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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心泪神珠

东海龙女 作

残阳微昏,暮色淡薄。

踏着高过人膝的荒草,我在一块坍塌了半边的石碑之前,停下了自己的脚步。那掩映在草间的青石碑面上,还有几个字迹依稀可辨,我俯下身来,手指好奇地划过那些古老而粗糙的刻痕,轻声念道:“莲——华——寺……原来这里,是叫做莲华寺啊。”

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传了过来:“姑娘,你错了,这里原不是莲华寺,而是隆昌寺。”顿了一顿,只听那人又道:“那隆昌寺始建于魏晋南北朝时,早年间香火鼎盛,于南方丛林之中,却也是一所名刹呢。”

在叫我么?为便于隐瞒龙女的身份,得以在人间尽情游历,我的外形,却一向是化作了白衣翩然的少年郎。此是何人?为何却能看破我真实的模样?

我有些惊诧地直起身来,这才发现不远处有一间小小的草庵,掩映于半青半黄的草丛之中。我突然一怔,只见草庵后面忽然有一道五彩霞光,平地蒸腾而起,向四下里散射开去,瞬间却又消逝不见!

是佛迹的余光?还是山中变幻的云气?然而那一刹那绽放的霞光,竟是异常美艳而璀璨!

一个身着褐衫的白发老者,出现在草庵门口,手中握有一串胡桃色的佛珠,向我蔼然而笑。

我向那老者遥遥施礼,说道:“小女子游历四方,途中偶经贵地,只是一时兴起,便过来看看碑文。若有叨扰之处,还望老丈见谅。”他宽容地笑了笑:“贵客远来,老朽当以盛情款待才是。只是鄙处庵堂简陋,唯有香茗一杯,佐以山间白云、岗上清风,聊以待客。”

这老者言谈倒是不俗呵,我微微一笑,向草庵缓缓走去。

暮秋里将近枯干的荒草,在我的乌底白丝履之下,一丛丛地伏近了地面,发出轻微而干燥的“沙沙”声。几只形迹可疑的小动物飞也似地从草丛中逃窜开去,也不知是狐、是兔、还是松鼠?呵,这长满荒草的一片平地,原来真的存在过一所名寺古刹么?然而岁月悠长,当初那样华美而巍峨的高大佛堂,如今也只余下一些破墙残垣、荒草野芜,成为了狐兔雉鸡的巢穴。

跨过庵门之时,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那松木门楣之上,悬着一方未加漆饰的木质长匾,天然的木纹清晰可辨;用的也是极饱酣的浓墨,上书两个鲜明苍劲的大字:“心庵”。

那老者似是看出了我心中的疑惑,笑道:“老朽南山老人,少慕修道之术,此处乃是修行之所。”

茶水奉了上来,水色碧清,茶香幽然,有着寻常茶叶没有的冽然之气。喝了一口,我终是忍不住道:“老丈这草庵的名字,倒也真是少见得紧。”

南山老人叹了一口气,道:“实不相瞒,老朽在此结庵居住,一来是为了修行,二来也是为了要守护这寺中一件旧物。此庵之名,与老朽所守护之物,颇有一些关联。”

长长的两道白眉之下,那双虽然沉积了无数沧桑,然而仍然如同少年一般清澈的眼神,淡淡地掠过窗棂,投到远处的荒草之中:“姑娘,这件旧物正是藏于此地原寺庙的舍利塔中……乃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名唤心泪神珠。”

我长出一口气:“原来,不过是一颗普通的明珠啊!”如这般俗世宝物,在凡人眼中固然极其贵重,对于神仙修真却并无可取之处。在我们东海龙宫,只怕此类明珠,要以斗升来计罢。

谁知南山老人认真地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姑娘,你说错了,这可不是一颗普通的明珠,而是一颗舍利子啊。”

舍利子?这倒令我真的吃了一惊:那是得道的佛菩萨火化之时,肉身烧化后留下来的特殊结晶体。我曾听身为东海龙王的父王讲过,西方极乐世界的佛陀,在圆寂成佛之时,肉身烧化出的十几粒舍利子,至今还为三界香火所虔诚供奉。

但舍利子多为灰白结晶体,哪里会有是晶莹滑润,一如明珠呢?

南山老人肃然道:“这神珠的由来,乃是一位女子历数世劫难,深藏于心中的一滴相思血泪,经烈火粹炼之后,凝聚而成。虽不是骨殖所化,但一样来自于人身,说它是舍利子,也不为过啊。”

我心中更是惊讶,凡人血泪虽然与他们精魂相系,但生性何等脆弱,遇火即化烟尘。那究竟是怎样不凡的一位女子,居然可以生生将血泪凝聚成一颗明珠,虽经烈火炙烤,而最终竟能化为舍利?

南山老人猜出了我心中的疑问,不由得又长叹一声,说道:“实不相瞒,方才姑娘所见那五彩霞光,便是深藏石函之中的神珠幻化出的五彩光芒。此珠显此异状,显见得与姑娘大有缘份。那些陈年旧事,也是在烟尘之中湮没太久。”

他咳嗽一声,缓缓道:“这颗神珠的故事,要从三世之前讲起。”

在第一世里,他和她,本是一对恋人,相爱极深,却未成眷属。

她本来便是修真之人。生命结束之后,她凭借法力精深,凝住一点精魂不散,直奔到西天佛陀座前,苦苦哀告:她愿以沉沦幽冥界中无间之道,长达五百年的苦修,和堕落人间漫长的等待,只求与他结一世的尘缘。

佛陀端坐在莲花上,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既然是这样,五百年后,你重入人世,前去见他罢。只是,你们缘份已尽,纵然终于与他相见,你也是不能嫁给他的。而他,也将永远不认得你。你,愿意吗?”

她想了又想,答应了。

五百年后,她受尽无间之苦的魂魄,经过六道轮回的推转,复又落入了万丈红尘。

醒来时,她已安然地躺在一个小山岗上。这里到处都是鲜绿的小树丛,春天时还盛开许多清丽的野百合,迎来成群的蜂蝶。

她俯首相看,却是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已化作了一块铜的矿石。身子半埋在土中,有着分明的晶体的棱角,在阳光下微微闪出紫光。

山中无甲子,岁月不知年。

作为矿石的岁月,原来是那样的冷寂和孤独。虽然,佛陀信守了当日的诺言,让她仍然保留了前世修炼的部分法力。

最初的千余年里,她日夜盼望着与他的相见。她运用自己曾学过的天文,依照天穹上日月星辰的轨迹,苦苦地记录着时间的刻度;到得后来,不知不觉之中,竟然渐渐地忘怀了。

山中的野百合开落了无数次,而小树林长成了古深的密林。林中渐渐有了各类的生物,随着时光的流转,其中有灵性和慧根的部分生物,有的是花草、有的是鸟虫、也有的是林中的小兽,它们学会了承接天地之气,来修炼自己的根骨,慢慢修成了人身,具备了法力。它们嘻笑着相互追逐,使得本来沉寂的密林,也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她默然不语,冷眼相看。

她看到过后山洞中一只小九尾狐,戴上不知哪里拣来的人头盖骨,顷刻间化作了妖娆的女子,头也不回地奔入了人世,成为了当朝帝王的宠妃;而在受尽恩宠之后,却与那失国的帝王一起被斩杀;她看到山下潭中一青一白两尾蛇妖,先后蜿蜒相跟着游出了山林;再看到她们的时候,却只有那青蛇一人,脸上带着苍白的泪痕,怀抱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身上飘来淡淡的药草香。

如此久长的岁月,她看得清。

那些颠倒痴狂,都不过是为情一字而已。她付出的代价又何尝不低?但她还是不想悟。

寂寞的岁月里,她常常地回忆从前,想起昔日的耳鬓厮磨,浓情缱绻;想起他凝视她时,那含情微笑的面容;

她也不止一次地去苦苦猜想,那西方净土之中,至尊无上的佛陀,将会安排他们怎样的相会?

他呢?他的灵魂,是已经迷失在那十丈软红之中?还是如她一般,在苦苦地寻觅和等待着,她那穿越时空的相会?

终于有一天,深山里出现了人的踪影。

从他们的交谈中,她明白当朝的皇后薨逝了。他们是国中最好的工匠,奉命来这密林之中,砍伐下最珍贵的木材,来为那薄命的皇后做一副华丽的棺椁。

他们伐倒了参天的一棵楠树,惊叹说那楠树竟然有了一千八百年的树龄。

她藏在楠树旁的一丛绿草之中,无声地笑了。

一千八百年呵,她是在忘记了时间流逝后的某一天,亲眼看到两粒树籽从飞鸟的口中跌落到她的身边,深入到肥沃的土中,在历经无数的风霜雷雨之后,一棵长成了这株美丽的楠树,另外一棵,却长成了一株挺拔的青松。

原来,她化身为矿石,居然已有三千余年。

在清理楠树的遗骸时,他们终于发现了静静躺于树根处的她。三千年的岁月沧桑、三千年的爱恋哀愁,尽数都蕴藏她半透明的石芯之中,折射出的,却仍然是那样柔和而明丽的光芒。

所有的人都被她的美所惊异,他们采回了她,把她交给了国中最好的冶炼工匠。她被送入了巨大熔炉里粹炼,当炉中腾出的红烟撼动紫川的时候,它终于融化成滚烫的铜水。

最后,巧手的工匠把她铸成了一只美丽的铜香炉,双耳镂空,遍体雕花,极其玲珑有致。

很快有善男信女买走了她,作为礼佛的祭品,送到附近的隆昌寺去。

来到寺院时正值深秋,碧空明净,金风徐来,满地黄叶飞卷。

在悠长的钟磬声中,她一眼就看到了他。刹那之间,前世无数的画面从眼前飞驰而过;那一刻,她倾心地感谢佛陀无上的慈悲。

尽管已过去了漫长的三千年,可是无论时光和轮回是多么的有魔力,它们,都只能改变一个人的皮相,又怎能抹平这个人在她心里的痕迹?

他白衣如雪,立在枝叶青翠的菩提树下,宛若西天衲子降落凡尘。他带着谦恭的微笑,从一个信徒手中接过了她,合什说道:“有赐是缘,多谢施主。”

她感觉到了他手掌的柔软和温热,他雪白的僧袍上清新的气息。他温柔小心地将她轻轻捧起,一如当年他第一次牵起她的小手。

他将她置放在他所居佛殿的供桌之上,她,终于跟他在一起了。

每天清晨,他总是先虔诚地在佛前添上一柱香,才盘膝坐回蒲团之上,开始当日的早课。

他诵经之时,她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的供桌上,凝视着他安然的面容,倾听他低沉舒缓的诵经声。

窗外,花开花仍落,云卷云自舒。

他和她的世界,只在这座佛殿。寂深幽静的大殿里,高高地悬起长明灯,终年弥漫着檀香淡雅的香气。

香一支一支地燃尽,她贮满了银白的香灰,有谁知渡过了多少静默的时光?

当初远赴西方净土,佛陀盼她开悟,曾对她说谒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却总是参不懂、悟不透。就算是他永远不知道她的存在,甚至已忘了前世的因果;可是她记得他啊,在她的心里,他的曾经的柔情,永远都是那样清晰。

只要她始终记得,只要她能长侍在他的身边,他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一直潜心研究佛法。隆昌寺的名声,和他的德行一样,都在日益增长,他成了远近闻名的高僧,座下弟子极众,关于他的一些神奇传说也越来越多。据说有一次他开坛讲法,因为佛理精要高妙,居然从天上降落了许多香花;据说他有一次带着小弟子出外讲经,走夜路回来时,在无人的山涧处遇上了老虎,老虎居然摇了摇尾巴,转身遁入深林,没有伤他半根毫毛。

前来礼佛的人有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她被上香人磨娑得越发光亮,隐隐透出深紫的金属光华。

只是,每当有幸得见高僧的人,激动地说起那两件奇事时,他却是微笑着答道:“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然而这两件事,是由他随行的小弟子传出去的,难道是那小弟子在打逛语么?

他只是微微摇头,却不肯再发一言。

她永远是沉静而美丽的香炉,而他却不过是个凡人。凡人寄居的身躯易老,他的面容日渐枯槁,他的胡须,也是在慢慢变白了。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去了四十年。

一个冬日的清晨,窗外,数枝寒梅初绽芳姿。

他一如往常,仍在诵念他的早课,她看着那树寒梅,竟然有一瞬的失神。三千年前,也是一个冬日罢,他与她临楼高坐,共赏园中梅开如雪。

红泥炉上,橘色的小火苗舔动着陶酒壶的底座,楚地特产的香茅酒已有了些暖意;她慵懒地依偎在他的怀中,墨黑乌亮的长发,如丝绸一般拖泻在他的膝上。他吟诵着“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的诗句,一边从窗内探出手去,折下一枝白梅,温柔地插在她蝉鬓之上。

今夕何夕?

想要流泪,却已身化异物,闷疼的感觉,带着金属的凝重,深深地沉积了下来,只是落不下那滴微咸的水珠。

他诵完经了,从静坐一晚的蒲团上站起来。他走到供桌之前,一反寻常的,没有上香,只是端详了她片刻,居然轻轻地将她捧在了手中。

她有些慌张,却无力闪躲,被他捧在温暖的手心之中。

岁月催人,他的容颜已然苍老,不复当年翩翩少年的模样。

唯有这四十年来,那双已然布满皱纹的老眼里,第一次闪现的毫不掩饰的柔情,仍如三千年前一样,令她心魂俱醉。

他的枯如树根的手指,轻轻抚过她身上雕镂精细的花纹。那指端的温柔触感,亦是一如三千年前。

她幸福得几乎晕眩,但同时也隐隐感到不安。他应该是不会认得她的啊,为何会如此异样?她想要问他,然而,她却是一只沉默的香炉。

他捧着她,缓缓走到窗前。突然,他推开窗格,探手窗外,折得一枝玉般冷艳的白梅,轻轻插入她的炉身的香灰之中。

天地间一片静寂,唯有梅花的幽香沁满大殿,清冽逼人。

她以为他要吟诵什么诗句了,但猛然间又想起如今的自己,已没有了那墨黑如丝的长发。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她又轻轻地搂在了他温暖的怀中。

一阵寒风乍起,窗外梅花纷落如雪。在他温暖的体温环绕之中,她听见他轻声念佛道:“南无阿弥陀佛!”

他含笑跌坐蒲团,合上双眼,就再也没有醒来。

年轻的僧侣们奔走相告,无数信徒从四面八方赶来隆昌寺,对他做最后的参拜。

他虽逝去,但玉筯双垂,肌肤尚温,合目含笑之态,宛然有如生时。或许,他本就是西方净土一衲子,因为她的缘故,才流落在这污浊的尘世之间罢。众弟子在他的遗体之上,惊讶地发现了他留在人间的最后的一抹痕迹:

那只伴他一生的紫铜香炉之中,斜插一枝如雪的梅花,依偎在他的怀中,正徐徐散发出冷幽的香气。呵,如他这般看透世情的高僧,为何在人世的最后一段时光里,竟会对那俗世的繁花,有这样执着的牵挂?

众弟子肃然合什,齐声诵道:“善哉!有所挂碍,而能成佛。火中生莲华,是可谓稀有。在欲而行禅,稀有亦如是。”

至此,隆昌寺更命莲华寺。

遵照高僧的葬仪,人们架起柴山,将涂满了香料的他抬了上去,由他的亲传大弟子点着了火。举火之前,人们把香炉从他怀中取出来,放在一边的空地上。

他最小的弟子哭喊着,扑到起火的柴山之上,死死扯住他的袈裟,想对恩师作最后徒劳的挽留。他面朝苍天,静静地躺在火焰之中。惨白的脸上,是一抹苍凉了然的笑容。

蜂拥而上的人们拉住了这悲痛欲绝的小弟子,将他强行带离柴山。因为用力过猛,小弟子撕裂了他的袈裟一角,一张字纸从夹层中飘然而落。

小弟子如获至宝地拾起那张字纸,人们好奇地问他,字纸上写着高僧的什么偈语?

小弟子疑惑地读出来:“三千年来入凡尘,相逢不知是故人。来世何在今何在?此身虽异性长存。”

纸角被火焰飘黑了一块,暗色的,象是陈年不褪的一点泪痕。

突然一阵狂风吹过,卷起灵前垂地的帏幔,帷幔的布角带翻了一旁桌上的香炉。在人们的惊呼声中,香炉,连同炉中的那枝梅花,一路滚入了火堆之中。

漫天的火光中,劈拨燃烧的梅枝,散发出一种微苦的香气。她再次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头上静静沉睡的他。

原来,虽然轮回流转,可是他,是什么都记得啊。原来,情深如斯,连佛陀的法力,都有失灵的时候。

可是,她的生命却要结束了。

三千年漫长的孤独和等待,只为了这短短四十年的相伴。万里江山,沧海桑田,在无尽的时间的荒野里,他和她,不过是两粒微尘。

再要在时空交错中相遇,须修多少年?

火势越来越大,那枝白梅早已被烧成灰烬。而她的身体,也正在渐渐熔化,她觉得自己的意识正在慢慢消失。她想她是再也没有力气,去等到再有那么一天了。

那么多世人的虚情假意,却能成全一生一世的厮守;而真正的爱,竟有如此之苦难。不要恋前世,不要求永远,能掌握的只有今生——或许就连今生,我们都无法掌握。

何不狠下心肠,从此两两相忘?

但无论如何,今生的熊熊大火之中,她和他,终于融化在一起了。

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他和她,连同几世的缠绵情怨,都已灰飞烟灭。

隆昌寺的僧侣们在清理灰烬时,发现了一粒指头大的晶莹的珠子。

因为他生前是佛法精深的高僧,人们都说这是他的舍利子。寺里聚资造了一座舍利塔,将这粒珠子装以三重石函,送入舍利塔中,隆重地供奉起来,为世世代代的信徒们所礼拜。

其实,没有人知道,这粒珠子,只是三千年前,那个女子在离别人世之时,最后一滴绝望的眼泪。

三千年来,无论化身何物,这滴绝望的泪珠,一直都留在她的心里,有如蚌中砂粒,被真情的酸楚重重包裹,至今,方才结成珍珠。

此身虽异,其性长存。

幽幽的茶香散漫开去,茶温却是有些凉了。我捧着松木刻就的茶盏,半晌方才说出话来:“老……老伯,这样珍贵的一颗神珠……您又是从何处得来?您为何对这神珠的来历,知道得如此清楚呢?”

南山老人没有回答,那充满智慧的一双老眼,和蔼地望着我,我却觉得他的目光仿佛透过了我的身体,在看着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还有一个故事,是关于一株松树的,姑娘可要听下去么?”

我不由得点了点头,准备站起身来,为老人与我的茶盏里续上滚水。

他摆了摆手,制住了我的行为:“姑娘,这种茶原味深长,即算是凉了下去,也有其它茶水所不能比的滋味。”

当年飞鸟不知从什么地方,把一枚沉睡的松籽,带到了一座深郁的山林之中,又不慎失落到了地面,渐渐为泥土所掩埋。

过了许久之后,那粒松籽在泥土之中,居然也苏醒过来。他吸取着土里的营养和天上降下的雨水,一点一点的,终于把绿芽长出了地面。嗯,我们姑且称他为小松罢。

当那一天的早上,小松终于钻出了黑暗的泥土,睁开双眼看那个大千世界的那一刻起,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了。她不过是一块紫铜的矿石,就躺在他身旁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株新近破土的小苗。在阳光的照射下,她的身躯发出耀眼的紫光,看上去是那么的高贵、那么的典雅。

在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小松便有了个孩子气的想法:永远不想再离开她的身边。

那块矿石,还有小松,他们在南山的密林之中,一起度过了漫长的一千八百年。

这一千八百多年里,小松终于从一株小小的树苗,经历风雨雷电,长成了一株枝叶繁茂,占地亩余的大树。

一直以来,他都有着一种奋勇不屈的奇特心态,使得他在成长的过程之中,每次在遇上被虫蛀空、被雷电劈断树杈这些难以避免的天灾之时,几乎都是用尽全部灵气,努力地长出新芽。

后来,小松也象密林中其他妖灵一样,学会了吸取日月精华来修行,并增长自己的灵力。

年长月久,越来越多的树木老去、受伤、甚至死亡,到了最后,那些比小松年长或同龄的树木,都渐渐消失在密林中,只剩下他和一株楠树。

楠树是天生贵重的树种,他们生长缓慢,往往百年还只有碗口精细,然而木质上乘,纹路细腻,人间有“古楠胜金”一说。不过它们也有先天的优势,那便是具有一种特殊的香气,使得寻常虫蚁之流,极少前来做恶,它的生存环境,比小松确实要强上许多。

小楠(就是那株楠树),曾经不止一次钦佩地对小松说:“小松,咱们林中这么多树,可没有一棵象你那么努力坚强地修行。如果没有你在激励我,恐怕我也活不了这么久呢,你可真了不起啊。”

其实只有小松自己知道,他挣扎着顽强地活下去,不过是想陪在她的身边。如果他不在了,还有谁会这样关怀她呢?

小松日常最大的爱好,莫过于修行之余,偷偷地看着她,她总是沉默地一动不动。只有在繁星满天的夜晚,她才会长久地凝视着深蓝的天空。林中的妖灵们悄悄议论,说这是一种高深的术法,是借助天体的运行,来推断自身的机缘。

那一片密林里的妖灵们,没有不认识她的。当它们开始有了灵性,有了生命的时候,她已经在那里了,她比这林中任何一个妖灵都来得要早。

自从她有一次显现神通,赶走了一只跑来林中不怀好意的外来狼妖之后,她博得了所有妖精生灵发自内心深处的爱戴。

大家都知道她的来历非比寻常,也知道她不是一块真正的无知无觉的矿石。但她谁也不理,始终是那样沉默,连一句话都不说。

有一天夜晚,她照例凝视着深蓝的天空,而小松照例在一旁偷偷地看她。夜已经很深了,森林中一片静寂,所有的草木、妖精、小动物都睡熟了,只听得见风儿拂过林梢,发出沙沙的声音。

突然小松听见一个声音在轻声叫道:“小松,小松,你睡着了么?”

小松吓了一跳,四处一望,才恍然发觉这个声音是从她那里传来。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欢喜得恨不得象住在他枝杈上的小松鼠,在地上、草上连打九九八十一个滚儿。

可是他只敢怯生生地应了一声:“喛,我还没睡呢。”

话一出口,小松恨不得打自己九九八十一个耳光。一千多年来,她好容易说话了,而且是在跟他说话,他怎么就不能舌灿莲花,多说上几句她爱听的话呢?

但话又说回来,虽然相处了这么久,他也并不知道她究竟爱听什么话。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又说话了:“小松,相处这么久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明天我就要走了,可是我生性孤僻,不想跟这片森林中的生灵一一道别。我就跟你说一声,算做是跟大家道别吧。”

她要走了!小松觉得大脑中一片空白……她要走了……我将会再也看不到她……他突然心灰意冷:早知如此,我修个什么道法,还不如自生自灭好了。

她没发现小松的异常,仍然说下去道:“不知道我在这里究竟呆了多少年了,日子太长啦……我曾经以为,佛陀把我跟他的约定都忘了呢……”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轻柔低徊,在清凉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动人。

小松居然又痴想起来:她的声音如此动听,若她化为人形,应该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吧。至少比林中那些装模作样、浓妆艳抹的花妖们要强得多。

不过,就算她长得一点都不美,他还是愿意千年如一日地陪在她的身边。

突然他听到了两个字“约定”,约定?他忍不住问出声来。

“是啊,”她的声音很平静,但还是按捺不住那种发自内心的兴奋:“小松,我要见到他了。我刚刚演算过先天神数,一直都在观察日月星象。我的掐算是不会错的……小松,等了这么久,我终于要见到他了。”

不知是因为数千年无言的寂寞,还是因为她即将离开时油然而生的留恋,她一反常态,跟小松讲了很多话,她和他的故事,就是那天晚上她讲出来的。

他们讲到很晚,一直到天边隐隐发白,启明星在天际若隐若现时,他们才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讲话。

她突然说:“小松,你已有了灵性,只要再学会一些道法,以后说不准能得证金丹大道。我教你道法吧,权做咱们相交一场,行不行呢?”

小松看到过她赶跑狼妖的身手,当然开心,但还有些不太自信,问道:“道法那么难,我学得会吗?”

她说:“没什么难的。我教你的,是一篇九天乾坤风雷咒。这篇符咒虽然简单易学,却是万世道法之祖。还可以役使风雷,威力很大呢。若你能练到寂心如照的境界,还可以平息道心,排除心魔之扰,而且以后学起别的道法来也是事半功倍。”

言毕,她叹了一口气,略有些遗憾地说道:“当年我在佛陀驾前许下誓言,到我跟他相见之时,我的一身法力,便要全部消失了。”

小松忍不住问她:“我和小楠是一起来到这儿的,你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为什么这些道术,你不肯教他呢?”

她沉默片刻,慢慢说道:“因为……因为小楠……他度不过明天的劫难……”

第二天,便是那批为皇后选棺椁的工匠来到了山中。

那时楠树和松树,都已有了灵性。可是一来木匠是他们天生的克星,二来他们虽有法力,也只能元神四处活动,却移动不得自己的原身。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噩运的降临。

楠树被砍伐的时候,小松心里真是害怕,他怕的不是会永远的死去,而是怕会再也见不到她。而只要他活着,无论她到哪里,他总是找得到她的。

她果然被他们带走了。小松顾不得心中的害怕,当下也化为人形,偷偷跟着那些工匠。

他眼看着她被他们丢入熊熊炉火之中,眼看着她受尽烈火冶炼,化为沸腾的铜水。它先先是被锻为铜铁,后来又受到刀斧的雕凿,最终变成了一只美丽的紫铜香炉。

火烧刀凿,那该是怎样的痛苦?可是小松知道,这是她与他相见前不可避免的条件。

所以,虽然他什么都看在眼里,虽然他痛徹心肺,却也没有任何办法,去解救她心甘情愿承受的这种痛苦。

她被一个进香的信徒送入了隆昌寺中,小松自然是随后跟去。在寺门口,他被守护寺庙的伽蓝神拦在了门外。只得躲在门外,努力地梗起脖子,好不容易才透过高大的伽蓝神腋下的空隙,看见一个穿着白衣的和尚把她接到手中。

小松一看那个和尚,就知道这正是她历经三世要找的那个人。突然之间,高高悬着的心,就放下来了。可是,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惆怅,象是野草的种子,开始在他的心田里疯狂地生长。

接下来的几天,他都会抽空去寺门口转转,妄想能看到她的身影。后来他干脆在寺后找了个山洞,专门住下来修行。

十几年下来,伽蓝神也被小松每天雷打不动的转悠搞得心烦意乱。终有一天,当他又在寺门口探头探脑时,他很不耐烦地对我说:“小松树,你想进去看她你就去看吧!你天天转来转去,我的头都要被你转晕了!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妖精,不就是一只铜炉嘛,有什么好看的!”

小松大喜过望,也顾不得计较他的话语,向他道了谢,便一溜烟地跑进寺里去。他从大雄宝殿、观音堂、般若堂、藏经阁一一找过去,最后,在一间幽静的大殿里,他终于看到了他们俩个。

那个和尚盘膝坐在蒲团上,在喃喃地念着不知什么经书。她站在一张供桌上,静静地瞧着他。一束檀香插在她的炉身里,散发出袅袅的青烟。她还是象做矿石时那么沉默。

殿内也供奉着释迦佛像,金色的佛面在青烟里若隐若现,带着神秘莫测的笑容,俯瞰着芸芸众生。

看得出来,她过得很安然、很幸福。

小松悄悄地退了出去。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不管怎么样,她过得好,小松也就放心了。

后来他还是习惯性地每天去寺门口转悠,伽蓝神先是不耐烦地赶他进去,见他居然不肯……他有点吃惊……继而和颜悦色地叫他进去……他仍不肯……迦蓝神十分吃惊……再到殷勤倍至地请他进去……他还是不肯……迦蓝神大惊失色……甚至最后威胁利诱地逼他进去……他只是不肯。

迦蓝神身为佛界护法,脾气本来暴躁,当下忍无可忍,把左手握着的金杵往地上狠狠一顿,运起佛门神功“狮子吼”,对他大喝一声:

“你这棵病病歪歪、好死不死的烂松树、破松树!你又想看她,又不去看她,又不远远走开,又在这里不停转悠,你到底想干什么?本座都要被你活活气死了!”

这一吼之威,非同小可。顿时寺门口飞砂走石,天昏地暗,而小松也不由得眼前一昏,险些被他的“狮子吼”吼掉魂魄,连忙掩住耳朵跳到一旁,以最快的速度落荒而逃。

是啊,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呢?知道她过得好,也不想打扰她的平静,所以不去看她。可是如果没有她,他又觉得总象缺了点什么。每天哪怕只是在她住的寺外转转,知道她在里面,这一天他的心里就踏实了,可以一身轻松地回到山洞里,继续进行他的修道大业。

所以尽管伽蓝神被小松气得暴跳如雷,尽管小松也经常被他的“狮子吼”神功吼得魂不附体,但仍然雷打不动地每天去寺门外转悠。

数十年转悠下来的结果,是小松居然渐渐适应了伽蓝神的“狮子吼”,到得后来,迦蓝神的吼声足以让百里之外的妖怪们瑟瑟发抖,而隆昌寺内的和尚们虽然听不见这专一降妖伏魔的“狮子吼”,但寺内那坚固的红墙可承受不起,墙身马上摇摇晃晃,扑簌簌落下很多土块来。

而小松,却仍然行若无事地在他身边转来转去。甚至连耳朵都不用掩上了。

有一次他刚刚吼过,小松就看到好多和尚一窝蜂从寺里跑出来,有的抱着几床铺盖,有的头顶着一个铜盆,更有甚者居然抱着一只铁锅!还有人慌慌张张的,连鞋都只穿了一只。他们边跑边大声喊道:“地震了!地震了!”

小松扑噗一笑,偷偷看了一眼伽蓝神。只见他尴尬地把金杵从左手换到右手,瞪了小松一眼。那本来就是黑红色的脸膛,现在颜色变得更深了。

不过在那群狼狈的和尚当中,小松看见那个和尚,手中捧着的是一只熟悉的紫铜香炉。

仿佛是心底深处,有一根极细极细的弦,被什么轻轻拨动了一下……小松隐在寺庙墙外,隔着墙头茂密的绿树,仔细地想了想。

自那以后,他时常隐身跟在那和尚身后,绞尽脑汁,想为他做点儿什么。可是慢慢的他发现了,那和尚性情平和,酒肉享乐一概不沾,甚至是其他和尚极其向往的浮名,他也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有一次他开坛讲法,讲的是那以语句优美动人而著称的《维摩诘经》,讲到卷二《佛道品》一节中“示受于五欲,亦复现行禅。令魔心馈乱,不能得其便。火中生莲华,是可谓稀有,在欲而行禅,希有亦如是”之时,不知为何,混在人群中听经的小松,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虽然受五欲而又行禅,且还能出没自在、变化莫测,恰如火中生出莲花一般举世罕有……这种境界,怕真的只有西天的佛菩萨才能做到罢?

化为铜炉的她是做不到的,那和尚怕也是做不到的,而小松自己……

他悄然抹去眼角的泪水,往空中轻轻一洒——空中蓦然飘来一阵浓郁的幽香,众人的嗟呀声中,那泪水化作了无数朵白色的鲜花,四下里飘然飞落。

那和尚出山讲经,天色很晚了还没有回来。小松有些急了,跑到山下去找他,远远地却见陡峭的山崖之上,他怀中紧紧搂住同去的小弟子,冷静地与一只老虎对峙。

小弟子已吓得有些神智不清,和尚雪白的僧袍下摆,似乎也在微微发抖。然而他望向老虎的眼睛里,依然有着那种清澈而镇定的神采,仿佛在鼓励自己,一定要这样地坚持下去。小松简直不明白,是什么在支撑着他,使得他一个凡人竟会有这样大的求生勇气?

还没等小松出手,那老虎竟然转身走了,有些悻悻的神气。

有一天早晨,小松例行功课般地又去隆昌寺,伽蓝神一反常态地没有跟他斗气,望着他的眼神中,反而有一丝怜悯。小松已经感到有些不妙,果然,迦蓝神望了他片刻,支支吾吾地说:“小松树,你快进去吧,那个和尚……他今天早上圆寂了。”

圆寂了?

那她怎么办?她和他的情缘该怎么延续下去?

这是小松脑中闪现出的第一个念头。

小松再也顾不了隐身,他什么也不怕,他只想快点赶到她的身边!他甚至没来得及跟伽蓝神打声招呼,便直接冲进了寺里。

当然,伽蓝神他也没有拦他。

小松袖子一撸,正准备强行挤入那些从四乡八里赶来凭吊的人群之中,便听到了那首偈子:

“三千年来入凡尘,相逢不知是故人。来世何在今何在?此身虽异性长存。”

他呆住了。那个和尚,竟然是明白的!所以,他才能够讲出那些慈悲而真实的经义,才能够以非凡的镇定,面对山中的猛虎……在他的心里,该也是多么地希望,能尽量地延长与她相处的时光罢……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然而缥缈的声音。四十年来,他尚是首次听闻,但他一样可以马上分辨出来,那是她的声音!

“小松,帮我……”

小松循声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孤零零地站在一边的空地上,炉身插有一枝冷艳的白梅。她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样的静默和安然。

“帮我……”

是的,他差点忘了:此时的她,已经失去了所有法力。

她身边不远处,架起了一座高高的柴山。他的身体就躺在那柴山之上。他的身上涂满香料,柴山上也淋满了香油,一个年长些的和尚手执火把站在一边。柴山已经被点燃了,冒出缕缕青烟,无数艳红的火苗从木柴的缝隙间探出头来。

小松猛一咬牙,闭上眼睛。用那剧烈颤抖着的双唇,开始默念起九天乾坤风雷咒。日月无光,天地失色,一阵剧烈的罡风呼啸着平地卷起,只听见呛啷呛啷的物件滚动的声音响了起来,然后是众人的惊呼声……

他不用睁开眼睛。

在她发现了人群中的他的时候,在她开口叫他的时候,小松早已洞悉了她的心意——她决意了却自己的生命,与那和尚一齐葬身于这烈火青焰之中。

小松回到了幼时生长的南山,再也没有去过隆昌寺。他深藏于山林之中,再也不踏足寸尺红尘。寂心如照的境界终于渐渐练成,他具备了极高明的道术,并赢得了山林中所有妖灵的敬畏。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之所以这样拼命地修炼道术,不过是希望将她的故事忘掉。他是真心希望,自己从没去过隆昌寺,也从来没有见证过任何事情的发生。

过了一百多年,小松的南山洞府,突然有一位贵客登门造访。他迎出门来,讶异地发现来客居然是他!是隆昌寺、不,是莲华寺的那尊伽蓝神!

小松和迦蓝神一起喝了松子茶,又说了几句若有若无的闲话。他终归是个直性子的神,没几句话就说到了主题:“莲华寺现在香火冷落,已经没有和尚在那修行了,我也要奉命再去别的寺庙作护法神。小松树,当年你天天去寺门口转悠,想要见到的那个香炉……哦,我知道她的原身是个女子……后来和那什么莲华大师的法身,一起被大火烧成灰烬的那个……说起来,还是因为那个和尚死后被尊称为莲华大师,这隆昌寺才改名为劳什子的莲华寺……”

小松点了点头,面色平静,心如刀绞。

他看了看小松,接着说下去道:“那香炉当日被火烧化后,留下一颗白色的珠子,据说那是她三世的血泪所化,在三界之中,这颗珠子被称为心泪神珠。可笑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和尚,硬说这是那个莲华大师的舍利子。他们后来在寺里建了舍利塔,专门用来供奉那颗心泪神珠。”

“现在庙破败了,和尚们都不在了,那颗珠子也不能说就归莲华寺所有。小松树,我知道你对她的一片心,我是专门来告诉你地方的……你……去取来做个纪念吧……南无阿弥陀佛!”

在一个秋天的夜晚,小松终于又踏入了那座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隆昌寺熟悉而陌生的大门。寺院已经破败不堪,当年他在外面天天转悠、盼着能见她一面的地方,长出了一人来深的蔓草。两扇寺门有一扇完全朽腐倒塌了,仅存的那一扇也腐烂得厉害,油漆斑驳,几乎辨认不出本来颜色木质。

他走入寺院之中,轻轻的脚步声,惊跑了好几只躲在草中玩乐的地鼠,草丛中一阵响动,居然还扑刷刷飞起一只五彩斑斕的锦鸡。

他向后院走过去,一路经过大雄宝殿、观音堂、般若堂、藏经阁……一路上,他调动所有的灵识,在努力地追寻和辨认着,当年那个和尚和她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在他们俩相守四十年的禅房外,小松默默地站了好大一会儿。他从窗棂向里面看了看,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股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高没人头的荒草之间,小松终于找到了那尊已是摇摇欲坠的舍利塔。

不用打开舍利塔,他能够感受得到,那颗心泪神珠,正是藏于塔里的石函之中。小松扶着那冰凉而粗糙的石塔,恍然间觉得她好象并没有离开,仍然留在他的身边,正如他们当年一起生活在山中密林里一样。纵然那时她从来都是默然不语,他也一样不敢跟她说话。但他的心里,却感到非常的幸福。

他本想带走装有神珠的石函,但转念一想,或许她冥冥有知,更愿意留在这曾与意中人相守的地方。可是他又怕有别人取走了神珠,违背了她冥冥中的心愿,于是小松自山中移来了他的本体松树,种于莲华寺的废墟之上,此举足足损耗了他百年的真元。

因为这颗神珠的名声,渐渐在妖界中传了出去,前来觑测的妖灵也不算少。小松不得不打起精神,将它们一一赶跑。

不能再过那种山中静寂的生活,甚至不能专心于修行一道,然而,但只要能一直守在她的身边,小松一点也不觉得后悔。

他不知道她的魂灵,在那熊熊的烈火之中,到底是投入了三界五洲的哪个地方。他也不知道,在轮回的流转之中,她和她所爱的那个人,究竟还有没有来世的缘分。

至于他跟她未来的缘分,他连想都不敢去想。

南山老人结束了他的讲述,举起茶盏来,向我微一示意,说道:“姑娘,此时这茶已凉得透了,不过喝起来时,却有一种幽远的奇香呢,你也尝一尝罢。”

我却有话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南山老伯!那小松的心中……自然是一直都记着这个女子,但若她再世为人,是否还能记得,当初生长在她身边的那棵小松树呢?”

南山老人银色的长眉微微抖动了一下,淡淡道:她在幽冥之界、无间道中受了五百年的苦楚,又在人间等了足足三千年,才只能陪那个和尚四十年;小松什么也没做,居然能在她的身边陪伴她足足一千八百四十一年。想一想,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如果她灵性不泯,再世为人,她所有的心思也定然在她的爱郎身上。便是看到那小松树,她应该也是不会认得他了,又怎会记得他呢?

他微微一笑,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说道:当年她为矿石时的最后一晚,小松曾问过她,你这样义无反顾地去见他,万一他不记得你了,你该怎么办呢?

她说,‘只要我始终记得,只要我能长侍在他的身边,他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对于小松……也是一样啊,只要小松始终记得那个女子,只要小松能长侍在她的身边,她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我也一仰头,饮尽了盏中茶水。果然,茶水凉得有些透了,带着浓浓的涩意;然而略一回味,却有一缕奇异的寒香,自舌尖泛了起来,一路弥漫下去,最后竟似是沁入了肺腑之中。

不知不觉之中,庵外暮色已渐渐深了,一弯淡白新月,自山际悄然升起,给起伏的山峦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华。我终是起身向南山老人告辞了,因为我约了一个朋友,正在这山下的镇上相候。

南山老人殷勤地送我出门,门外荒草的叶尖上,已有了许多晶莹的夜露,将我的履尖都润湿了许多。

走出百许步了,终于还是忍不住,我回头望了一眼。眼前景象,却令我大吃一惊!

淡淡的月色之下,那座名为心庵的草庵,还有那褐衣白眉的南山老人,早已无影无踪。耸立在我面前的,是一株极为粗大的松树,树干可容数人合抱,冠盖亭亭,枝叶委实繁茂。

佛云,每个人本来的心性,都如一颗纯净圆润的明珠,没有任何的杂质。情痴爱恋,却是珠中的微尘,一点点覆盖上去,最终使心珠暗淡,不复当初晶莹之状。

然而谁知,用情至深之时,竟然会消失了贪嗔的微尘,甚至可以融化那些热切执着的爱恋,化作堪比霞光的美丽光芒。

而情深之所至,小松……不,应该是南山老人吧,也愿意将自己的心化作一所小小的庵堂,永远守候在所爱之人的身旁。

仿佛是在印证我心中所想,那松树的树干之后,隐隐露出一截高高的灰色塔尖。塔尖陡然闪现一道霞光般的五彩光芒,在暮色中吞吐不定。

远远传来一阵歌声,苍凉雄浑,显然是出自南山老人的歌喉,和着山中的松涛涌动之声,竟然是格外清晰:

一自天地生死诀,良缘如花,雨打风吹两处别。三生石断,四海水枯,五内俱焚六神灭。七魄缈缈,魂游八荒,寻遍九霄十界。纵是红颜君不识,唯余此志矢铜铁。

万缕情丝终不绝,光阴似电,风起云动千年劫。百世梦悲,数载情苦,十重关山九难越。八部茫茫,道在七心,看破六尘五戒。未知宝珠谁堪怜,尚有青烟祭瑯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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