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煜负手房中来回踱步,不时跑到门外张望,只恨那方士怎走得如此缓慢。
“这里请,我们家公子正在等候,还请快些。”九儿的声音自院外响起。
那方士进了董秀秀房中,正是赤霞村中,被族长吩咐来的医者顾清勉。
孟煜赶紧迎上前,催道:“人在里间,快些过来。”
他心中焦急,拽住顾清勉的衣袖便要朝董秀秀那儿引去,谁知对方却像生了根一般,突然止步不动了。
孟煜恼怒地转头,却发现顾清勉大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他,满脸震惊。
“你到底救不救人?”孟煜怒道。
顾清勉稍稍回过神,脚步慌乱地走到里间。
他长舒了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珠,便凝神望向晕厥过去董秀秀,只见她脸色惨白,气息紊乱,眼下乌青。
他微微皱眉,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秋棠移过董秀秀的手臂,稍稍卷起一截,顾清勉将手指轻轻搭在她的腕上,慢慢阖眼。
“神仙草?”他喃喃道,起身问向孟煜:“少夫人可是碰触了焚烧过的神仙草?”
“正是,她嗅了那味道,足有半月之久。”孟煜慌道:“她如何了?”
顾清勉没有言语,缓步走了出去。
孟煜心急如焚:“她到底如何了?如何救治才好?”
顾清勉道:“神仙草自西域传来,焚烧过后会有奇异的香气,经久不散,人若是嗅了,便会看到幻像,时日一长,如同上瘾一般,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最终油尽灯枯而亡”
他坐在桌旁,提笔写下一张药方:“我手中有药方可以一试,不过她仍需再熬过三日,若是熬不过去,我也无力回天。”
孟煜得了药方,连忙吩咐了秋棠去抓药,待秋棠急急忙忙地出了院子,才想起来向顾清勉道谢,谁知抬了头,却见顾清勉仍旧像鬼神附体似的望着他,不禁心中生疑。
他挥退了九儿:“先生有事不妨直说。”
顾清勉张了张嘴,半晌,吞吞吐吐道:“少将军……可认得……林月芝?”
孟煜心中猛地一震,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先生如何有此问?你又是如何见过林月芝?”
“像,真是太像了……”顾清勉面如死灰:“难道你便是她的……可你怎么会在骠骑将军府?”
孟煜猛地将房门关上,他冷着脸,细细打量着顾清勉:“你到底是何人?”
“我是何人?如同孤魂野鬼一般,我是何人?”顾清勉惨笑着,从衣襟里取出一方丝帕,那丝帕的一角绣着“月芝”两字。
孟煜怔住了,只见顾清勉将那丝帕展开,里头包着一支菊花头钗。
孟煜望着那支头钗,心跳如鼓,眼前又浮现出那张美艳却狠厉的脸,头上饰满珠翠,发髻后却总是插着一支有些褪色的鎏金菊花头钗……
孟煜只觉得置身梦中:“这头钗应是随她入葬才对,怎么在你这儿?”
“这菊花头钗本是一对,二十多年前,月芝进宫前,将其中一支给了我。”
顾清勉如同失了魂魄:“我同她青梅竹马,本有婚约,因她被选上秀女入宫,爹娘无奈退亲,但我始终放不下她,不久也进了宫,做了医官,只盼能偶有相见的机会。”
顾清勉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可不曾想到,自薛皇后仙逝,她却渐渐变了……她进宫三年,始终不能怀上龙嗣,那一个夏夜,天降大雨,她借口身体有恙,把我叫去,我们……”
孟煜浑身发抖,顾清勉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一般。
“往后,我们便常常如此私会,纵使令世人唾骂不耻,我至今仍觉着,这是我此生最好的时日,能拥有着她,不是在梦中,直到有一日……她突然叫我离宫……”
“我问她什么,她都不说。”顾清勉回头望向孟煜:“争执间,我捉住了她的手腕,才知晓……她已有了我的孩儿……原来,她只是想要腹中的孩儿……”
“别说了,不要再说了。”孟煜瘫坐在榻上。
“我擅自出了宫,走投无路,她的贴身女官翠梅同我一起跑了出来,将我带到了赤霞村,求人收留。”顾清勉流下一行清泪:“这么多年来,我不人不鬼,心中却还是一直想着她,想着我的孩儿……”
“住口。”孟煜踉跄着站了起来:“休要信口雌黄,我父皇是雍国先帝。”
顾清勉轻轻笑出了声:“你果然是那个孩儿……”他微微仰头,阖上双眼:“月芝,你真是狠心,还让我同孩儿不得相认。”
孟煜“嚯”地抽出挂在墙上的佩剑,指向顾清勉:“你若再不住口,我便杀了你。”
“杀吧。”顾清勉笑道:“月芝已经病死,能见到你,我了无心愿了。”
长剑闪着银光,在手中颤抖,孟煜举着剑,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滚,快滚。”他发了疯般似地将顾清勉推到门外:“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三日之后,董秀秀躺在床上慢慢睁开眼,浓雾消散,脑中一片清明,她渐渐回想起这些日子,如同噩梦一场。
微微转过头,粉白的墙,阳光从窗外透进来,碎在地上,孟煜伏在桌上,气息急促,身上衣裳既脏又乱,束起的乌发凌乱不堪。
“哎……花心鬼。”董秀秀轻声喊道。
孟煜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眯着眼睛,望了她好一会儿,淡淡地笑了。
……
房中,孟煜正给董秀秀喂着汤。
董秀秀无奈道:“这汤都快喂进我鼻子了。”
孟煜回过神,连忙拿汗巾给她拭脸。
“少将军,小姐。”秋棠走进来,后头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这个小孩儿在大门口赖着不走,硬说要见少将军,我看他着实可怜,便自作主张给领进来了,请少将军恕罪。”
“无妨。”孟煜将碗放到桌上,那小孩儿怔怔地望着他,突然将一个布包塞到他手中,便一溜烟地逃走了。
“哎……哎……”秋棠连忙追出去。
孟煜望着手中的布包,轻轻打开,里头是一条折好的丝帕,还有那只菊花头钗。
“是些什么东西?”董秀秀伸长了脖颈。
“没什么。”孟煜将东西收好。
董秀秀瞥了他一眼:“又有事瞒我。”
孟煜没有答她,只笑道:“等你再好些,同我去个地方,如何?”
……
又过了几日,孟煜带着董秀秀寻到了城北郊外的赤霞村。
族长望了望他:“清勉说过会有人来找他,这边走吧。”
董秀秀一头雾水,望向孟煜,却见他眉头微锁,便也没有再问。
两人跟着族长到了村后的一座土坡,初冬将至,密密匝匝的杂草枯黄一片,劲瘦的野树上,老鸦哑声鸣叫。
到了一座坟头前,族长停了下来:“就这儿了。”
这坟前没有立碑,光秃秃的。
“他十日前走的,走前让狗儿把一包东西带出去,应是给你了吧。”族长将一册书递给孟煜,便转身走开:“这是他生前未完的医书,二十年了……你放心,他什么也没同我说。”
孟煜望着这孤坟,慢慢跪了下来,董秀秀不明所以,也跟着他跪下。
冷水吹过,四周“沙沙”作响。耳畔似回荡那“无名禅院”中的老和尚低沉的禅语。
“‘玉’非彼‘玉’,须知一切皆为虚幻,自识本心方能释然。”
释然,可如何才能释然?
半晌,孟煜缓缓道:“秀儿,若是有一日,你发现我什么都不是,还会不会喜欢我?”
董秀秀紧拽住他的手:“什么都不是你也休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