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紫天辉依旧保持着双手环胸的姿势,一动不动的立在光屏前,静静地盯着光屏中弥漫着血色雾气的灵力场。
他专注的神情自战斗开始后没变过,双眼一直都没离开光屏,也再没说过一句话,似乎已经忘了他身后还有十一位云里雾里的校董。
……原本以为这小丫头没动心的呢。连态度都一直是不冷不热的,看样子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够了解自己的女儿……?他冷笑一声,视线从他的女儿身上转向了被她压在身下的银紫发的少年。
……真是有那么两下子的吧……艾尔特里·卡米拉。你是用什么来抓住这个没有心的小丫头的感情的呢……?恐怕不是爱情吧……
那么,现在就让我看看,你这小少爷在黛儿心中是什么样的地位吧……
百紫天辉紧紧盯着那个本该在七年前就死去的少年的脸——准确的说,是那个少年的幻影的脸。
——但或许就是因为他太专注了,连校董中的一位起身离开都没有发现。
那个一直一言不发、仿佛只是来充数的被黑斗篷盖得严严实实的神神秘秘的校董趁他没工夫注意他们,悄悄的从自己处身的不起眼的角落起身,像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一般,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会议室。
一绺柔顺的黑色长发从兜帽中飘了出来,在那黑色兜帽的暗影中,一抹莹绿色淡淡的掠过……
修诺无奈又恼火的盯着被血雾充斥着的灵力场,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得见不断翻滚着的血色烟云。
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尽力让情绪稳定,不去管那手上一边抖动一边忽明忽暗就想马上就要不堪重负断掉一样的锁链。
他知道百紫黛的精神很不稳定,但像现在这样似乎马上就要崩溃了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好吧,最重要的是他根本就没法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百紫黛的精神状态倒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只是担心这白痴会因为崩溃死在里面。
这样的话,可是会连带着拖累他啊。
当初他和这女人签订契约的时候根本就没用脑子想的吧?!和这么一个危险的女人……明明知道像她这样的人仇家很多随时都会死还义无反顾——
大概那时候就已经疯了。他怨恨的想,重重叹了口气。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根本就没办法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与百紫黛的契约,虽说可以连接双方,可以让其中任何一方感知到另一方的伤疼——但这毕竟是连接灵魂的契约,只有伤及灵魂,他才能感受的得到。
但阴阳玉并没法保证她伤到灵魂才会死,所以他根本就没法保证自己不会被她拖累而死。
……他可不想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因为这蠢女人而死。
他不耐烦的向后倒去,头疼地紧紧锁起了眉头。
没想到他,魔界的十三皇子,下一任的魔王,居然会有要让一个人类来左右性命的一天……真是讽刺。
亡鸣的荆棘藤似乎还是有给她的左手留点肉的意思,停止了肆无忌惮的啃食,转而重新听话的缠住了她的左手臂,来保护着自己的食物。
她的左手早已因为疼痛而颤抖得握不住剑了,只能用右手攥着锋利的剑身来保持着平衡。鲜血蜿蜒着从她的右手滴下,滴到少年洁白的衣服上,晕开了血花。
——平生第一次,她第一次面对着一个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杀掉的人而没有下手。下不了手。
明明知道面前的艾尔是假的,但却还是刺不下去。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但她现在,就连分辨是不是敌人的理智都没有了。
明明知道心软就会死……
但是不想......第二次刺下去了。
“怎么了?”少年琥珀色的双瞳紧紧盯着她,带着一抹冷淡的嘲讽,“这一次就下不了手了?上次你为了自己,好像就没有这么犹豫了嘛。”
少年嘲笑着,用手握紧了亡鸣的剑身,剑尖已经陷进了皮肉里。
“你不是想活下来吗?只要你亲手杀了我就可以了。”
少年清冷的声音与七年前的Angel重合在了一起。
【“你不是想活下来吗?只要你亲手杀了他,我就放了你。”】
少年琥珀色的瞳孔中漾出了一丝血红色。他笑着盯着她,握住她因为疼痛以及震惊而颤抖不已的左手。
……哈,多可笑啊。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她一直相信,无论自己手上沾染上了多少人的鲜血,她也永远不可能会对自己深爱的人下手。
她一直相信,无论自己如何万恶不赦,也永远不可能会拿自己深爱的人的性命来换自己的肮脏的灵魂。
但她高估自己了。她没有那么高尚,她远比自己想的还要卑鄙下贱。
同一个人,同一把剑,同样的姿势。七年前,她一直视为亲人的艾尔特里·卡米拉,就这样被她刺穿了心脏,只为了她自己那条鲜血淋淋的命。肮脏下贱、污浊不堪的命。
她手中的剑,颤抖着,同时又不着痕迹的小小的往上抬了一些。
其实……为什么呢……?
她这么处心积虑、这么不择手段的活下去,究竟是为什么呢?
明明……无论对于谁来说,她的存在,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啊。
这身后堆积着尸山血海的堕落的灵魂,覆满了罪孽,就连对她自己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啊。
“……”少年露出了冰冷的鄙夷的笑。他松开了紧握着剑身的手,将糊满鲜血的手向她伸来。
那只冰凉柔软的修长的手抚上了她的脸,被她压在身下的美丽的黑发女人温柔地笑着,与她相似的眉眼于当年死去时并没有任何区别。
“我们的依儿长大了呢。终于开始考虑自己活着的意义了吗?”本应死去的母亲用冰凉的手温柔的娑着她的脸颊,似乎是能看透她内心的暗红色的双瞳里却没有一丝温柔或爱怜,“不过还是和以前一样,明明知道答案却不敢面对呢。一样胆小,一样懦弱。”
她的剑再次剧烈的抖动了一下,水晶剑身与血色的荆棘藤碰撞在一起,发出了清脆的悲鸣。
说的没错……她知道母亲的幻影所说的答案是什么。但是确实,她这个懦夫,依旧是不敢面对的。
“……依儿是知道答案的对吧?但是却能像当初一样哭哭啼啼的躲在妈妈身后,什么都不敢面对呢。”
母亲的幻影依旧温柔地笑着,说着不停地剜开她的伤疤的话,那双已没有了当初的温暖的、冰冷的手,从她脸旁移开,轻轻地覆在了她沾满鲜血的手上,握住了被荆棘藤包裹住的左手。
“……不过,依儿本来就不必去面对呢……”她感觉到自己攥剑攥得紧紧的的手,被那双柔软的手按摩着,一点一点,如释重负的松开,“依儿本来就是个好孩子对吧?所以依儿不必去想那些,不必去面对……”
前所未有的放松让她一下子往后倒去,原先被她压在地上的“母亲”眼疾手快的坐了起来,接住了差点倒下去的她。
就像是在犯了无数的错误之后被做重要的人安慰原谅一样,她只觉得如释重负。放松的颓废也让她的理性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就像一个没有思想、没有生命的玩偶一样,任她的敌人幻化出的欢迎摆布。
“……所以……”那张本应该是温柔、善良的美丽的“母亲”的脸上,出现了狰狞的冷笑,还有迫不及待的贪婪,“依儿根本不该拿剑,对不对?”
最后一根握着剑的手指被轻柔的拨开,她用眼角瞟到了化为红雾消融而去的亡鸣,却并没有将它召回的意思。左手臂上笼着的校服袖子随着荆棘藤的离去现出了“原形”,破烂不堪,完全被染成了刺眼的猩红色,上面甚至还站着血肉的碎屑。破开的衣袖的破洞里,依稀能看到被啃咬、被撕扯的残缺不全的血淋淋的手臂。
妈妈身上的香味隔了十几年的时光再次包围了她,却并没有了当初的温暖,只有无尽的寒冷。
……果然,现在的她,就连从幻影身上得到温暖的资格都没有。
她很清楚,这个像妈妈一样拥抱着她的,是没有情感、没有理性的,只以杀了她为目标的敌人。
但即使这样她也无法拒绝,无法推开,无法将沾满了污浊的鲜血的剑,指向哪怕只是幻影的母亲。
……已经够了。她再也不想看见他们因为自己的卑鄙懦弱而倒在血泊里了。再也不想被自己那点仅存的人性折磨了。
——再也不想,朝他们举起剑了。否则……她真的会崩溃的。
即使只是虚假的,也无所谓了。
亡鸣也离开了。相当于她最后的防御与警惕,都自发的放弃了。
没想到她也会这样……没想到她也有心慈手软的一天。
但并不是因为感情。六七年甚至十几年都过去了,那种感情,早就麻木了。
牵绊住她的手脚的,是对他们的愧疚。那种折磨了她十几年甚至可能还会持续到死的、来自于罪孽的愧疚。
有人说,正面的感情脆弱的就像冰。时间一长,它就会自己土崩瓦解。
唯一不朽的,是人心中黑暗的反面情感。仇恨、嫉妒、厌恶、愧疚、悲伤……只有这些东西,能够永恒。
所以对于她来说,这种愧疚,也会永恒下去吧。
……这正是她的弱点呢。
她一言不发,轻轻蹙着眉头,眼睁睁地盯着幻影手中的刀刃,朝自己的左眼刺来。
她没有躲闪,就像是从未发现危险悄然而至。
快速移动的刀刃在她眼里就像是慢动作一般,一点一滴地挪动着,朝她血红色的、真正的那只眼睛缓慢的刺来。血红色的瞳孔中映出了刀刃的寒芒,同时也将周身的红色烟云映成了一片血液般浓稠地色彩。
她也并不打算躲闪。她一直在等着刀刃刺进眼里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这样,能减轻一点她心里被愧疚啃食的痛苦。
反正失去一只眼睛,也是她应得的。有阴阳玉,她的眼睛总能恢复如初。
……其实像她这样的人,死掉是最好的吧?
所以……她不反抗……也算是赎罪对吧……?
她这样在心底向神祈祷着,尽管她也知道根本就没有神。
她僵硬地笑笑。
如果真的有神的话,肯定不会让她这样的人被生下来的。
本来就不该存在。
她总是有种预感……假使她活下去的话,总有一天,她会为了自己,自私的毁掉一切。
刀尖在她眼前,闪着危险的冷光,放大了无数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