方营长根本没有思想准备。因是看戏,方营长没穿军装,穿的是一身青绸便衣,手里还拿了把折扇,怪斯文的。方营长没穿军装便吃了亏,他挽着玉环的胳膊刚踏上戏院台阶,就被几个穿军装的大兵推了个踉跄。方营长当着玉环的面,哪能吃下这一壶?眼一瞪,对推搡他的兵骂道:“妈的,抢头魂啊?!”

那兵也不是省油灯,回了句:“我抢你娘的魂。”抡着拳头冲将过来。方营长一看事情不好,把玉环往旁边一推,自己身子一闪,让那兵扑了个空。继而,一把抓住那兵的衣领,飞起一脚,把那兵踹倒了。那兵的四五个同伙呼啦围了上来,有的把枪都拔出来了。玉环很紧张,直拉方营长的衣襟,要他走。方营长也怕,却不走,硬撑着对围上来的兵说:“要打架就一个个上,别他妈的仗着人多逞英雄!”

这当儿,一个当官的过来了,过来便认出了方营长,连说:“误会,误会。”随即又对方营长道,“这些弟兄都是岳旅长副官处新来的卫兵,只因岳旅长要来听戏,先打个前站。”

玉环和方营长这才知道岳大江要来看戏。玉环不愿见岳大江,拉着方营长要走,方营长却偏和那副官说个没完,这就和岳大江在戏院门口打了照面。

岳大江带着自己的四姨太,还带着不少护兵,见了玉环,愣了一下,问:“咋还没走?”

玉环说:“这省上热闹,不想走了。”

岳大江迟疑了一下又问:“百顺在做啥?”

玉环说:“做生意去了。”

岳大江点点头:“这好,做生意比当兵吃粮好。”

这时,方营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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