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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云断巫山

东海龙女 作

三峡之中的巫峡,向以其秀美幽深而著称于世。

大船行到了此处,江水已不似下游水流那样湍急。从舱房窗内向外看去,那江面显得格外平静,颤动着缕缕细小的水纹,如同一匹轻轻抖动着的上好碧色绉绸,暗示着这一江碧水仍在缓缓流动。

几乎再也看不到下游西陵峡中,那些险恶的暗礁和漩涡的踪迹。唯见青山如画,河道曲折。航行途中,往往是一山有如插屏,突如其来横亘面前,似是长江已上溯到了尽头。但蓦一转弯,眼前便是豁然开朗,熟悉的滚滚江流重新又映入了我的眼帘。

两岸怪石呈灰白之色,形态嶙峋各异。山崖上时时传来一声凄厉的山猿长啸,更添了几分苍凉之意。峡中林寒涧肃,往往要到正午,才会有一缕淡淡的阳光投到船上。大多数时光,我们的座船都在群山的阴影里航行。

若论节令,才只是初秋时分。但两岸山上好些树叶都开始被秋风染红了,还有的树叶是闪闪的金黄色,山色绚丽多彩,有如一幅妙笔涂绘的画卷。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据说这首诗是人类中一个名叫杜甫的人写的。父王的宠妃白秋练极擅诗词,她告诉我说,杜甫一生穷病,奔波流离,最后死在这江上的一条破船之中。他在凡人之中,应是极不得志的一个罢?可是那么多的人间权贵,却没有一个写得出这样动人的诗歌,来表达我初见巫峡风光时,那种造物主的鬼斧神工给予我心灵上的巨大震慑。

这首诗,是同船的一个人间的仕子念给我听的。他的名字,叫做邱迟。

这艘由夷陵开往渝州的货船上,满载着当地盛产的瓷器和丝绸。峡中没有专司客运的船只,故此我也只能搭乘当地的货船。

我本来是以二十两银子,将两间相通的舱房一齐包下了。可是临开船时,船老大却在舱房中拉住了我,无比谄媚地向我连声致歉,说有另一个读书人也是要坐船入蜀,请我务必包涵,让出一间舱房来。

我本来脾气甚好,此时不由得有些生气。作为东海的龙女,在人间之界我只是游历过客,故此不愿被凡人看出我的破绽,从而引来一些大惊小怪的不必要的麻烦。虽然我是化作一名少年公子,毕竟还是个女儿家,与一个男子比邻而居,近在咫尺,成个什么体统?况且早在开船之前,我就先付下了那么多银子给船老大,足足是市价的两倍有余!

船老大见我执意不肯,他收了我银两,又自知理亏,倒也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叹了一口气,满面风霜的老脸上浮起一缕难色:“并不是小老儿见钱眼开,只是那位邱公子,看起来真的是好生……叫人难过……”他摇摇头,转身出舱去了。

我并未在意,自顾自的收拾床铺,打算好好地休息休息。谁知那船老大出去不多时,便带了一个穿着蓝衫的年轻仕子进来,悄声对那位仕子道:“便是这位穿白衣的公子,将这两间舱房全都租下了,邱公子,你若要搭我们这船入川,需得好好与他商量商量。”

我眉头微微一皱,眼角余光之中,已见那年轻仕子对我举手一拱:“小可九江邱迟,这位兄台不知如何称呼?”

我并不抬头,淡淡道:“兄台不必多言,我性情孤僻,不喜欢与人合住。兄台还是早早乘坐别的船只去罢。”

我不想留给他一点点余地。

他显然没想到我会如此不客气,一时无以言对,却也不肯离开。默默地站在当地,突然轻轻地咳了一声。

不会是我说话太直接了一些吧?我有些不安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神情忧郁的年轻男子。虽然他的面色看上去实在是苍白如纸,没有一丁点的血色,但却无丝毫无损他清秀俊美的模样。

天气尚暖,他却已穿着两件蓝衫夹衣,包裹得严严实实。时不时地还以手捂嘴,轻轻咳嗽两声,似乎正在忍受着某种难言的痛苦。每次咳嗽,他那两道好看的眉毛总是陡地一蹙。好似一只俊俏的燕子,在微雨之中,轻轻地收起了那一对优美乌黑的翅膀。

我顿时明白船老大所说的话了,他的这种痛苦而不失俊美的模样,顿时让我想起“我见犹怜”四个字来,虽然这四个字向来专指女子之态,而他又分明是个男人。

他咳嗽数声,面上升起一抹病态的红晕,似乎缓过劲来,这才轻声道:“小可知道这船上仅有的两间客舱,已被兄台你花钱包了下来。论理说小可此时相求,确是大不应该。可是……可是……”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那一双极似女子的凤眼,恳求地望着我,眼中充满了希翼和恳求之情。

面对着这样的一双眼睛,一时之间,我居然无法拒绝,听见自己不由得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在靠前的那间舱房住下吧。”

他一听我已答允,喜道:“是真的么?那我该怎样称呼兄台呢?”

我只得硬着头皮道:“呃……我……我姓白。”因为我本来就是一条小白龙嘛,我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他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原来是白兄。”唇线展开两弯极美的弧度,那姣好俊俏的面庞之上,瞬间漾开了一抹春风般的笑容。

我的心里,突然跳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在他这双凤眼含情脉脉的凝视下,若再见着这抹春风般和暖的笑容,只怕这世间的女子,能够不动心者,是少之又少吧?

邱迟当即搬入另一间舱房之中。我与他只有一门之隔,更糟糕的是,这道门上连门扇也没有,这也正是当初我执意要一人包下两间舱房的主要原因。

不过,邱迟此人心思倒是慎微,他去找船老大要来了一块黑布,挂在门上,聊充门帘之用。虽说还是不太保险,但总算是让我略略放心了一些。

用过晚饭之后,夜幕刚刚降临,座船就从夷陵港口起航了。

我和衣而睡,静静地躺在黑暗的船舱里。邱迟也睡得很早,但以我敏锐的听觉,却听得出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压得简陋的床板吱呀作响,还不停地长吁短叹。我白日里看他言谈举止,分明是个倍受娇宠的富家子弟,不知为何一人独自入川,连个随身僮儿都不带,还满腹心事的模样。

不过,身为凡人,难以戒除声色之欲,自然要受到六尘之苦,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听着船底哗哗的流水,感受船只每一次在浪尖上轻微的颠簸,船尾隐隐传来船老大苍凉而沧桑的号子声,和在峡谷中那呼啸凌厉的夜风里:“三峡——有三滩呵——滩滩都是——鬼门关——纤绳长——九丈三——扳舵走呵——对直行——吆嗬——吆嗬吆嗬……”

这奔腾不息的江流,是那样的剧烈、狂野、不顾一切地,冲破这高峭陡窄的峡谷,冲过那狭长曲折的河道,奋力向前!向前!奔流向那无边无际的浩翰东海,奔流向我那阔别已久的家园!

川中的女子,是不是就象这峡谷山色一般奇丽多姿,却又有着如这滩中江流一般的刚烈不屈?

正暇思间,突然我听到了一声幽幽的叹息,正是从隔壁邱迟的舱中传来。叹息声柔婉冷清,带着几分缠绵自怜之感,显然是出自女子之口,而绝不是邱迟的声音!

怎么这船上还有女子么?为何上船之后我却从没看见过?

我一个激灵,翻身坐了起来。怀中避水神钗却是“叮”地一声轻响,陡然射出金光!

我一把将神钗抓在手中,感觉到钗身在微微发热。这枚神钗,乃是我百岁生辰之时,受西方金王母所赐之物。据说是很神奇的水系法宝,只需有一滴清水,便能发挥无穷的神通,甚至是翻江倒海。

其实就算没有神钗示警,我也敏锐地感觉到这舱房之中,突然间变得异常寒冷。我露在被褥外面的脸庞上,似乎有无数冰冷的细针在轻轻触碰,使我全身的鳞片(不不,在我化成人形时,应该称之为我的毛发),都仿佛根根都竖了起来。

是鬼物!

邱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他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凡人书生。

我一骨碌从床上下来,本能地想奔过去看看究竟。脚下刚迈了两步,只听邱迟的声音传了过来,虽然十分低沉微弱,但我已听得清清楚楚:“窈娘!是你么?”

语气之中,竟然是又惊又喜,却没有丝毫凡人对鬼物应有的畏惧之意。

我停住脚步,心中有些生疑。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好象是邱迟在起身穿衣。接着“啪”地一声轻响,有道微弱的火光一亮,却是邱迟打燃了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火光移动起来,从帘子上映出的影子来看,是邱迟举着油灯,正在舱内四处张望。

只听他轻声叫道:“窈娘!窈娘!”那女声却始终不曾答他。他还是一声声地叫着,起初声音中充满了期翼,到得后来,却有着掩饰不住的失望和伤心。

而那种令人生栗的寒气,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地消失了。

火光一闪,舱内突然暗了,是邱迟吹灭了油灯。再过了片刻,我听到了他压抑得很低的哭泣声。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因为船上只有我们两个客人,所以船老大将我们二人的饭菜开到了一起。在就餐的中舱,我又看到了邱迟。只是一夜的功夫,他的脸色仿佛比昨天上船之时,还要憔悴了几分,而那种惹人怜爱的风致,也更胜了几分。

这样令人不由得心生怜爱的男子,无论是在龙宫还是在凡间,我都是首次遇见。

他对我点点头,礼节性地笑了笑,坐到了桌边,却是明显的心不在焉。

桌上的饭菜尚算丰盛,我胃口不错,然而邱迟只是草草吃了几口便停箸了,一直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候我也吃完了,船工前来把桌子收拾干净后,他突然问了我一句:“白兄此行,可是为了游历交友而去的么?”

我一时语塞,胡乱应道:“久闻蜀中风物俊丽,冠绝天下……在下正是要去游历游历……呃……增长些见识也好。”

他勉强笑了笑,又问道:“看白兄的样子,一定是儒家弟子,但不知……不知白兄可相信那些鬼神之说么?”我微微一愕,也学着书生们文绉绉的言辞,反问道:“邱兄何出此言?邱兄料想也是儒家弟子,又是否相信呢?”

他迟疑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我……自然是相信的。”

他的眼睛不自然地转向了舷窗外面,窗外峡江在激湍的奔流,那些起伏汹涌的波涛,一次又一次凶猛地扑到船舷上来,但每一次都被坚硬的船体击得粉身碎骨,徒然溅起无数雪白的水花。

我想到了昨晚那个神秘的女鬼。难道她真的是邱迟口中的那个“窈娘”?

这一天之中,除了来中舱就餐之外,他都是呆呆地坐在自己舱里。因为他没放下那块作为门帘的黑布,所以每当我从门口过时,总忍不住偷觑一眼。

他的舷窗倒是一直开着,两边的风景画屏似地向后退去,苍凉的峡风一阵阵地吹了进来。

将近黄昏的时候,隔着一层薄薄的墙板,我偶然听见他在喃喃地念着一首诗,那诗句之中,却有着一股沉郁苍凉之气,让我莫名地感到感伤,还差点掉下泪来: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我忍不住去问邱迟,他有些讶异作为“读书人”的我,竟然是不知道杜甫这个人物。我只得骗他说父母管教严格,只是要我一心读圣贤之书,对于诗词曲赋一向不曾涉猎。

他相信了我,还好心地给我解释了一遍。

我还听到他问船上的舵工:“请问,船什么时候才靠神女峰?”

舵工回答邱迟说,因为是上行船速很慢,估计要在三日之后,才会到达神女峰下。

我突然想起,船老大是跟我提过,船上有一批货物,要在神女峰下一个叫平沱的地方卸下来的。他当时还颇为殷勤地建议,我可以利用这卸货的半天时间,顺便去神女峰下转转,遥遥拜祭一下当地香火极盛的神女祠。

当时我说我想去祠内看看,他连连摇头,说:“白公子,那神女祠可远着呢,还在那神女峰顶上,道路又十分难走。上香拜神的,都是当地住着的人,还有就是象我们这样在江上讨生活的船工。我们也只是逢年过节才上去的,公子你去那里做什么呢?远远拜一下,虔心也就到了。”

当天晚上,我正睡得似醒非醒,突然全身一紧:那种熟悉的寒气又悄悄逸进了我和邱迟居住的这两间舱房!

对于鬼物,我以前确实是没有接触过。不过听父王说过,我们神龙属阳炎一系,天生便有克制妖鬼等阴寒之物的能耐。所以神龙所到之处,自然百鬼辟易。

而我因为是私来人间,并不想各处神仙妖精得知,闹得沸沸扬扬,所以已是刻意地隐藏了神龙的气息。但不管如何隐藏,我天生的阳炎之体,仍然会让鬼物不自觉地产生忌惮之意。

但这个女鬼真是异乎寻常,她两次来到我下榻之地,跟我简直是近在咫尺,却是若无其事。

又是一声幽幽的叹息,发自那个女鬼的口中。

我好奇地竖起耳朵,想听听邱迟是什么反应。

隔壁舱房内一片平静。良久,才听见邱迟缓缓开口道:“是你么……窈娘?”还是窈娘!他两次叫的,都是同一个女子的名字。

毫无预兆的,寒气消失了。

如此情况,一连出现了三夜。邱迟一天比一天憔悴,话语也越来越少。他总是呆呆地坐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船行的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慢,到第四天的黄昏时分,我忽然听见船上水手欢呼道:“神女峰!神女峰到了!”慌忙奔出舱来,随众人跑到船头观望。

远远只见一座峻峭秀丽的山峰立于大江之边,山色青翠,有如锦幛。隐隐可见山尖旁立有一根巨石,突兀于青峰云霞之中,宛若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在倚山远眺归人。虽是将近黄昏,但山顶仍有云雾缭绕,映着斜阳的光芒,仿佛给那少女披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轻纱。那便是号称巫山十二峰之首的神女峰。

神女峰的盛名,我早在父王的千岁盛宴上,就从我的十四表叔——扬子江龙王敖传的口中听到过。据十四叔说来,那座山峰,本是远古时代的神女瑶姬所化。因为在巫山群峰之中,它的山势最高,总是第一个迎来朝霞,又是最后一个送走晚霞,故又名望霞峰。

神女瑶姬,那个清风为鬟,薄雾理裳的美丽女子,据说本是炎帝的小女儿。上古时代,她带着十一名侍女降落凡间,帮助人类中坚毅无畏的治水英雄大禹,斩杀了江中作恶为害的水怪,疏通了三峡的河道。

但是,她们再也没回到那九霄之外的天庭,却在这幽深绵长的巫峡里,化作了十二座姿态各异的美丽山峰。当地百姓感念她们的恩德,便用她们美好的名字,来称呼那些同样美好的山峰:

望霞、登龙、朝云、松峦、圣泉、集仙、净坛、聚鹤、上升、起云、翠屏。

百姓们还在神女峰后,建了一座神女祠来供奉她。在人间的争斗战乱之中,神女祠虽地处偏僻,但难免也受到池鱼之殃。它历经沧桑、几度衰败,但只要战乱稍一平复,当地百姓总是自发地又来重修祠庙。

我忍不住追问十四叔:“十四叔,那个瑶姬娘娘,她的身躯虽化为山峰,可她的元灵仍然不受拘羁啊,为什么不肯回到天宫去呢?天上的生活不比凡间要好上许多么?”

当时十四叔因为跟父王交情最深,喝得耳酣脑热,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是啊,三界之中,谁也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天帝数次相召,她都不理不睬。因为她父王炎帝的关系,天帝也不好勉强。不过她自来巫山之后,一直深居洞府,数千年间,好象只出现过一次踪影。据说是跟人间的一个君王,在阳台那个地方幽会……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还想听下去,他却拍拍我的头:“小十七,你还小呢,有些故事等你大了,十四叔再讲给你听吧!”

我撇撇嘴。我虽然在父王的子女之中排行十七,可我也有三百多岁了啊。三百多岁对于有万年寿命的神龙来说,可能算不得什么;可如果在人世间,三百多岁的我可就大大不得了啦!

十四叔和父王对视一眼,四只被烈酒染得通红的龙眼里满是笑意。

但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又长叹一声:“有一次我在峰下的江水之中畅游,虽然没有看到那位传说中的天庭第一神女,却看到了她手下的山鬼。”

“山鬼?什么是山鬼啊?”我又忍不住插了一句。

十四叔看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山鬼就是巫山的一种女妖,也是当地的山林之神。论理说她们未列仙班,是不能司掌神职的。可是十二峰乃是瑶姬与其侍女的肉身所化,自然此处的神灵任用之事,是由瑶姬作主。瑶姬性格古怪,偏要由山鬼们来代管十二峰的山林,天帝也无可奈何。”

我又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那个山鬼长的是什么模样?听这个名字好生可怕,莫非长得象咱们龙宫巡海的夜叉?”

十四叔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那笑声是如此之大,以致于我感觉整座水晶殿都被震得摇摇晃晃,连我的耳朵都在嗡嗡作响。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毫不在意,还在黄金椅上笑得前仰后合:“小十七啊小十七,幸好这里只有你父王和十四叔,要让外人听见……”他说不下去了,接下来又是一阵大笑。更可恨的是,父王也跟着他一齐笑得开心得不得了,仿佛我是天底下第一号大傻瓜一般。

等到我觉得眼睛都瞪得有些酸痛的时候,十四叔终于收起了笑声,一本正经地说道:“巫山一带信奉巫神,当地人认为山川大泽,草木花鸟俱有神灵附在其上。他们所称的这个山鬼的鬼,并不是指我们通常所说的那种鬼物,而是神灵的意思。山鬼呢,就是山林之中的神灵……山鬼一族,是秉巫山云雨之气而洐生的妖精,若论相貌,小十七,山鬼们可真是绝色的佳人呢!”

他瞥了我一眼,见我一脸不相信的神色,又道:那天我刚喝过一点小酒(我绝不相信他只喝了一点小酒),我的第七十六夫人合欢与我新纳的龙妃幽草,为了一点小事争风吃醋,又是哭又是闹又是比着乱砸杯盏,地上破烂碴子倒处都是。其他的嫔妃也赶来凑热闹、助阵势,闹得整个龙宫里天翻地覆、不可开交(我看看父王,我们两人的脸上都浮起明了于心的笑容)。

我实在是镇压不下去,拿出龙王的威势吼了两声也没用,她们简直是吃了豹子胆了,居然谁都不理睬我,只顾着吵架去了……大哥你后宫美人比我的还多,自然知道,那些女人吃起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我又撇了撇嘴,父王一脸尴尬)

所以我干脆一掩龙耳,一溜烟地奔出龙宫去了。出宫之后该去哪儿呢?想了一想,我就浮到了江面上。刚巧那天阳光还不错,我躺在水上,一边晒着鳞片,一边打着呵欠,刚想舒舒服服地睡个大觉……突然感觉天色渐渐阴沉下来,我四下里一望,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从巫山之中飘出一团团白色的云雾,竟然把阳光都给遮住了。我一看那云雾就知道,这准是哪位爱好播云散雾的神仙,又在打这里经过了。

我被那帮女人搞得糟糕透顶的心情,通过晒了半天鳞片,正在逐渐转好,这一下子又被打断了,心中自然是火冒三丈,当即呼啦一声从江面上飞了起来,睁大龙眼在空中转来转去,我倒想看看是哪个该死的过路神灵,敢来打扰我晒鳞的雅兴!

恰在此时,我看见了那个山鬼,她骑着一头赤色的豹子,从云雾之中飘然飞过,身后紧跟着一只长得花里胡哨的大狸猫,就是那个什么神兽文狸……唉,虽然我们龙族与她们山神所辖不同,也少有交情,但至少我还是堂堂的扬子江龙王,与她们巫山神灵算是比邻而居;更何况我又是那样的英伟俊逸、仪表不凡……(我和父王同时撇了撇嘴)

可是当她凌空从我身边飞过的时候,居然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就连她的那两头牲口,那个红得吓人的豹子和那只花里胡哨的大狸猫,也是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气愤!我失落!我很想去质问她!可是我什么都没敢做,居然傻乎乎地退到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她就那样消失在云雾之中……唉,大哥,小十七,她那种飘然自若的风度,千年来我可从来没有忘记过……别说我宫里那些乌灶麻黑的女人们啦,就连天庭那些所谓的仙子跟她比起来……简直是连给她提鞋跟儿都不配……

他拈了拈颔下几缕龙须,眼中流露出倾慕的神情,摇头晃脑地朗声吟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这个姓屈的凡人,除了性情耿直之外,倒还有几分才气。不论其他,单只论这几句诗,便是写得深得我心!唔,深得我心!”

话还没说完,只听“当”地一声,却是父王将手中玛瑙杯往他头上重重一敲:“心你个头啊!十四弟,当着孩子的面,你收敛点行不行?”

望着那座秀丽挺拔的神女峰,我想起昔日龙宫中的这段往事,不由得笑出声来。末了,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虽然我乘坐的船只,正是在十四叔所辖的扬子江上行走,但因为我是偷偷地从龙宫跑出来的,此时也不敢去拜见这位有趣的十四叔。但此时此刻,我的心底深处,却是自然而然的,对他、对父王、对龙宫都油然而生了一种思念之情。

远远地早有十几个山民候在岸上,船刚一靠近,他们便跳上船来,张罗着开始卸货。

我跟船老大说了声,横竖也有大半天时间,我准备去峰下转转。他自是一口应允,却一把扯住我的衣袖,将我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说道:“白公子,你要去拜祭瑶姬娘娘,这自然是件惜福积德的大好事。只是你孤身一人在这神女峰下,有个禁忌我不得不说,”

我看他一副诡秘的神色,好奇心起:“什么禁忌?”

他附到我的耳边,低声道:“你若在这巫山一带,见到陌生的女子在山中行走,切切不可去看她的面容,更不可与她搭讪撩拨,否则就会有杀身大祸啊!”

我反问道:“为何?这里女子的相貌极是尊贵么?”

船老大摇摇头,道:“你们年轻人总是沉不住气,想当初我这船上有个姓杨的舵手,就是这么惨死的,他那一手扳舵的技术真是没得说,这三峡里有几个舵手比得上他啊?还不是……唉,其他的话我也不敢多说了。总之你记住就行啦,”

我虽有些莫名其妙,但一转眼想起邱迟一直郁郁寡欢,也顾不得多问,便回舱准备去约他也去散散心,可四处都找过了,却没有看到他的踪影。我去问船上的人,一个船工告诉我说,船刚一靠岸,邱迟就迫不及待地下船去了,也是向着神女峰主峰的方向。

在渐渐黑沉的夜色里,我沿着一条碎石铺就的羊肠小道,艰难地向峰顶行去。

有时候,我真的很钦佩凡人对词语的锤炼功夫,“羊肠”二字,对我眼下行走的这条道路而言,真是再贴切不过。道路又窄又陡,有些地方简直只能放下一只脚,旁边都是万丈深崖。

在一丛荆棘当中,我发现了一道蓝色的布条,明显是被从一件衣上挂破下来的。我认出那道布条和邱迟的外衣,正是属于同一种衣料。

看来邱迟走的也是这条小道,本来我想利用法力飞上峰顶,这时也只有放弃了。这里山林如此茂密,我看不清林中情况,在林中看天空却是清朗如洗。如果我飞到半山腰,突然被邱迟看到的话,恐怕剩下一段蜀中的水路,我只能现出原形,从江中游上去了。

再说,邱迟一个凡人都能徒步登上山顶,我堂堂的龙女倒会输了给他么?

我按照船老大指点的路线,在崎岖的山道上,满头大汗地足足爬了两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幸亏天上升起了一轮满月,清辉如银,照得山路隐约可见。

我突然停住了脚步,因为我看到了正前方三步开外,在无名的野草丛中,立有一块頺败的青石碑,碑身已断去了半截,但剩下半截上还能看得清楚刻有几个大字:女祠。

神女祠?

我抬头向前望去,淡淡月光之下,前方的树丛中隐隐有一团大的黑影,依稀似是房舍的模样。

再走了数十步,转过一片茂盛的树林,眼前阔然开朗,一个巨大的石台出现在我的面前。台下也立着一块厚重的石碑,足足有桌面大小,上面刻着龙飞凤舞的五个大字:

神女授书台!

哦,我想起十四叔说过的另外一件事,据说当时那个凡人大禹之所以能治水成功,正是因为瑶姬娘娘赐了他天宫奇书《上清宝经》,使他终于有了大智慧大法力,最后凿开三峡,疏导洪水入海,从此天下百姓才不再被洪水所迫、流离失所。

难道这里就是瑶姬娘娘当初授大禹天书的地方?

沿着石台边的石阶走上去,我终于看到了整个石台的全貌。这座石台长约二十来丈,宽也有十丈来长,全部是由狭长的青石条铺设而成。

在石台靠西的角落里,我看见一座粉墙黛瓦的小小庙宇,还带着一个同样小巧的庭院。庭院之中,疏疏落落地伸出几根老树的枝桠……恕我直言,从这庙宇的规模大小来看,我觉得远远不能与我们东海之滨的龙王庙相比,甚至不如龙王庙中的一间正殿那么壮观辉煌。亏得船工们还在一路上一个劲地对我说,他们是如何感激瑶姬娘娘,而神女祠的香火又是如何旺盛。

不过看得出来,这里的香火确实十分旺盛。庙前庭院中央,一个半人高的石香炉当中,插着不少烧得只剩下一小截的、粗如儿臂的香烛,一段一段的线香;地上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纸灰;就连院中两棵古树的树干上,都披满了各种大小不一的红绸红绫,有的红绸已被风雨洗去了鲜艳的红色,有些地方还泛出微微的白色,看得出挂在这里的时日已不算短了。

还有一点我不得不承认,此处庙宇虽然陈旧狭小,但依山临水,灵秀天成,藉着周围山河的形态走向,隐隐透出一种不凡的气势。

从一踏上授书台的石阶开始,我便已经在暗暗吃惊。因为我分明感受到四周山林之中的灵气,正以此地为核,源源不断地填充进来。其充沛盈足,比起我们东海龙宫的灵气之源——“海中眼”来,竟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是能够在此长驻修真,对于修道中定然会大有禆益,更难得的是,这里丝毫没有深山大泽之中,所常见的那种阴邪抑郁之气。

庙宇前的院门上方,悬着一块黑漆方匾,漆色已略有些脱落,上书三个凝重而又不失洒脱的隶体大字:

凝真观。

凝真观?

正在犹疑当中,我一眼看到了邱迟。他正站在院中一张石桌之前,神情呆滞,一动不动。借着月光,我看得清楚,他身上的衣衫已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一双乌底白边的丝履上,也沾满了山间的泥土草叶,样子十分狼狈。

想必他一介书生,奋力爬上这样陡峭的山峰,也是相当不易的罢?

我叫道:“邱兄!”

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不禁呆住了!

他看我的那一眼极其空洞、茫然无依,却又满含着无法言述的悲痛、愤激、无奈,甚至是凄凉和痛恨!各种情绪交相杂错,让我顿时噤住,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我视线转处,已看到他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张洁净的白色纸笺,纸笺上隐隐有几行淡淡的墨迹。

邱迟突然探出手去,一把抓住那张纸笺,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克制住自己,才将纸笺在手中缓缓展开,颤抖着轻声念了出来:

“上已好莺花,寒食多风雨。三年汝忆吾,千里吾随汝。相见不得亲,悄立自凄楚。野水青茫茫,此恨终万古。”

“扑通”一声,他突然跪倒在地,低低呼喊一声:“窈娘!”神色悲苦,不忍卒观。

我不由得前进一步,想要扶他,但又不敢伸手。

他的整个身子都伏在地上,一只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另一只手的手指痉挛般地将纸笺揉成一团。他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终于哭出声来:“窈娘,是你!我知道你一定是来过这里了!你为什么不带我走?为什么不带我走?我早已聊无生趣……我根本不怕死啊……窈娘……”

他的哭声凄厉而尖利,有如山中哀鸣的老猿。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

唯有山风在凄厉地呼啸着,吹拂过黑深茂密的山林。

邱迟突然站起身来,一把抓住我的手:“白兄!白兄!是她约我来的,是她约我来的!可是为什么她不肯出现呢?为什么?”

我被他抓住双手,放也不是,握也不是,尴尬得脸都红了:“邱兄……呃……你起来冷静冷静……伤心也不是个办法,你心中到底有什么苦楚?不如说出来大家……呃……商议商议。”

他迟疑地松开我的手,頺然地坐到石凳上。我慌忙绕到石桌另一端,找了只石凳小心坐下。

不知从何时起,风势渐渐停住了。天上的明月毫不吝惜地将所有的清辉,都尽情地倾泻在这寂静的山中。山中的一草一木,在如银的清辉里,都显得是那样的宁静、清晰。

邱迟终于开口了,只是声音略显疲惫沙哑:“白兄,你还记得那日在船上我问你的话么?我问你,你信不信……信不信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妖魔的存在?”

我点点头,道:“我记得的。”心中却不由得应道:“我自然相信,我本来就不是人嘛。”

他苦笑一声,道:“实不相瞒,我心中爱恋的那个女子,便不是寻常人类,而是一只……一只……山狸。”

最后两个字,他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安慰道:“身形肉体,不过只是一具躯壳而已。只要真心相爱,是人是兽又有什么关系?”

我说的是我的真心话。天秉阴阳二气,从而化生万物,谁说只有人类才有七情六欲?我们水族之中,还不是一样有重情重义的白秋练、才貌双全的夜光夫人?

邱迟说这话出来,实在是他也憋得慌了,想找个人倾吐一番。看他样子,本来是料到我会大惊失色的,没想到我竟然毫无鄙薄惊恐之意,不由得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衷心地说道:“白兄,举目世上,只有白兄你在这一点上,堪称是我的知已。”

我微微一笑,道:“你喜欢的那个……呃……女子,可是名叫窈娘么?”

他的眼中划过一道痛苦的神情,低下头去,轻声道:“是啊,她的名字,正是……叫做窈娘。”

我本是九江人氏,父亲因经商致富,家道尚算小康。前年春天,因逢家在夷陵的舅舅五十大寿,父母遣我赴舅家祝寿。我与窈娘……便是在那时相识。

我去舅舅家后,舅舅因为喜爱我,不愿放我回九江家中。便托人给我父母捎信,说要留我在他家中长住读书,父母也就答允了。

我在舅舅家中,独自住着后园的一座小楼。有一天深夜,突然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天边闪动着无数条金色的闪电,雷声也是轰轰不绝,每一声炸雷好象在屋顶上打滚。我因要参加当年的秋闱,以图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所以虽然夜已深沉,我还在灯下温习书本。

突然,我听到楼下院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高声叫道:“邱公子!邱公子!外面的雨下得好大,邱公子快开开门吧!”

我听有人叫我,连忙放下书卷,站起身来,推开临院的窗格,探头向下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绿色衣衫的女郎,撑着一柄青油纸伞,正伫立在楼前的风雨之中。因为雨实在下得太大,她的伞角不停地向下流着雨水,溅得她的衫裙边上也有些湿了。

我心里感到有些奇怪,因为舅舅虽然家大业大,膝下却只有一个幼女,人丁并不旺盛。而这座小楼因为地处僻静,家人多觉不便,所以一向没有住人,院中杂草丛生,荒废已久。

我来之后,因为想要个清静的环境读书,特地叫人收拾了住进来。住进之后的这半月之中,除了洒扫送饭的家人外,还不曾见过有外人出入,更别提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郎了。

我犹疑了一下,然而那绿衣女郎眼尖,早已看见窗后的我,便仰起头来,娇声叫道:“邱公子!我在叫你,你怎么不理人家?也不应上一声?”

她这一仰起头来,映着闪电的金芒,我已看清了她的面容:只见她梳双环髻,点绛珠唇,模样娇媚,含嗔带笑,宛然便是一个二八佳人。

突然“嗞”地一声,一道金色闪电陡然划过黑沉沉的夜空,随即便是“轰隆”一声巨响,竟有一个炸雷滚到了院中!顿时把院中野草都烧焦了一片。

那绿衣女郎“啊”地一声惊叫,身子不由得轻轻一震,本能地往后退了退,脸上又带上了几分惊怖之色,越显得楚楚可怜。

她向楼前走近几步,哀声向我叫道:“邱公子,奴家是邻村秦家的女儿绿娥,因仰慕你的人才文章,故此日日夜夜,只是盼望着与你相见。今日这样雷雨交加的天气,我趁着父母亲不甚防备之时,偷偷地跑出来与你相会。你怎如此忍心,居然将我一个人留在屋外!”

我听她这样说来,心中微觉歉然,觉得自己似乎也是有欠礼貌,张口便要答应。突觉唇上一暖,从我背后伸出一只柔软的手掌,紧紧捂住了我的嘴巴,有人在我耳边低声道:“不要回答她!”

我不防背后有人,顿时吃了一惊。听这人的声音虽然刻意压得很低,却是温婉动听,清如莺啭,定然是个女子无疑,莫非她是舅舅家中的婢女?

她此举虽然有些唐突无礼,但不知为何,我却真的没有再动一动。她见我很是顺从,又低声在我耳边笑道:“对啦,这样听话,才能保得住你的性命。”说话之间,捂住我嘴巴的那只纤手,便悄悄地松开了。我的鼻端,突然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正是从她身上飘过来的,闻起来令人心旷神怡,却不象是市上售卖的那些檀香、芸香之类的香气。

她紧贴在我的身后,又隐身于阴影之中。院中那绿衣女郎并没有看见她,见我始终不应,恼怒地将纤足在地上轻轻一跺,又向我撒娇地叫道:“邱迟,你这个狠心的郎君,外面下这么大的雨,奴家又求了你这么久,你还不肯下楼开门,让人家进来避避雨么?”

她这两句话微带轻嗔,声音甜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媚惑之意。听在人的耳中,不由得不叫人骨酥筯软、心动神旌。若不是我身后之人早有言语交待在先,我怕是早就忍受不住,出言相应了。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身后那女子却又悄声对我说道:“你呆在楼上,千万不要下楼,她如果叫你,也千万不要答应她。记住了!”

轻风飒然,暗香浮动,那女子突然抢身而出,从我面前开着的窗格里一跃下楼,飘然落在那绿衣女郎身前,有若一抹轻烟。

她对那个绿衣女郎嫣然一笑,声音却是清冷无比,说道:“邱公子既不肯开门,只有我来陪陪你了!”

闪电和雷声突然都消失了,连雨都小了很多。四下里一片静谧,无数晶莹的雨丝四下飘落。

那个神秘的女子,俏然立于纷飞细雨之中,紫色衣衫无风自动。雨丝濡湿了她乌黑的长发,又无比留恋地飘拂过她那含笑的面庞。

我站在楼上窗前,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在昏暗阴沉的夜色里,她那种绝世惊艳的风姿,仿佛照亮了整个天地。

绿衣女郎一见这个女子,却是大惊失色,连连退后几步。

此时“轰轰”数声,又是几个炸雷在院中响起,火光四溅,煞是吓人。院中有几处荒草顿时又被雷火点燃,但很快就让雨水浇熄了,只是不断冒出缕缕的白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硫磺气息。

那绿衣女郎被雷声吓得脸色煞白,她瞪了那个女子片刻,突然冷笑一声,方才那种楚楚可怜的神情刹时无影无踪,神色变得极其狞恶可怕。

她猛地将手中青油纸伞往地上一抛,恨声道:“好啊!连雷公电母都随你前来了!我索性也不用逃了,大家拼个鱼死网破!”

话音刚落,她便消失在一团惨绿的光芒之中。绿光猛然一亮,又徐徐敛去。我站在楼上,看得清清楚楚:方才那绿衣女子站着的地方,居然盘踞着一条长可丈许、粗如水桶的绿色巨蟒!

那巨蟒尾巴微微一摆,只听“砰砰”两声,院中地上铺着的青石板顿时被它击得粉碎!

我再也控制不住,失声叫道:“啊!”身子一软,几乎就要站立不稳。

那巨蟒闻声抬起它那颗足有笆斗大的、丑恶无比的蟒头,那双散发着碧绿光芒的眼睛邪恶地紧紧盯着我,居然开口作人言道:“邱公子,你且好生在一边候着,待奴家打发了这女人,再来陪你共度良宵!”

声音娇媚一如少女,正是那个绿衣女郎的声音!

我这次连叫都没叫出声来,只觉眼前一黑,人靠在窗边墙上,已是慢慢瘫软下去。

在昏过去的最后一刻,我看见那个傲然立于雨中的紫衣女子,从背后霍然拔出了一柄青光闪耀的长剑!

当我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的午后。灿烂的阳光透过窗纱,投到了我的床铺之上。我揉了揉眼睛,脑海中立刻浮起了昨晚的情景。我悚然一惊,掀开被子跳到地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窗前,推开窗子向院中一看:只见院中阳光明媚,一片鸟语花香的景象。

舅舅家的小厮四儿抱着一只大笤帚,正在清扫院中的杂物。他听到我开窗的声音,抬起头来,笑着打招呼道:“公子你昨晚读书很晚了吧?今天居然难得地睡了个懒觉。饭菜我都摆在桌上了,公子洗漱之后就请用饭罢。”

我看看自己,穿着的正是寻常睡觉穿着的单衣。再向院中看了看,只见一切如旧,并没有什么激斗过的痕迹。突然我的身子一僵,因为我分明看到墙角之处的那一丛荒草上,尚残留着昨晚被雷火烧焦的痕迹!

迟疑了一下,我试探地问四儿道:“你……你来的时候,我是在睡觉么?”

四儿毫不在意,应道:“是啊,我来送饭时,公子你躺在床上,睡得不知有多沉哩。”

我摇摇头,努力地去回忆昨晚的情景。我分明记得,昨晚我是昏倒在窗子旁边,四儿又分明不晓得内情。那么,昨天是谁把我扶上床去的呢?会是……会是那条丑陋邪恶的巨蟒么?

我想起那巨蟒昨天说过的话,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今晚它可别是真的来找我吧?但随即心中又隐隐浮起一丝担忧:“她……她不知怎样了,那妖精……可曾伤害到她了么?”

夜已深沉,我坐在油灯之下,重新又摊开书本。可是不管我试图集中精神,总是心神不宁。突然之间,犹如身处幻梦一般,我的鼻端,又闻到了那种我已熟悉的、淡雅宜人的幽幽香气。

是她!

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因为用力过猛,我的衣襟居然带翻了桌上的油灯,油灯“哐啷”一声倒在桌上,灯油顿时流了出来。我又要扶灯,又要防着灯火烧着了书本,又怕灯油弄污了衣裳,一时间手忙脚乱。

只听有人“扑噗”一笑,斜剌里伸出一截紫缎镶边的衣袖,袖底一只纤纤玉手,扶起倾倒在桌上的油灯,将它重又轻轻放好。灯火忽地一跳,屋内仿佛亮了许多。

我张口结舌地望着眼前如玉的丽人,她含羞立在灯影深处,娇嗔地瞥了我一眼:“邱郎,窈娘来了,你不欢喜么?”

当晚窈娘便留宿在小楼之上,我几疑自己是处于梦幻之中。

她告诉我,那晚的绿衣少女,是一种名叫虺蛇的怪物。这种怪物常化身为美女,呼唤男子的名字。一旦答应,它便会摄走那男子的魂魄,再将其肉身吃掉。

我想起那条巨蟒的模样,还是有点心有余悸,战战兢兢地问她:“那……那它……昨天晚上,你们……”

她依偎在我的怀里,桀然一笑:“我将它给杀了。”

我失声道:“什么?”她伸臂揽住我的腰间,美眸中闪过一道寒光:“这妖物在我的故乡害人不少,又异常狡猾,花样百出,雷部数次想要将它击杀,却总是让它觑空逃脱。这次被追得紧了,它居然化为人形,妄想托你来庇护。幸好我已抢先一步,才没有让它得手。”

我讶然地望着怀中那美貌温柔的女子:“你……你竟然能杀死这样厉害的妖精!那你……你莫非是……天上的神仙?”

窈娘笑了:“我可没有那样大的福份,我也不是神仙,只是一个懂得法术的修道者而已。”她的面容之上,现出一种凝重的神情来:虺蛇出自于巴蜀巫山,那是我的家乡。我可不能让它在外面胡作非为,坏了我们巫山的声誉。

话虽如此,我却还有着很多疑团未曾解开。但看着她那艳若春花的面容,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竟然有一种莫名的敬畏之意,不敢再追问下去。

窈娘心思敏锐,已觉出了我的异样,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傻瓜,不要多想了,虺蛇是穷凶极恶的妖怪,我杀了它只是替天行道,并不是我一味地只知滥杀伤生。再说降妖除魔,也是我们修道中人的本分。反而是你……”

她柔腻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面颊:“倒象是我前生的孽缘,虽是初次谋面,却叫我怎样也抛不去、丢不下……唉,只怕我多年修行……要毁于一旦了……莫非真如娘娘所说……这是我命中该遇的劫数?”

说到最后两句话时,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不过她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们一直偷偷来往,不觉已是将近一年。我托辞要在舅家安心读书,不肯再回九江府去,窈娘自然也不会提起回她的故乡巫山。白天她杳无踪迹,但一至夜深无人之时,她便会来到小楼之中,与我偷偷幽会。

上已节那一天,我向舅舅撒谎说要出去会友,偷偷带着窈娘到郊外去游玩。窈娘一路上都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显得特别开心。尤其是当我们在一个无名的山谷里,发现了一大片青芷草和兰蕙时,她竟然欢呼雀跃起来,简直就象一个孩子。

我看得出她对那些香花异草,确实是发自心底地喜欢,便想要帮她采一束带回去,她却坚决地制止了我:“邱郎,花草也有生命,也有灵性,我们采它回去,只能观赏一时,却害了它们的性命,又于心何忍呢?还是让它们自由自在地生长在这野地里,我看着倒欢喜得多。”

她那娇艳的面庞,映着青翠的山色,真象是一朵最美丽的鲜花。

虽然没有明媒正娶,但在我的心中,早把她看作了是我的妻子。而她侍奉我也极为周到,温婉贤淑。我们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浓冽,到得后来,我几乎渐渐淡忘了初识她时,那风雨之中跃下高楼的轻捷如烟的身影,忘记了那挥舞宝剑剌向妖蟒的飒然英姿,忘记了她不凡的法术和神秘的来历;而只是自然而然地,将她当作了一个娇弱可人,需要我来照顾安抚的小女子。

她似乎对我热衷的功名并不感兴趣,但她也并没有劝阻。只是每次当我热切地向她描述,将来我会让她享受怎样的荣华,又会带给她怎样荣耀的诰命时,她总是淡淡一笑,安慰似地拍拍我的脸庞,说一句我完全不懂的话:“可是邱郎,这些东西,我都是用不着的啊。”

但到得后来,我的身体却开始渐渐有些不适。初时只是咳嗽不止,后来时时发烧,不思进食;到得最后,竟然虚弱到卧床不起。便是勉强说上两句话,也要气喘半天方才平息。

舅舅大为惊讶,请了大夫来为我诊治。大夫只说我是五内虚寒,开过几剂药方。舅舅天天叫人煎药让我服用,我的病却总是时好时坏。

窈娘对我的病也是心急如焚,不忍心再有片刻离开我的身边。渐渐不避形迹,有时白天也留在我床榻之旁侍候。舅舅家里很多人都见过她,最后连舅舅都知道了她的存在。

有一天舅舅过来探视我的病情,他坐在我的床边,先是说了几句闲话。过了半晌,他犹豫了一下,说道:“迟儿,我听说你在这楼中,收留了一个女子,是也不是?”

我脸上一红,低声道:“甥儿不孝,未经父母媒妁之言,便与这个女子结下了私情……可是她颇执妇礼,实在是一个极其贤淑的好女子……只等我病好之后,定然会禀明父母大人,到时还要麻烦舅舅成全……”

舅舅叹了一口气,说道:“迟儿,这个女子来历不明,焉知不是大户人家逃亡的姬妾、或是不守闺训的小姐?这倒还罢了,若是什么山精树怪之辈,只怕你将来连骨头都剩不下呢!”

我急道:“舅舅何出此言?她只是一个修道的术士,我……我还亲眼见过她杀过妖怪呢!”此言一出,我立觉失言,因为我和窈娘约定过,那晚之事绝不告之第二人得知。

幸得舅舅并不在意,说道:“迟儿,你先别怪舅舅胡说,你看自从你遇见那个女子之后,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不管吃过多少草药,都是没有什么起色。我看那些见过她的人说,她容颜美色,异于常人。天底下的普通女子,哪有生得那样美貌的道理?更何况,”

他顿了一顿,又道:“咱们府中的章道长也说,据他夜观星象,看出府中近日来妖气冲天,黑云蔽空,竟然是有大妖怪隐身其中。咱们家里寻常哪有什么外人?你说,章道长指的不是她,又会是谁呢?”

舅舅近年来笃信道教,一向都请有道士讲经炼丹。那个章道长是数月前被请入府中的,据说他妙解义理,法力通玄,最得舅舅敬重。既是他说的话,舅舅自然十分上心了。

舅舅见我意似不信,当下提高声音,叫道:“四儿!”

脚步声响,四儿从外面慌忙走进屋来,叫道:“老爷有何事吩咐?”

舅舅道:“你将你所看到的事情,讲给公子听听。”

四儿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我,有些胆怯地说道:“公子,四儿说的都是实话,你……你可不要见怪。”

我摇了摇头,他才吞吞吐吐地说下去道:

前日晌午,我奉老爷之命,前来探视公子病情,看新请的那个大夫开的药效果如何。可是公子睡得正熟,我没敢打扰,便准备悄悄地回去。

正要下楼,我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无意之中探头一看,只见一只生着黑黄相间的毛皮的小狸猫,迈着细碎的脚步,正沿着楼梯一路小跑上来。俗话不是说得好吗,叫猫来财、狗来富。我看它生得十分灵巧可爱,便起心想将它抓来养着玩儿。

当下我不敢惊动它,轻手轻脚地闪到楼梯一边的角落里,偷偷地盯着它的动静。

它一路小跑上来,直到公子卧房之外,方才停下脚步,用小爪推了推房门。但因为大夫吩咐过,说公子的房门一定要关紧,以免伤了风寒。所以每次我出来之时,总会将那门上暗拴扣上。公子你是知道的,那暗拴扣上之后,屋内屋外都可打开。但如果推门的话,却是推不开的。

我微微点了点头,心中没来由地轻轻一颤,竟然有些不想再听下去。

但是四儿已经继续说下去道:我见那小狸猫用小爪推了几下门,可门扇都纹丝不动。它坐在原地,歪了歪头,又用小爪搔了搔下巴。那煞有其事的模样,真是象极了人在凝思时候的样子。

我差点笑出声来,正想现身出去将它抓住。却见它突然化作一道红光,竟穿墙进入了房中!

我的大脑里嗡地一声,突然间一片空白:“你是说……四儿,你是说……”

四儿的脸色也有些苍白,显然当时的情景把他吓得不轻,至今还心有余悸:

小人……小人已经知道那狸猫……那狸猫定然是只妖怪……当时吓得本来想拔腿就跑,可是突然想起公子你还睡在里屋,当下也顾不了那么多,就跑了过去。

我一边在心里大念“南无阿弥陀佛”,一边急急取下暗拴,猛地推开房门!

我一进房门,一眼便看到公子好端端地躺在床上,看样子象是睡着了。我舒了一口气,不敢叫醒公子,强行壮起胆来,在房内四处扫寻那只猫妖的踪迹。

突然之间,我看到公子床后帐幔一动,当即被吓了一跳!我本以为是那只猫妖出来了,谁知……谁知……谁知出来的,居然是那位……那位姑娘……那位被公子叫做‘窈娘’的姑娘。自从公子病后,我在公子房中看到过她几次,我知道……我知道她是……是公子最心爱的人儿。

她看见了我,并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柔声问道:‘你在找什么?’我连忙说道:‘我……在找一只猫儿。’她笑着说道:‘我一直在这屋里,哪里有什么猫儿进来了?’我下意识地看看整间卧房,哪里有那只狸猫的踪影?

我不敢再打扰公子,加上窈娘姑娘又在房中,便连忙退了出来。下楼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方才我上楼探视公子之时,公子房中根本就没有人呀!那么这位窈娘姑娘,是在什么时候进入公子的房中的呢?这短短的一段时间之中,除了那只狸猫,我根本没有看到有什么活物上楼来啊。除非……除非……

四儿说到此处,看了看我的脸色,不敢再说下去。

我全身一阵发软,脸上发冷,想必脸色难看之极:“你是说……窈娘她,她就是……”

只听一人朗声说道:“善哉!妖性本恶,色色空空,施主你可要小心在意啊!”

舅舅惊喜地叫道:“章道长!”

门扇开处,一个道士大踏步走了进来,他身穿一件褐色道袍,头上戴着登云冠,手上执着的一支灰白色拂尘随风飘动,真有出尘之概,确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四儿连忙搬过一只凳子,放在我的床前,请那章道长坐下。他一把捉住我的手腕,两根细白的手指在我腕脉上轻轻一捺,沉吟半晌,却不言不语。

舅舅心中关切,连忙问道:“章道长,依你从脉象看来,我甥儿的病情可有好转?”

章道长皱眉道:“依公子脉象来看,尺滞脉滑,微弱难辨,确是妖寒入骨之象……只怕是有性命之忧啊!”

我突然想起窈娘那关切焦急的神情,心中那一丝寒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绝对不是窈娘,窈娘她对我那么好,她绝对是不会害我的!”

那道士松开我的手腕,叹道:所谓胭脂陷井、红粉骷髅,公子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沉迷于女色不愿自拔,也是在贫道的意料之中啊!

不过公子须要知道,那女子原是千年狸猫修炼成精,为巫山群妖之首,道行极为高深。当日它因与一条虺蛇争夺地盘,二妖一路从巫山斗到夷陵,但这狸猫精道行胜过蛇精,虺蛇终于被她杀死。恰在此时遇见公子,狸猫精见公子人品清秀,真元淳厚,才化为美女来到公子身边,所谓恩爱缠绵,说到明白之处,其实不过只是为了盗取你的真元。

我大惊失色,失声道:“你……你怎么知道……那虺蛇之事?”

章道长微微一笑,舅舅却忙说道:“道长法力高深,些须小事,怎会逃得过他的眼睛?”

四儿插话道:自那日我看见那狸猫精后,便禀告了老爷,老爷问过章道长,章道长叫我小心注意那个……那个狸猫精的行迹。昨日晚上,我将熬好的药汁送来时,公子也在睡梦之中。她……她已经来了坐在公子身边,接过药碗,却没有立刻唤醒公子服药。我虽然有些害怕,但料想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对我一个下人下手。所以壮起胆子问她,要不要唤醒公子服药。

她不答言,只是挥了挥手,叫我先行回去。我故意大步下楼,弄出很响的脚步声,但又偷偷地潜了回来,躲在公子卧房的窗下。过了半晌,我听屋里没什么动静,便直起腰来,大着胆子,从窗纸的缝隙里向里面偷偷看去……

四儿哆嗦了一下,我紧紧靠在床背上,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一阵发热,又一阵发冷,我看见四儿的嘴在不停地翕动着,那声音却象是来自遥远的地方:“我看见……看见她将一粒绿色的药丸,放入了公子的药碗之中……”

屋里突然寂静下来。

我想起那个难忘的风雷雨夜,想起她神秘莫测的来历、相处时欲言又止的神情、种种古怪不解的举止,我想起那条能作人言的绿色巨蟒,她和她都是属于一个族类!不由得我不心胆欲裂,一股莫名的寒气迅速弥漫在胸腔之中。

我终于控制不住心头的恐惧,一把紧紧拉住那章道长的衣袖,颤声道:“道长!你可一定……一定要救救我呀!”

第二天便是寒食,我只是推说身体不适,不愿吃她拿来的任何食物,甚至不敢喝她送来的水,自然也不肯服药。我的病体本来虚弱,这样不肯进食,到了下午时分,整个人已经是疲累不堪。

窈娘信以为真,她紧挨着我坐在床边,忧心如焚地一遍遍问我:“你想吃什么?只要你想吃的东西,我一定会帮你弄来。”

我实在是避无可避,只好胡乱说道:“我想吃橘子。”但这个季节哪里会有什么橘子?

她犹豫了一下,道:“好,我马上出门去街上找找。或许有人把冬天的橘子保管得好,也未尝可知。”

她前脚刚走出院门,四儿便随后进来,按照章道长的吩咐,将一只贴满了符录的青花瓷瓮,偷偷地放在了门扇的背后。四儿也躲在门后,手中拿着一张黄色的符纸,章道长在上面用朱砂画了许多古怪的图形符号。

那只青花瓷瓮是章道长的法宝,据说有收妖的奇效。章道长再三交待,只要将妖一收进瓮中,就要立即贴上那张符纸。只须一枝香的时分,瓮中妖怪就会形神俱灭。

我远远地看着那只小瓮,心里乱七八糟,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我既希望章道长能够收去妖魔,保住我们家宅的平安;却又有种奇怪的念头,竟然是盼窈娘千万莫要被收了进去。

我们等了很久很久,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四儿蹲在墙角,将符纸挂在门后的拴子上面,又挪了挪酸疼的双脚,望着我道:“公子,咱们还要再等么?”

我刚刚开口说了句:“算……”

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紫色的身影闪了进来,那是她!是窈娘!

她双手捧着一捧小金橘子,满面笑容,显得极为欣喜,也顾不上环顾四周,便向我直奔了过来,口中叫道:‘邱郎,你看这是什么?你想要吃的金桔,我跑了好远的路,终于给你弄到啦!’

话音未落,我看见那只瓷瓮轻轻一晃,陡然金光四射,正笼罩在窈娘身上!

她“啊”地惊叫一声,身子晃了晃,手儿一松,捧着的金橘尽数掉落到了地上。整个人瞬间化作一道青光,“嗖”地一声,便被吸入了那只瓷瓮之中!四儿眼疾手快,一把从门背后扯下那张符纸,“啪”地一下就牢牢地封在了瓮口之上!

他转过头来,欣喜地叫我道:‘公子!妖精被封住啦!’

我已是呆住了!她竟然能被那只瓷瓮吸入,说明她确实不是人类,而是一只妖怪。

地上到处都滚落着她带来的金桔,象是一颗金色的心,突然摔到了坚实的地上,瞬间便摔得四分五裂。

我的耳边又响起了她刚才那欢喜的话语:‘你想要吃的金桔,我跑了好远的路,终于给你弄到啦!’

那滚落一地的金桔,每一枚都金灿灿的,那种明亮的金色狠狠地剌痛了我的眼睛。

就在那一刹那,我想起了我和她许许多多的往事。想起她给我一针一线精心缝制的棉衣棉裤,想起我深夜读书时她递到我手里的那一盏香茶,想起冬日里她每次睡觉前,都用自己身体将被窝焐热,才会让我躺进去……除了她害得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之外,我问遍自己的心底每一处角落,也真的说不上来,她有什么不好。

我终于忍不住从床上翻身滚了下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爬到那只瓷瓮跟前,不假思索地一伸手,猛地掀开了那张符纸!四儿惊恐地叫起来:‘公子!你疯了!她是妖怪啊,你放她出来,不怕她把你给吃了?’

可是我什么都不想管了,妖怪也好、狸猫也好,如果她想吃掉我,那就让她吃掉吧。人活一世,总会有死的那一天。与其百年之后,我孤零零地躺在冷冰冰的泥土里,还不如让我今日就葬身于她温暖的腹中。

我双手热切地扶着那只瓷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瓮口。我殷切地盼着她化作一道青光,马上就从那只瓷瓮里飞了出来,又那么俏生生、笑盈盈地站在我的面前。可是,符纸撕开好久了,瓮里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没有青光,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

我颤抖着抱起那只瓷瓮,从瓮口向里面望去,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半瓮清水在轻轻摇荡,午后的阳光照在水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窈娘,我的心爱的妻子,真的是被我亲手害死了么?从那一天开始,我不肯再吃任何食物。

舅舅害怕了,远远地请了我的父母过来。白发的双亲在我跟前苦苦地哀求哭号,我终于不能安心了。夫妻之义,反哺之德,都是在人伦之列,任是哪一桩,都不能轻易舍弃。

我的病,倒真的是慢慢地好了。但我宁可相信,这是因为章道长的丹药起了效果。

我已彻底地将功名丢到了脑后,平日里除了吃饭,我便是贪恋着睡觉,我总希望在梦里能见着她的倩影,可是她的芳魂连我的梦里都不来。

莫非她真的已经神魂俱灭了么?每一思及此处,我的心便痛不可当。

不能相思,不愿相思,誓绝相思,却又相思。

淡淡的忧郁的月色,落在了他那轮廓美好的额上。额上那几道细密的皱纹之中,隐藏着他日夜不息的相思和愧疚。

邱迟的嘴角边,露出一丝凄凉而欣慰的微笑:“白兄,知晓此事的人都在笑我,说我又痴又傻,还说我自甘与妖为伍。我心中明白,她是一只山狸,并非我的族类。可是这三年以来,只要我一想起她对我的种种好处,一想到是我亲手杀死了她,我便心如刀绞,不愿再活在这个世上。我常常想,只要与窈娘见面,哪怕是死了,我也心甘。”

我终于开口问他:“你来巫山,是想追寻窈娘……她往日的踪迹么?”

邱迟点点头,憔悴不堪的脸上,有着掩不住的兴奋之情:“十几日前,她突然给我托梦,说她的魂魄已归巫山,要我即刻前来与她相见。我毫不犹豫就决定动身。其实就算她不托梦给我,我也迟早会去的,只因为她曾经说过,她的故里,便在那片深幽而秀美的地方。”

他热切地望着我,又道:“实不相瞒,我还在船上之时,她的魂魄,曾数次来舱中相探。由此可见,她必在此处无疑。可是巫山地势深险,疆域广阔,我又怎知她的魂魄,是栖在那一处灵山大泽之中?听说这里有个神女祠,颇具灵验,我便决意上来祷求神女娘娘,但愿她怜悯我的一片痴心,能让我与窈娘见上一面。没想到……没想到她真的来过这里啊……白兄!方才放在石桌之上的那首小诗,正是出自她的手迹啊。”

我犹豫地看了一下那块黑匾,道:“可是这不是神女祠,而是凝真观啊……”

邱迟的目光落在那块黑匾之上,微笑道:“神女瑶姬娘娘,曾被封为妙用真人,所以这凝真观,正是百姓口中所称的神女祠。”

“吱呀”一声,凝真观正殿紧闭的两扇木门,被我伸手缓缓推了开去。陈旧的门轴相互摩擦,在这暗深寂静的夜里,发出极其嘶哑干涩的声音。

观中并不甚大,只有一间正屋,聊以充作正殿。左右厢房早已破败,门窗断折,朱漆脱落,依稀可以看得清,厢房之中堆满了诸多如破桌烂椅之类的废弃杂物。

观中没有灯火,也看不到一个人影,连守香火的道人都没有一个。这与我们东海之滨那灯火通明的龙王庙相比,又有着天壤之别,这让我着实有些纳闷。

邱迟告诉我,凝真观与别处道观庙宇不同,因为巫山一带巫风极盛,而所祀神女又并非正神,所以许多规矩与寻常庙宇不同。

这凝真观中,向来便没有守庙之人长驻,也不接纳四方云游的僧尼道士。只是在每年立春时节,巫山百姓会自发前来观中,举办盛大的一场庙会,那时自然由当地村民专门安排人员,以司观中香火之职。但庙会结束之后,除了进香的善男信女之外,观中又是空无一人。

我有些奇怪地问他:“你是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莫非你从前来过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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