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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安天下于覆盆,其功可大

野战医院是彭德怀北返途中的第二站。

彭德怀的吉普车驶进野战医院时,天已破晓。这里正有一大批重伤员被抬上车准备北运,林院长、江小帆和一大批医生护士在为伤员送行。

林院长见了彭德怀,又惊又喜,快步迎过来:“老总,您怎么跑这来了?”

“路过,”彭德怀说,“这次战役,我们一下子下来几万伤员,所有的包扎所、野战医院都住满了,你们的压力大呀。”

林院长说:“好多伤员本来是不该死的,路上转运时间长,耽误了。”

医生们渐渐围上来,林院长把江小帆等人一一介绍给彭德怀认识。

“我看看伤员。”彭德怀说。

林院长、江小帆陪他先看了上车回国的伤员,然后又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看。

彭德怀那宽大的手掌一次又一次地举到帽檐上,向那些伤员们敬礼。

当他走到一张病床前时,恰巧林院长、江小帆等人被人叫走了,周围没人,一个伤员喊:“我要解大便。”

彭德怀四下看看,没有一个人。他四处找了半天,问:“便盆在哪里?”

伤员不耐烦地说:“你真笨,不是在床底下吗?”

彭德怀吃力地屈下腿,钻进半个身子,从床底下拿出便盆来,他掀开伤员的被子,把便盆小心地塞到他身下,然后凑过去,看着那个战士的脸,问:“你是哪个军的?”

伤员的眼球转也不转,视而不见的样子说:“26军78师的。”

彭德怀伸出手去,在他眼前摆了几个来回,伤员仍无反应,原来眼睛已瞎。

彭德怀难过地垂下头。

旁边病床上的伤员说:“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时,江小帆回来了,一见彭德怀正给伤员从屁股下取出便盆来,急得直叫:“彭老总,我来!”

彭德怀坚持把便盆送到了外面。

江小帆附在伤员耳畔小声说:“小刘,你知道吗?方才是咱彭司令员给你接的大便。”

小刘的嘴角抽了几下,突然放声大哭,双手在空中抓着,一劲儿叫:“彭老总,彭老总啊……”

彭德怀坐在他床边,双手握住他的手。

“值了,值了!”小刘嘶哑着嗓子说,“我做梦都梦见过彭老总,可惜,彭老总来了,我却看不见了,到底也不知道您什么样……”彭德怀动情地说:“我彭德怀代表人民谢谢你了,你是人民的好儿子。”这时,一辆土造的吱吱嘎嘎的轮椅摇进了病室。彭德怀一回头,愣了,原来是康乃馨,她膝上放着纸笔,眼含热泪,正向彭德怀敬礼。

“康乃馨!”彭德怀说,“原来你也在这里!我听曾军长说,把你送回安东后方医院了。”

江小帆说:“她不肯去。她同样是伤员,却坐在车上到处走,写了许多感人的文章。”

彭德怀关切地问:“你的伤重吗?”

“没事儿。”康乃馨说。

江小帆说:“伤在腹部,不重,做了手术。”

彭德怀说:“好好养伤。若不,你跟我一起走,回北京去养伤,怎么样?”

“不。”她说,“我哪也不去。用不了多久我就好了。我最怕的是伤在腿上,将来成了个瘸子多难看?”

彭德怀笑了起来。

其实康乃馨不是不想回国去养伤,她多想她妈妈呀!可是她怕让亲人见到她这副样子,那往后,妈妈就会日夜为她忧心,吃不好,睡不好,她必须让爸爸妈妈永远不为她操心才行。她所有的家信都是标准的“平安家书”,向来报喜不报忧。

康乃馨把一沓稿纸举起来,说:“这是我在伤员中采访的文章,彭总帮我带回去,行吗?信使说不定多少天才来。”

彭德怀接过来,看了一眼,说:“哦,你什么时候写的?连我给伤员接大便的事都写上了?这是方才的事啊!”

康乃馨说:“我早听说您来了,我一直在门口,我什么都看见、听见了。”

彭德怀在口袋里摸来摸去,康乃馨问:“找笔吗?”彭德怀点点头。

康乃馨把大金星笔递过去,这正是彭德怀送给她的那一支。彭德怀见她一直用它写战地通讯,很高兴,他说:“这支笔在我这里没用,秀才用它,才能妙笔生花呀。”

江小帆说:“彭总没学问,谁信哪?我看过您的嘉奖令,字写得真帅。”

彭德怀说:“提不起来了,我不过是个李逵而已。”

人们都以为他在开玩笑,其实这真是他的自我评价。那是1928年平江起义的时候,他的战友黄公略见他正在看布哈林的《共产主义ABC》,而桌子上的另一本书是绣像小说《水浒传》,就笑问彭德怀:“你像水浒里的谁?”彭德怀不假思索地说:“有点像李逵。”

后来彭德怀给毛泽东讲这段小插曲,毛泽东说:“不像,不像。至少,你该是吴用训练班的高才生啊。”

今天他可没说这些。

彭德怀嚓嚓两笔,在康乃馨的文章中间勾抹去两行。

康乃馨说:“这可不像话,彭老总官再大,也不能干涉记者怎么写呀!”

江小帆也说:“彭老总这可是滥用职权了。”

彭德怀说:“滥用一回吧,下不为例。”

人们都笑了起来。

吃过晚饭,太阳一落山彭德怀便急着上路,林院长、江小帆等人为彭德怀送行。

康乃馨摇着车子过来,把两张照片递给彭德怀。

彭德怀一看,正是他们在君子里的合影:浑身霜雪的康乃馨开心地笑着站在彭老总身旁,彭德怀也笑得离了谱。

彭德怀说:“到底是新闻记者,片子拍得生动。不过,我这么不严肃,可有点不像彭德怀了!”

“干吗要人家怕你呀!”康乃馨说。

“都是这厚嘴唇害的。”彭德怀说,“它一耷拉下来,好人都吓跑了。”

人们全都笑得前仰后合。

康乃馨说:“照片后面有地址,请李望给我家寄一张。”

彭德怀说:“不用那么费事,我去一趟。”

康乃馨说:“您那么忙……”

“这你别管了,”彭德怀说,“我也该去见见你爸爸。”

康乃馨说:“可千万别把我受伤的消息告诉他们呀!”

彭德怀点点头上了车。

彭德怀那积满泥浆的嘎斯69一驶上鸭绿大桥,刘亮就双手往上一举,大叫大嚷起来:“到家了,开大灯,按喇叭!”

唐祥果真拼命按喇叭,连彭德怀也情不自禁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空气仿佛也是经过过滤了的那么清新。

李望说:“再不受美国鬼子的气了,还是家里好啊!”

大街小巷到处是“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标语,门窗玻璃上都糊满了防空防震的纸条。

忽然,唐祥抽了抽鼻子,说:“好香!”

刘亮也说:“红烧肉味,真馋人,我的口水都淌出来了。”

彭德怀往左面一看,有一个大院不时有军人出入,他说:“我领你们去解解馋,左拐,那好像是后勤的单位。”

他们的车径直朝那里开去。

那个部队大院的门口果然挂着东北军区后勤物资第四转运站的牌子。他们都有到了家的感觉。

尽管院子里正支起大锅炖肉,可还是掩盖不住一股恶浊的臭气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好臭!”唐祥最先说。

一进了院子,彭德怀从车上跳下来,也抽了抽鼻子:“什么东西这么臭?”

李望说:“好像战场上死尸的臭味。”

彭德怀向一大堆盖着芦席的地方走去。原来芦席底下是垛得挺高的猪肉,贴近闻闻,彭德怀说:“猪肉臭了。”

再向里面走,伙房外面有一口露天大锅,正炖着猪肉,一些战士大碗盛肉,有个战士皱着眉头说:“又这么肥。”把肥肉挑出来,扔进旁边的泔水桶。

彭德怀眼睛都发红了,他冲上去,一把扯住扔肥肉的战士,吼了起来:“你怎么敢把肥肉扔进泔水缸!你这个败类!你知不知道,前方的战士一个月都吃不上一块肉!”

那个战士吓坏了,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松开他,彭德怀大叫:“你们的负责人呢?叫他出来!”

一些战士都慌了,恐惧地躲到了一旁。

不一会儿,一个干部跑来了,打量了一眼彭德怀,见他衣帽不整,满身泥浆,那眼神就有几分不对,他说:“你凭什么在这里大吼大叫?你是干什么的?”

彭德怀冷笑一声,说:“你没有资格问我,我要问你。”

李望马上对那个干部说:“我们刚从朝鲜战场下来,他是彭老总!”

那个干部知道惹了祸,手抖抖地举起来敬礼:“彭老总!”

彭德怀说:“好啊,前方饿着肚子在流血,你们在这里用大锅煮肉吃,还嫌肥,你有良心吗?”

那干部说:“首长,这是没办法的事。肉集中到这里,运不出去,天又热了,没有冷库,眼看发臭,不吃臭了更可惜。”

彭德怀说:“你还有理!东北人民勒紧裤带,自己啃咸菜,把好吃的往前线送,可战士们没有吃到,你让它在这里发臭!我要处分你!”

彭德怀吼着,眼里满是泪水,那是对出生入死的战士们疼爱的泪水啊。

那个后勤干部垂下头,喃喃地说:“昨天派出28台车,一过新义州不远,全挨了炸,只有3辆车冲过去了,下面的车,不知啥时候调上来,我们也急呀!”

又一个干部过来说:“首长,进屋吃饭吧!”

彭德怀转身就走,说:“不吃,气都气饱了。”

他带着警卫员、司机走了。

李连峰被情报官波尔克带到了釜山战俘营,虽然也和战俘关在一起,美国人却对他格外客气,还经常送给他一些手纸、口香糖、巧克力之类,李连峰乐得接受,都分给大家吃用。

这一天,李连峰被叫到了战俘营管理处的一间办公室。

战俘营管理处的门前有双岗,戒备森严。

有几个美国军官在里面坐着。见李连峰进来,给他搬了一把椅子。

情报官尤金·克拉克正在这里,他已经是中校军阶了。

克拉克问:“先生,听说你会说英语?”

李连峰说:“会又怎么样?”

克拉克说:“在我印象中,中国人凡是能讲英语的都是高等华人。”

李连峰说:“在我们那里没有什么高等、低等之分。”

克拉克说:“不管怎样,你是个有教养的人,我们不想把你与一般的战俘关在一起。”

“我要求遣返。”李连峰说,“这是有国际法公约的。”

克拉克说:“你们抓了我们那么多人,包括迪安将军,你们也一个都没有放嘛。我想,这是要双方坐下来协商的。”

李连峰问:“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你是学无线电的,我们器重你。”克拉克说,“我们想送你到东京去深造,你不反对吧?”

李连峰问:“你们会有这么好的心肠?”

“是真的,”克拉克说,“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这么幸运。”

“代价呢?”李连峰问。

克拉克说:“你会在短短的几个月里学到很多技能,然后我们把你空投到共产党那边去,下面的事,我不说,我想你也是明白的了。”

李连峰说:“要我给你们当间谍?”

克拉克说:“你可以拒绝。那你就回到俘虏营去。”

李连峰想了想,说:“我同意。”

克拉克没想到他这么痛快,走上来与他握手:“你真是个聪明人。”

李连峰已经料到敌人在玩鬼花样了,受训与否,无所谓,能把自己放回去,那就是鱼归大海,由不得你了。

李连峰把这次抉择当成他归队的惟一快捷的途径。

彭德怀赶到沈阳,连高岗也没去见,就直接把车子开进了沈阳空军机场,他让唐祥留在沈阳等他。

准备接彭德怀回京的那架里-2飞机刚刚出库,正在加油。

彭德怀和随行人员站在飞机旁等待。

东北军区办公室主任郭瑞乐来劝他:“彭老总,到候机室休息一会儿吧,您太累了。”

同时他还告诉彭德怀,高岗知道了,马上要赶到机场来见他。

彭德怀说:“我一刻也不能停。我回来时再见高岗同志好了。”

郭瑞乐说:“那总得吃点东西吧?总得喝点水吧?”

彭德怀说:“我们带着吃的呢。”

刘亮拿出两个熟土豆,相互一磕当当响,早都冻硬了。郭瑞乐说:“这怎么能吃。”

这时飞机加好了油,彭德怀马上对飞行员说:“起飞吧。”便登上了飞机。

飞机已经在空中收起起落架了,高岗才赶到停机坪,高岗摇摇头说:“只能望机兴叹了,他这个人,是个怪人。”

飞机降落西郊机场后,彭德怀下了飞机,登上来接他的汽车,说:“中南海。”这时是下午3点30分。

汽车飞快地驶入市区。

彭德怀心绪万千,望着一闪而过的首都街景。

首都照旧是车水马龙、人群熙攘的闹市,从说书馆传出的管弦丝竹之声,还有西四小食街北京小吃的叫卖声,汇成了一股和平气氛中的市井之声。这和冷酷的朝鲜战场相比,分明是两个世界。

毛泽东不在中南海,也不在新六所,彭德怀扑了个空,后来田家英迎出来,告诉他毛泽东在西郊玉泉山住着。

彭德怀二话不说,钻进汽车吼了一嗓子:“上玉泉山!”

玉泉山静极了,只有不怕冷的鸟雀在没有叶子的树枝上啁啾。

汽车逶迤进山,停在静明园前。这是从前西太后修的一处园子,传说是给一个被贬的妃子住的,过去是个幽居之所。但是看那飞檐斗拱的建筑风格,还是很豪华的。

彭德怀走下汽车,大步流星地往里闯。

秘书迎出来:“彭老总回来了。”

彭德怀“嗯”了一声,仍往里面走。

秘书劝阻地说:“彭老总,主席正在睡觉,请您等一等,可以吗?”

彭德怀说:“我有急事,是从流血的战场回来的,让我等?”

秘书赔笑地说:“您知道,主席睡眠不好,好不容易睡着了,他是很不高兴人家打扰他睡觉的。”

彭德怀说:“我坐一夜车,也没有睡嘛。”

一听彭德怀火气这么大,秘书也不敢惹他,只能赔笑解劝,他大,总大不过主席去。没想到彭德怀不顾一切地往毛泽东卧房里闯。

江青也没这个胆子呀!秘书和卫士都吓坏了,如临大敌,一齐过来以身挡驾。

彭德怀生气地用手一挡,把秘书扒拉到一旁,大踏步推门而入。秘书在后面跌足而叹。

毛泽东轻易不能入睡,安眠药是他每睡不可或缺的辅助之物。所以他的觉便十分宝贵,万一有人打搅,他必大发脾气。

方才他睡得正香,已被彭德怀在院中的大声吵嚷吵醒,心里烦躁,他仍然面朝里躺着未动。

彭德怀闯了进来,帽子往桌上一摔,大声说:“主席,我回来了。”

见毛泽东没反应,以为他仍在梦中,就又提高嗓门喊了句:“我回来了!”一屁股坐下去。

毛泽东坐了起来,无可奈何地打着哈欠,说:“只有你彭老总才会在人家睡觉的时候闯进来提意见!”

明显是牢骚的话,当然也可以理解为玩笑,彭德怀根本不去深想。

彭德怀“嘿嘿”一笑:“军务在身,都顾不得了。”

毛泽东下地穿鞋,瞥了他一眼:“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你没吃午饭吧?”

彭德怀说:“早饭也没吃呢。”

毛泽东拿起烟,点着,想起来,又扔给彭德怀一支,说:“你这人,急性子,靠不吃饭不睡觉来表达你的忠诚,我不赞成。你先去吃饭,你若不吃饭,我不听你汇报。”

毛泽东本想再说几句什么,可一看到他那副样子,心软了。彭德怀胡子老长,脸色蜡黄,眼泡浮肿,没有血色的厚嘴唇干裂脱皮,再看他那身沾满硝烟的破军服,毛泽东不由得在心底敬服地叹了口气。

彭德怀只好站起来。

毛泽东说:“小李,带彭老总去吃饭,弄个红烧肉补补脑子。”

彭德怀说:“补脑子在其次,首先是打打牙祭。”

打牙祭也不香,这就是食不甘味。他坐下来,狼吞虎咽地吃了一气,厨师凑上来说:“本来是晚上要吃的菜,火候不到,老总,是不是栗子有点硬?”

彭德怀停止了嚼咽:“有栗子吗?”

厨师笑了:“那是栗子烧肉啊。”

彭德怀说:“没关系,知不知道都一样,肚子有数。”

厨师笑了起来。

彭德怀进入客厅的时候,口中还嚼着一口没咽下的饭。

毛泽东笑道:“看看你这人,真是个急脾气。见了你,我想起王安石的一句话:安天下于覆盆,其功可大呀。”

彭德怀说:“这我可不敢当,我只是尽了点力就是了。”

毛泽东说:“我知道,前线是很困难的。”

彭德怀用强调的语气说:“是难以想象的困难。你们坐在城里,怎么会体会得到。”

毛泽东明显不悦了,借点烟掩饰了一下。彭德怀话一出口,也感到有点过分,这不等于兴师问罪来了吗?

彭德怀看了毛泽东一眼,说:“我又乱放炮了……”

毛泽东说:“在延安的时候,林伯渠说过,彭德怀是有德可怀呀,是有威可畏呀,你发起脾气来,哪个不怕?”

彭德怀记得林伯渠说这话是半开玩笑的,朱老总当时还补了一句:“他那厚嘴唇子,不怒也带三分威。”

彭德怀料定毛泽东话中有话,就说:“我是急的。我这人是阎王老子开店,鬼都不上门,人都叫我得罪了。”

“那倒不至于,”毛泽东说,“你那阎王殿并不像传说的18层地狱那么可怕,1930年肃清AB团的时候,你彭老总对我,就是刀下留人了嘛。没有人能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

这一说,彭德怀心里又热呼呼的了。

那是1930年“富田事变”之后的事。红三军团有好多干部被错打成AB团成员。AB团是Anti-Bolshevik的缩写,是英文“反布尔什维克”之义。当时红20军174团政委刘敌也被诬指为AB团,彭德怀便带20军独立营冲到富田,从监狱中放出一大批被诬陷的干部,此事震惊苏区。

“富田事变”第二天,红三军团前委秘书长周高潮突然接到一份密报,是毛泽东的字体。“毛泽东”给古柏写的信,要在审AB团分子时,将彭德怀牵连进去。而且在附来的《告同志和民众书》中公然写着:“党内大难当头,毛泽东叛变投敌了,要打倒毛泽东,拥护朱、彭、黄。”

但是在很多人主张对毛泽东下手时,彭德怀却十分清醒,他通过几年来的接触,认定毛泽东是个可信赖之人,决不会置同志于死地。他判定这封信是仿毛体,是在借刀杀人。他不但没有草率从事,反倒发表声明拥护毛泽东,并把密信一起送给了毛泽东。

他还救出了差点被杀头的黄克诚。

毛泽东提起这段往事,用意是明显的,彭德怀对他有恩,他们的信任度是有历史渊源的。

彭德怀心绪平静了些。

毛泽东说:“你说吧。”

彭德怀说:“现在是出国作战,一是兵员补充不能取之于敌,抓到的俘虏不能补充自己,也不能就地动员朝鲜青年参军。现在志愿军伤亡很大,战斗力越来越弱,我们简直是在拼。”

毛泽东手里的烟积了很长的烟灰。

彭德怀说:“二是敌机无时无刻不来轰炸,道路、车辆损失严重,物资得不到及时补充,即使缴获了敌人的装备,也因缺乏技术人员,不能使用,几乎全部被敌炸毁。三是部队越过三八线正是严冬,战士衣服单薄破烂,有的连鞋袜都没有,大量生病、冻伤。四是几十万志愿军既得不到充足的粮食供应,更没有新鲜蔬菜,许多人得了夜盲症,严重影响作战行动。我们现在一无空军掩护,二无足够的高射炮火,这仗怎么打?皇上还不差饿兵呢。”

毛泽东心情很沉重,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直到烟头烧了手,他才把烟头丢下。

毛泽东缓慢、低沉地说:“你说得我好心酸哪。你们的困难中央知道,但不身临其境,总是体会不深。从现在情况看,朝鲜战争能速胜则速胜,不能速胜则缓胜,不要急于求成。我告诉他们,立即办几件事,总不能光着脚、饿着肚子打仗啊。”

彭德怀一眼看到了毛岸英送给毛泽东的那个子弹壳小烟嘴,此时毛泽东正把小半截香烟插在里面。

彭德怀呆了一下,话题转了:“主席,你让岸英随我到朝鲜前线去,都是由于我对防空重视不够,才出了这意外,我应当承担责任……”

毛泽东沉默一阵慢慢抬起头来:“丧子之痛,人人一样,我能不难过吗?可这怎么能怪你呢?

打仗总是要死人的嘛,朝鲜战场牺牲了那么多可爱的青年,岸英是他们之中普通的一个,不要因为是我的儿子,就当成一件大事。”

彭德怀说:“现在岸英的尸骨还在大榆洞,条件稍好一点,我们打算把他运回国内来。”

毛泽东说:“不必了,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让岸英和千千万万个志愿军烈士做个伴,留在朝鲜土地上吧。”

彭德怀和毛泽东眼里都有泪光。

毛泽东说:“倒是你,彭老总得注意安全,你的安全不是你个人的事,而是关系着全局。听说你常常发犟脾气不服管?”

彭德怀感动地说:“我服管,一定服管。”

彭德怀这次回国进京,是带着火气来的,这种由感情之火点燃的怒气,只有带兵出生入死的人真正理解。

根据毛泽东的批示,2月20日,由周恩来、彭德怀主持,召开了军委各总部负责人的会议,彭德怀是来要钱、要物、要军火的。

可是各总部的负责人也许错以为彭德怀是来作战况报告的,所以他们在发言中纷纷哭穷、叫苦。

彭德怀越听越来气,一生气就灌一大口凉开水。

一个负责人说:“我们已尽了最大努力,现在国内机构刚刚建立……”

这时周恩来从外面进来,给彭德怀写了张纸条,推到他面前。

只见纸条上写着:苏联军事顾问表示,苏仍不能派空军掩护交通线。

那张纸条抓在彭德怀手中,揉成了一个小纸团,两个指头一弹弹出了窗外,彭德怀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这时又换了一个人发言,而且情绪有些焦躁:“我们挨批是冤枉的,后勤保障要钱,拿钱来吧——”

彭德怀听着听着,拳头攥了起来,突然“砰”的一声砸在桌子上,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吼道:

“这也困难,那也困难,就是你们爱国,难道志愿军不爱国?你们去前线看看,战士们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他们光着脚在零下30度的严寒里在雪地里奔走打仗,有的人脚冻黑了,一扒拉,黑肉掉下去,烂出了骨头,他们为了什么?为谁去牺牲?这司令我没法当,不忍心当!”

他说得十分动情,以至于声泪俱下。

周恩来难过地扭过头去看窗外。

周恩来一下子想起了第五次反围剿时,因为共产国际派来的德国顾问李德的瞎指挥,使红军连连受挫,湘江战役几乎造成红一军团全军覆没。彭德怀忍无可忍,站出来批评李德,骂他是“崽卖爷田心不痛”。

多少年来,周恩来看到彭德怀是第二次发这么大火。两次发火都是基于他不忍心看着战士流血。

好多人也都低下了头,屋内空气像要爆炸。

彭德怀更加激动地说下去:“面对死亡,面对我们那些抱着炸药包冲入敌群牺牲的烈士,我有时感到愧对他们。世界上有这么好的战士吗?我们既没有飞机,火炮也很少,我们死了很多本不该死的人。你们还有脸叫困难,比起前线来,你们那叫困难吗?”望着脸上布满老泪的彭德怀,在场的好多人也都落泪了。

彭德怀连晚饭都没有吃,回到北京饭店就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站在窗前,望着长安街的灯火,彭德怀心绪一刻也无法平静。

李望走过来说:“总理给你准备了飞机,让你回西安去看看家。”

彭德怀说:“回什么西安!我还有这份心?几十万志愿军,他们也有家呀,他们能回家吗?”

李望吓得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彭德怀抓起听筒,急切地问:“是老李吗?汽车能给多少台?”

对方是浦安修:“老彭啊,你怎么见谁都要汽车、枪炮啊?”

彭德怀乐了,他知道是李望偷着给浦安修打了电话,告诉了他的电话号码。

一听见浦安修的声音,彭德怀肚子里的气消了不少。他问:“是李望给你打了电话吧?”

“废话,”浦安修笑道,“你不打,还想不让别人打?怎么了,是不是气又不顺啊?”她真是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

“没有啊,”彭德怀说,“我挺好的。”

“你回来也不抽空回趟西安,”浦安修说,“你心里也没有我呀。”彭德怀有些内疚,解释地说:“我……我还真想你了,就是……”浦安修接了上来:“就是想都想不起来了,对不对?”

彭德怀“嘿嘿”地乐。

浦安修说:“你是不是又发倔脾气了?”

彭德怀说:“哪能呢!”

浦安修说:“我还不知道你!你一辈子改不了,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我也懒怠在你耳边瞎叨咕了。你这老胳膊老腿的,你得自己保重了,我也帮不上你忙……”她的声音哽咽了。

放下电话,见李望鬼头鬼脑地在门外张望,彭德怀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李望笑着跑了。

周恩来到玉泉山向毛泽东说了彭德怀发脾气的事。毛泽东说:“大将雷霆万钧怒,唤醒醉生梦死人。没坏处。”

毛泽东正在桌前奋笔疾书。原来是在给斯大林起草电报,他此举也是彭德怀进京促成的。

周恩来在一旁看着,说:“我们如此恳切陈词,斯大林就是铁石心肠也该动心了。”

毛泽东把笔一掷,说:“交不信,非吾友也。”

周恩来说:“彭德怀的嘴急起了大泡,口腔也烂了,难怪那天在会上发火。”

毛泽东说:“难为他了。”

彭德怀已经叫警卫员刘亮把该发的信、该送的信都处理了,康乃馨的稿件也都分别送到人民日报社、解放军报社去了,剩下的9件,他必须亲自办。

这天早饭后,彭德怀问李望:“你今天干什么去?”

李望说:“没事。”

彭德怀说:“走,我们去锣鼓巷。”

李望想了半天:“那里没有什么机关啊!”

彭德怀说:“臭脑子!还让你帮我记着呢!去看看曹桂兰的家。”李望笑了:“我去要车。”

彭德怀说:“不用,跟我走吧。”

一走出北京饭店正门,彭德怀四下看看,只见一辆三轮车按着胶皮球喇叭嘟嘟地驶过来,彭德怀招了招手。

李望大为吃惊:“坐这个?”

彭德怀早跨上了车斗,说:“锣鼓巷,知道吗?”

“放心吧,您哪,”蹬三轮的老头说,“这北京城啊,一千多条胡同,我都门儿清,只有一个地方没去过,不敢跟您吹。”

彭德怀问:“哪地方?”

三轮车夫说:“中南海。”

彭德怀和李望都笑起来。

一路上,彭德怀看着街两旁的标语,都是新刷的:“全国人民行动起来,捐献飞机大炮”,“为了和平,请拿出你的一分一厘钱”。

三轮车夫说:“我还捐了钱呢。人家常香玉一个人捐了一架飞机,咱捐不起整飞机也得捐个螺丝钉啊!”

彭德怀说:“好啊,好啊!”

到了北海后门桥,是上坡,三轮车夫有点蹬不动了,直喘粗气。彭德怀拍了李望一把,两个人下来,帮他推车。

三轮车夫说:“不好意思,哪有这样的主儿。这么的吧,你们就少给点钱。”

彭老总说:“不会少给您的,你若有心,多捐给志愿军点就行了。”

“听您这口气,”老车夫说,“没少捐。”

彭德怀说:“我捐的不多,咱们的志愿军战士连生命都捐上了。”

“那是,那是。”老车夫连忙说。

他们来到了锣鼓巷12号门前。

李望付了车钱,车夫说:“走好了,您哪。”掉转车头,“嘟嘟”地按着喇叭走了。

李望和彭德怀走进了四合院,四下看看,西厢房的门楣上挂着“光荣军属”的牌子,彭德怀说:“是这家。”

李望来到门口,问:“这是曹桂兰的家吗?”里面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拿一只正纳着的鞋底走出来:“是呀,谁找她?”

彭德怀说:“我们和曹桂兰是一个队伍上的,刚从朝鲜回来,来看看。”

老太太高兴了:“快屋里坐。这丫头,一去连个信也没有。”

两人进了屋,彭德怀说:“打仗天天换地方,没有邮差,没法邮信,曹桂兰托我来看看家。

您是她妈妈,是吗?”

桂兰妈忙给客人倒水:“我20岁上守寡,就守这么一个丫头。”

彭德怀对这个满脸慈祥的老太太不禁肃然起敬,她能把仅有的一个女儿送上前线,其胸怀可知。

彭德怀环顾这间小屋子,一铺炕,一个柜子,地中间支着个小铁炉子,再没有什么家具了,生活肯定很清苦,可墙上的奖状倒有五个。有拥军模范,有军属模范,也有治保模范。

紧挨着这些奖状,悬挂着一张当时很流行的招贴画,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儿怀抱和平鸽,天真地笑着,底下是用孩童体写的一行字:我们热爱和平。

彭德怀的目光好长时间没有离开这张画,他的心受到了极大的触动,他想得很多很多,想得很远很远……后来他又去看镶在镜框里的照片,他认出是曹桂兰小时候的,几岁的都有,天真的笑容在长大了的曹桂兰脸上依然找得到影子。

李望看着那一大堆鞋,问:“您靠卖鞋生活呀?”

桂兰妈说:“不是。这都是刚齐上来的,是居民组给志愿军战士做的。”她拿起一双,递给彭德怀:“你们看看,够不够厚?能不能暖脚?雪地里容易返潮,我叫大伙在鞋里子里衬了一块狗皮。”

彭德怀说:“好,挺好的。”

桂兰妈说:“桂兰咋样?没闹啥毛病吧?”

彭德怀说:“她挺好,您养了个好姑娘啊。”

桂兰妈说:“她呀,从小要强,啥事都想拔个尖。她是独苗,本来参军人家不要,她偷着去了,我哭了一场,可孩子是为国家尽忠去了,当妈的不能拦啊。”她说到这里揩了揩潮湿的眼睛。

停了停,桂兰妈望着彭德怀说:“这位同志,都这么个岁数了还上前线,不易呀。”

李望说:“这是我们的彭司令员。”

桂兰妈张开了嘴半晌闭不上。她说:“这怎么说,我这不是有眼不识泰山吗?我心里还琢磨着,这么大岁数的人在前方,没准儿是个做饭的厨师呢。”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桂兰妈说:“彭老总心里可是装着天下大事的人,有工夫上咱老百姓小门小户来,这可真是没想到的事啊。”

彭德怀说:“我是司令,她是兵,可在战场上,在枪林弹雨里,就是兄弟姐妹了。”

桂兰妈听着,十分感动,又为他添热水。

彭德怀说:“你若捎什么东西给曹桂兰,我走前叫李参谋来拿。”

桂兰妈见彭老总站起身要走,就说:“我有心留你们吃顿饭,我琢磨着你们也不会赏这个脸。一人拿双鞋去,算个纪念。”

她拿了一大堆鞋:“试试,哪双合脚挑哪双。”

彭德怀说:“那就不客气了。”试了一双,说:“这像是照着我脚做的,正合适。”他翻看鞋底,只见上面纳着一行字:精忠报国。

他心潮起伏地看着这四个字。

桂兰妈有点担心地问:“这是我纳上去的,首长是不是嫌词儿太老了?”

“不,”彭德怀握着她的手说,“谢谢您,这四个字足以让前线的将士热血沸腾。”

彭德怀又去看那张《我们热爱和平》的画。

他对桂兰妈说:“老人家,我想要您点东西,行吗?”

“大活人都给你了,别说东西了!要啥?”老太太慷慨地问。

彭德怀说:“把这张画给我吧。”

“行。”桂兰妈立刻揭下来,卷成了一卷,交给了李望。

彭德怀特别喜欢《我们热爱和平》这张画,不仅是喜欢那两个天真可爱的孩子,更喜欢作者创造出的这种气氛和意境。和平,对于一个沐浴着血与火的老将来说,它是一种奢侈,也是一种归宿,他那种情感,是局外人所不能深解的。

他正站在墙壁前欣赏这张画,李望慌慌张张地进来报告,说毛主席来了。

彭德怀颇有几分意外。

没等彭德怀反应过来,毛泽东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彭德怀说:“有事我到中南海去就是了嘛。”

毛泽东说:“我怕你又是在人家睡觉时乱闯啊!”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他一眼看到了那张画,问:“街上买的?”

彭德怀说:“跟人家要的。我想拿回去,挂在司令部里。”

毛泽东似乎第一次好好研究这张画,久久地看着、沉思着。

转过身来,毛泽东问:“心急如焚吧?”

彭德怀说:“度日如年。”

毛泽东说:“我是来报喜的。斯大林已经答应,尽快出动苏联空军掩护我们的运输线,2个驱逐机师,3个高炮师,还同意增加6 000辆汽车的合同。”

彭德怀喜形于色:“约瑟夫大叔开恩了。”

毛泽东说:“他有他的考虑。一个阵营之首领,动一动举足轻重。他让他的飞行员都穿上朝鲜人民军军装,在飞机上喊话用朝语。”

彭德怀说:“可那高鼻子没法削去一块呀。”

毛泽东大笑。笑过,他说:“彭老总发了雷霆万钧之怒以后,各总部也有点诚惶诚恐了。全民都在捐献飞机大炮,老总,你别担心,你背后有四万万同胞呢。”

彭德怀长长地嘘了口气,说:“早知道能解决问题,何必发火呢。”

毛泽东点起一支烟吸着说:“听说,有的人经常违反纪律。”

彭德怀乐了:“这邓华,打我的黑报告。”

毛泽东说:“你说过你像李逵,有无此一说?”

彭德怀说:“有。本人勇大于谋。”

毛泽东说:“你比李逵胜百倍。李逵是一匹夫耳。你是战略家、战术家,你不必过谦。不过嘛,你身上有李逵的某些残余。譬如不把个人安危当回事。”

彭德怀刚要张嘴解释,毛泽东大手向上一举阻止了他:“你忘了1942年左权的教训了吗?都是因为你们八路军总部都集中在一起,叫人家包了!”

彭德怀了解此时毛泽东提起旧事的用心。毛泽东怕再一次“北天折柱”。

彭德怀清楚地记得那是1942年5月24日的事。那时,身为八路军副总参谋长的左权将军血战沙场,却背着“托派”的黑锅。彭德怀经过观察,向中央上书,仗义执言,担保与他朝夕与共的左权是好同志,建议中央解除对他的怀疑。他是背着左权上书的。

就在那一天八路军总部被围,左权在突围时牺牲,直到他死,可能心里仍为沉重的政治包袱而别扭、委屈,他没有想到彭德怀在代他洗雪冤屈,而且得到了中央的批准。毛泽东痛惜左权之死,称之为“北天折柱”。

彭德怀说:“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九按照烈士留下的地址,彭德怀和李望乘车赶到怀柔县的黄坎村,四周全是光秃秃的石山,只在小河套两侧有一些农田,一看村里破破烂烂的草舍,就知道这里穷困到什么程度了。这还是正月,走在村里,一点喜庆味道也没有,偶尔看到一些标语。有些农民在刨冻粪,大概开始备耕了。

彭德怀不想招摇,叫司机把车子远远地停在了河套旁的砖窑后面,他和李望一路打听,来到了一户农家院外。盖房的草已被大风掀去半边,糊窗的麻刀纸也吹破了好些窟窿,院子里很荒凉,家禽一概没有,房檐下连一串老玉米、一串红辣椒也不见,一个字:穷。

他们走进夹了一半的篱笆小院。

彭德怀在掉了漆的光荣军属牌子前站了一会儿,走进院子,连叫了几声:“有人吗?”却没人应声。

李望伸手推开房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一个瘫痪在炕上的老汉抬起头,问:“谁呀?我家老婆子到邻居家借粮去了,一会儿能回来。”

彭德怀看看家徒四壁的住室,走了进去,站在炕前。

这时,用一个葫芦瓢盛了些玉米面的老太太走了进来:“谁来了?”

李望忙说:“我们是从朝鲜前线回来的,来看看二位老人家。”

老太太放下瓢:“快请坐。你看我们这屋子狗窝一样,都没地方坐。”

彭德怀坐在一个小马凳上,问:“老人家得的什么病啊?”

老太太说:“唉,瘫巴,半身不遂,我们家小三走的时候还没这么重。”

彭德怀望望那一瓢玉米面,说:“你们是军属,区政府不救济你们吗?”

老太太说:“管。地呢,代耕。政府也不宽裕,咱也不能躺在政府怀里放赖呀!”

老头问:“啥时候能打败美国鬼子呀?小三回来就好了。”

彭德怀说:“上前线是老三?那老大老二不住在你们一起呀?”

老太太说:“老大是闺女,出门子了。老二在门头沟煤矿上班,轻易回不来。”

彭德怀想起了那个叫小三的战士没写完的家书:“爸爸妈妈……我打完了仗就回家种地,我老是想,我晚参军一天就好了,能把咱家的篱笆夹起来,才夹了一半……”

这封信现在就在彭德怀的口袋里,可他没有勇气掏出来给他的父亲母亲。

他想起了院子里没夹完的篱笆。他向李望耳语了几句。

彭德怀和李望脱去了棉衣,汗流浃背地在夹着小三未曾夹完的那一半篱笆。

小三妈烧了一壶热水端出来,再三不让他们干。

彭德怀坐在木墩上,喝着开水。

李望说:“您干这个挺内行呢。”

彭德怀说:“我本来就是个农民,从小什么农活都干过。”

喝了水,他们又干起来,篱笆已经快夹完了。

小三妈说:“没啥好吃的,我蒸了一锅带馅的菜包子,在我这吃顿饭吧。”

李望忙说:“不麻烦了。”

小三妈的脸不自然了。

彭德怀说:“在这吃,我最爱吃菜包子了。”他瞪了李望一眼。

小三妈高兴地回屋去了。

李望问:“她儿子牺牲的事告不告诉她呀?”

彭德怀叹了一声:“我……不忍心。等走后,叫乡政府来说吧。”

干完了活,老太太的菜包子也出锅了,彭德怀很开心地吸了吸鼻子。曹桂兰的妈留他吃饭,他一口回绝,这穷苦的山民让他一道吃菜包子,彭德怀却一口应承,李望能体会到彭德怀的内心世界。

彭德怀吃着玉米面菜包子,老太太一个劲儿让:“多吃点。小三在家那时候,一顿饭能吃四五个。”

彭德怀拍拍手,说:“吃饱了。”

小三妈说:“我给小三缝了一双狗皮袜子,也没法捎,托你们给捎去吧。”

彭德怀说:“你家小三穿上了大头鞋,不用捎了,他……再也不会冻脚了。”听到这里李望泪水快下来了,忙转过身去。

彭德怀站了起来,从兜里掏出一卷子钱,放到了饭桌上。

小三妈大为吃惊:“这是干啥?”

彭德怀说:“这是小三捎回来的津贴。”

小三妈乐颠颠地说:“这孩子,从小就孝顺,在外头要饭要来个冻饼子也拿家来半个,舍不得一个人吃。唉,这钱,我得替他攒着,老大不小了,打完仗就该说媳妇了。”

李望的泪水终于流下来,他走到门外去,说:“该走了。”

彭老总握住老太太的手,说:“有啥困难,找政府……”

在通往砖窑的路上,彭德怀不禁临风洒泪,他的手下,有多少这样的战士,有多少个这样的父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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