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桂元
在一个人情窦初开的季节出现的第一位异性,往往如同人生里程中的“第一道航标”,或许并不光彩夺目而只是一闪即逝,或许朦朦胧胧根本扯不上爱情,却注定会先入为主地燃亮迷茫的旅途和混沌的内心。不管你是否愿意或刻意,她都将成为无法泯灭的一页记忆风景伴随你的终生。
“第一道航标”出现时我还是军营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兵。那个年代的“兵”,尽管青春期在粗粝生活的磨练中发育正常,对于爱情的心灵感应却很迟钝。如果谁的相册里偷偷有一张女同学的照片,或是隔上十天半个月有一封字迹娟秀的信笺从家乡寄来,那无疑是一个赖不掉的爱情铁证,一定会被战友们艳羡不已。
我有幸是这样一个被战友艳羡的对象。“她”是我的中学同学梁,一位当时在市里小有名气的、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学生干部。每当几个好友馋猫一样围着她的来信打转转时,我确实感到了一种虚荣心的满足。其实那些绝不触及隐秘心灵、极少异性感觉的信并无特殊也无神秘,甚至可在报纸上公开,无非是真诚而廉价的政治说教和美丽却空洞的豪言壮语。开头始终是“某某同学”的称谓,换上张三、李四、王五皆可成立。我们的通信关系沿袭了中学时代的事实,完全是一位注重言教的女学生干部和一名昔日是落后学生、今日是解放军战士之间的思想互助。
她常常告诫我有了成绩切莫骄傲,遇到困难不要气馁,鼓励我在部队这个革命大家庭里早日成才。她还喜欢分析、评点仍在读书的诸位同学的政治表现,有叹息、遗憾,也有赞美、祝福。或许由于这样的说教来自一个还算聪明、漂亮的女同学,我接受起来既愉快又虔诚。
只有一封梁的来信破天荒地让我好一番心猿意马。那是1975年春节期间她寄来的一封信,其中有这样一段:“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时刻,‘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会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我们伟大祖国的亲人解放军,也自然地想到了你。”我当时在一座繁华的省会城市当兵,驻在一所空军航校大院,工作是优哉的连部文书,既舒服又普通,处境比起艰苦守边陲的步兵兄弟们不可同日而语。但那封似乎透出了某种信息的来信使我不自觉地自视英武、高大、魁梧了许多。我一遍遍地品读着那段话,不知回味、激动、窃喜了多少次。可是当我提笔回信的时候,竟鬼使神差地用这样的辞令回答了她:“你能在节日期间想到了祖国、解放军和我,作为一名人民子弟兵我非常感谢,在此我代表解放军战士向你和全国人民致以敬礼!我相信祖国、人民与解放军永远是一个战斗的整体,‘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这里确有种自豪感,令人听起来不免会觉得愚蠢、做作、可笑、荒唐,像是某段野史里的天方夜谭。然而在70年代,这些却是相当真实和正常的。一位战友惋惜我对一个爱的信号做出了错误的反馈,于今想来,应算是时代的使然。此后我们的书信来往,又恢复到那种呆板生硬、使人渐生倦意的陈词滥调。如此正经却乏味的来往书信在我服役的5年中喋喋不休、从未间断,如今说来也是个奇观。
而几乎所有的中学同学,都对我和梁之间已建立了通信“恋爱”关系确信不疑。
不久,我复员回到了天津。听姐姐说,梁很懂事,常来家里与她聊天,帮着干活,两人一度还成了好朋友。这些情况梁从未在信中提起过。使姐姐和我不解的是,自从我回津后,梁反而很少露面。只有一次她到我的新单位,闲聊中谈起当时的政治形势,我的天真、热烈和她的复杂、冷漠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梁的学生干部面目已经模糊,而我从封闭的军营初到喧嚣的地方,对社会上发生的事情所知甚少,我和梁结论迥异,各执一端,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其实,我和梁在政治方面都很幼稚,表现出的却是两种极端。然后是唐山大地震及天津地律,生活格局完全打乱,再通音信已是各自分别考入了南开大学和天津财经学院的时候。这期间姐姐曾秘密在我和梁之间提亲,我和梁的答复却是惊人的一致:如果有缘,几年前我们自然走到一起成为一对情侣,也用不着中间人在里面穿梭了。我想可能是那些面目可憎的说教书信搞的,我和梁之间的感觉走了味,且始终缺乏激情,倘若彼此换一副新面孔又是那样的尴尬和艰难。空心了一场的姐姐叹息道:“以后有你们悔恨的时候。”
毕业后,我在文化单位干起了爬格子、编稿子的职业,梁则在某大学的经济讲坛上挥动教鞭培植桃李,各自心里一塌糊涂,一年里也想不起相互问候一声。
如今十几载岁月匆匆逝去,步入中年的梁早已随夫君定居美国,我也在3年前过起了“留守”的日子,甚至当我在去年赴美探亲的3个月里都没有想到与她联系。悔恨自然是谈不上的,只是有时静下来,我的脑中会偶然生出些淡淡的牵挂。久远的梁仿佛是一个残梦,她是否还记得她曾在5年书信中“诲人不倦”过的那个男同学?她在大洋彼岸的异国他乡过得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