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班上新来了一位班主任，班主任姓陈。陈老师很漂亮，尤其是她脑后那一束马尾，已经垂到了腰间。
陈老师的马尾总是在我们这些调皮的孩子面前晃来晃去，吸引着我们的眼球。有时候，一些调皮的孩子会过去扯陈老师的头发，他们说那很好玩。刚开始的时候陈老师并不生气，只是笑着驱赶那些去扯她头发的调皮孩子，并不打骂他们。于是，那些孩子就觉得陈老师很和善，甚至有一些好欺负，比之前调走的男班主任好多了，便放大了胆子，一有机会就去扯陈老师的头发。终于，有一次陈老师受不了了，当唐唐在她脑后扯了一下就准备转身逃跑的时候，陈老师一下子就抓住了她。
陈老师很生气，她一脸愠色：“我看你往哪里跑！”唐唐有些不服气：“为什么其他人扯你的头发你不管，我一扯你就把我抓住？”陈老师并不理会他，只是颁布着惩罚措施：“这一节课，你给我站在教室后面上！放学了你在教室外站半个小时才许回家！”
唐唐是我的小伙伴，用后来的话说，叫兄弟。他就住在离我家五十米远的地方，我们的关系很好，平常都是一起上下学。唐唐的父母经常偷偷地问我唐唐在学校里是否听话的问题，我总是说，很听话。我的奶奶也经常悄悄地问唐唐同样的问题，唐唐的答案自然也和我一样。我们两个订立了攻守同盟的条约，不管是谁在学校里面犯了错，都不许告诉对方的家长，违者帮对方写一个星期的家庭作业。
那节课，唐唐是拿着书站在教室后面上的。老师转过头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我偷偷地转过头去看了他两眼，发现他的嘴巴翘得很高，看来他依旧还是不服气。
下课铃响了之后，大家没有像以前那样躁动着准备下课了，都两眼紧盯着讲台上的陈老师。陈老师意识到下课了，她停止了讲课，缓慢地把手中的语文课本放到了讲台上，然后一脸严肃地看着教室后面的唐唐：“唐唐，站着上课的感觉怎么样？”唐唐歪着头，没有说话。“回座位吧！”陈老师说。
唐唐回到位置上之后，陈老师面对着全班所有的学生说：“以后谁还再敢来扯老师的头发，下场就和唐唐一样！听明白了吗？”
那是陈老师来我们班上一个月之后第一次发火，同学们都有些不适应。我们小心翼翼地答道：“知道了，老师！”
陈老师走了之后，唐唐依旧很不服气，他大声朝着门的方向说：“不喜欢我们扯，就把马尾扎起来嘛！扎起来了就不会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了！”
班长周菲敏说：“老师的头发要是扎起来了就不好看了。”唐唐见有人为陈老师辩解，有些不舒服，他冲周菲敏吼：“男生说话，女生闭嘴，就你们女的爱打扮！”周菲敏见唐唐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吼自己，一点也不把自己这个班长放在眼里，感觉有些没有面子，便吼了回去：“打扮得漂亮才讨人喜欢，哪像你，一身总是脏脏的！有时候还有臭味道！”
周菲敏的话让所有同学的眼睛都聚集到了唐唐的身上，那些眼睛在唐唐的身上看来看去，寻找着周菲敏嘴里所说的脏。唐唐被看得脸色发红，好像自己真的是一个全身脏兮兮的人似的，一时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哪还顾得上还嘴。
周菲敏见唐唐被自己说得满面通红、哑口无言，觉得自己胜利了，便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嘴里还“耶耶”了两声。
唐唐坐在位置上，眼睛瞪着正在“耶耶”的周菲敏，握紧了拳头。我听到他在小声嘀咕：“要不是看你是个女生，我早就揍你一顿了！”
2
陈老师是今年毕业的师范生，我们班是她带的第一届学生。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她说话的声音很小，还有一些不好意思。我们全班学生都被逗笑了。
从我们看到陈老师的第一眼起，她的脑后就一直是扎着马尾的。她的马尾确实很漂亮，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马尾。这也不难怪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男生会去扯它。
陈老师教我们班的语文，这一科正好是我的强项，因此她很喜欢我，让我做了小组长。
其实，我也挺喜欢陈老师的马尾的，不止一次想过用手去摸一摸，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是我却一直没有胆量去那么做。而想反的，唐唐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去扯陈老师的头发。当他兴高采烈地从陈老师的身边跑来的时候，我问他：“摸陈老师的头发是什么感觉？”但是他却不告诉我：“自己去试试啊，反正她又不打人。”
下午放学之后，唐唐准备趁陈老师没有发现自己的时候溜之大吉，以便逃过惩罚，但是那天陈老师却在教室门口一直堵着，唐唐刚走到教室门口就被逮住了。
唐唐站在教室门外，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他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没过多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四周也安静了下来，他抬起头，很潇洒地哼着小曲，似乎忘记自己为什么放学之后还在罚站。
我正坐在教室里写家庭作业，教室里除了我之外一个人也没有。听到唐唐哼曲的声音，我打趣道：“哪有罚站还哼曲的，怪不得你妈妈说你不听话，做错了事情也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唐唐切了一声：“你以为你是一个听话的人？你只是善于伪装而已，你说，我们一起做了多少坏事？有时候很多坏点子都是你想出来的，只是你奶奶和老师没有看到你坏的一面而已，因为你隐藏得太深了，不在他们面前暴露出来罢了。”
我没有接他的话茬，继续写作业。我是在等他罚站，我必须要等他站完之后和我一起回去，不然他父母肯定会问我，一问，肯定就穿帮，一穿棒唐唐在学校里干的事情他父母就会知道，一知道他就会被他的父母揍一顿。我并不是怕唐唐被揍，我只是不想帮他写一个礼拜的作业而已。
过了一会儿，唐唐说：“阿城，这都过去这么久了，陈老师怎么还不来放我回去？你看看墙上的钟，是不是半个小时早就过了？”
我抬头看墙上的表，果然半个小时早就过去了，已经都五点四十多了，可陈老师怎么还不来呢？
唐唐一听过了半个小时，并还超过了十分钟，就很不满：“陈老师这是在变相报复我啊，早就过了时间了，是不是不想让我回家了？”我也觉得纳闷，陈老师并不是不守时的人啊？
我们想回去，但是陈老师没有发话，我们也不敢擅自离开，怕背上“不听话”的罪名。最后，我们商议，由我去陈老师的办公室问问看具体是个什么情况，要是办公室没有人的话，我们就回家了。要不然回去得太晚的话，唐唐的父母和我的爷爷奶奶又要满世界找我们了。
我们的学校很小，六个年级只有六个班，老师的办公室和住的地方是一起的，一般都有两个房间，但是不大，里边那间用来住，外面则用来办公。陈老师的办公室也一样。
陈老师的办公室在二楼，我走到办公室的门口，叫了一声陈老师，没有人应。但我看到门并没有关实。正当我准备推门进去的时候，门突然一下子就被打开了，吓了我一条。陈老师的神色有些慌张，但是看到我的时候她的情绪明显稳定了很多。她问我：“段南城，放学都好久了，你怎么还在学校逗留，为什么不回家？”我说：“唐唐还在罚站，你说的是半个小时，但是现在都已经快五十分钟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误了事，有些慌张地问我：“那唐唐还站在那里的吗？”我点头，她立马拉着我就要往教室走。
我有些好奇开门的时候陈老师为什么会那么慌张，我把头往门内看，恍惚看到了一个男人的影子，那男人我好像在哪见过，但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是谁。
3
在回家的路上，我还是一直在想，陈老师房间里的那个影子到底是谁呢？以至于唐唐和我说话我都没有注意到。他敲了一下我的脑袋我才回过神来。我问：“你说什么？”
他白了我一眼，重复说到：“周菲敏说我身上脏，还臭，是不是真的？”
我看了一眼他的衣服，然后又在他的身上用鼻子嗅了嗅：“味道有一点点，但是不浓，衣服也不脏啊！你不是三天换一次吗？”
“是啊，我也觉得不脏不臭，可周菲敏为什么那么说呢？”
“你管她怎么说，没准只是打击你呢，你在那么多人的面前顶撞她，让她这个班长没了面子，她还不来点狠的啊？”“可能是吧……”
我问：“我们今天比平时晚回来这么久，等会家长问起了，我们怎么说。”唐唐想也没想就说：“就说在大扫除吧，上次说的是补课，他们没怎么信。”
回到家，奶奶问我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我说：“在大扫除，整个教室彻底地清扫一遍。”奶奶开始不信，说我玩去了，但我就是一口咬定：“真的在大扫除，不信你去问唐唐吧。”
遇到这样的情况，必须一口咬定当初商量好的说法，千万不能屈服，不然我这一方错了，唐唐那方也会遭殃。谁让我和唐唐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呢？
吃过晚饭之后，没有多久，唐唐就拿着作业来我家了。名义上是来和我一起做作业，其实他是专门来抄我的。每次唐唐来的时候嘴巴都很甜：“爷爷，奶奶，我来和南城一起做作业。”爷爷奶奶不懂，他们以为唐唐真是那么爱学习，便很客气地对他：“嗯，你们好好学习吧，饿了渴了和我说，我给你们准备吃的喝的。”阿城是唐唐给我取的名字，在面对爷爷奶奶和其他大人的时候，他一般和他们一样叫我南城，阿城，只有在同龄人面前他才会那么叫。
唐唐端了一张凳子，坐到我旁边，我假装鄙视他：“你可真行啊，装得太好了，亏我奶奶那么相信你。”唐唐嘿嘿笑：“语文你写完了吗，给我抄。”说着，就把我放在一边的语文作业本拿了过去。
我做完作业，唐唐抄完作业之后，我们就会端着板凳坐在院子里看天上的星星，边看边聊天，四周有各种动物窃窃私语的声音，但我们的心却是平静的。我很享受这种感觉，就像浮躁一天之后在接受宁静的洗礼。
唐唐望着天上的星星，对我说：“阿城，你说明天陈老师见到我之后会不会向我道歉？今天因为她的疏忽，让我白站了那么久。”我说我不知道。
一提到陈老师，我就又想起了那个在她房间里看到的男人的影子，但是我现在依旧没有想出来那个人是谁。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还依旧在想。
我就是这样一个较真的人，或者说，是执著，当我想一件事情，想不出结果的时候，我不会罢休，会一直到想出一个答案为止。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回荡着所有见过的、最容易出现在陈老师办公室的年轻男人，我采用排除法，最后锁定了一个最有可能的人，那就是教我们体育的杨老师。
4
杨老师很帅很年轻，是我们学校里六个班唯一一位体育老师。我不好动，每次上体育课跑步的时候，我都是最慢的一个，为此，杨老师没少说我。他小跑着跟在我后面，为我加油打气：“一个大男生，这么慢怎么行，快快快，跑起来！”经他这么一说，我突然有了力气，奋力向前冲去。
休息的时候，我们坐在操场上聊天，这时候，杨老师也会走过来和我们坐在一起。他有很多各种各样的话题，包括一些伟人的故事和笑话等等。这些东西总是那么吸引着我们，因此，他和我们的关系非常好。就像他自己说的：“我和你们除了是师生关系之外，也是朋友关系。”
那天上体育课，杨老师看到我的时候，眼神有些漂移和躲闪，这就更加确定了我的猜想，我在陈老师的办公室看到的那个影子，一定就是他。
那节体育课，杨老师没有给我们上课，只是简单地集了一下合，然后就让我们自由活动了。
当我从杨老师的面前跑过准备和唐唐一起去打弹珠的时候，他叫住了我，我看着他：“啊？怎么了，老师？”但是他欲言又止，支吾了一会，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然后把手一挥，说：“没事了，你玩去吧！”
我其实有些知道他想问什么，但是我又不完全确定，因为我并知道杨老师是否知道我那天已经看到他了。他既然不想问，那我也就当作没发生过吧。奶奶经常告诉我，大人和我们小孩子的世界不同，大人能明白我们小孩子的世界，但我们小孩子却不会明白大人的世界。我想，我也不明白杨老师和陈老师的世界，他们那天到底做了些什么，是那时候的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
5
我和唐唐还有几个同学一起在操场上打弹珠，玩得不亦乐乎。在某一个捡弹珠起身的间隙，我看到了操场围栏外的那一片茂盛的桃林。就这样，我们这几个小子被桃林里那些硕大的桃子给吸引住了，站在围栏边，都馋得流出了口水。
这一片桃林属于一个老头，每当到了桃子成熟的季节，那个老头就会从家里搬出来，住在桃林边上的一座简单的小木屋里，日日夜夜都守护着他心爱的桃子，生怕被人给偷了似的。
我比较讨厌这种吝啬的人，以为自己有那么大一片桃林有多了不起似的，天天都守在那里。我小声嘀咕了一句：“真是铁公鸡啊。”唐唐也说：“真是个吝啬鬼，我们又不会去偷他的桃子，他有必要天天都守在那里吗？”
唐唐这一句话可能是无心之说，但是他那个“偷”字却勾起了我们其他几个人心里某一种被隐埋起来的罪恶感。我们几个相视一笑，然后天真的笑脸在一瞬间又变成了坏笑。
我们几个聚集在一起，商量着该如何去偷那些桃子。
几个人商量了一番，都没有一个最终可行的计划。最后还是唐唐有主意，他说：“那老头估计主要是为了防止我们这些学生才会住在桃林里面的，我们可以选择在周六的时候去进行我们的计划，因为那时候学生们都在家休息，老头见学生都不在校了，可能会放松警惕，甚至回家去住都说不定。”我们一想，觉得都挺好，于是，就这样决定了，在星期六的时候行动。
时间确定了，但是多大的规模，还有待商议。唐唐把心一横：“我们要干就干大的！”“多大？”其他几个人一齐问。唐唐就像一个首领一样吩咐着：“你们每个人都把自己认识的可靠的人叫到一起，然后到周六的时候一起行动。”其他几个人一听，就赶紧算了一下自己可靠的兄弟有多少。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集到一起，居然有二十多个人！一听这么多人，大家血脉就迅速膨胀开来：“哈哈，这么多人，想想都挺有意思的，真想现在就动手！”我一听二十多个人要一起去偷桃子，那老头还不会亏死啊？就有些担心，我说：“这么多人，会不会太狠了点？”唐唐他们正在兴头上，很潇洒地打断了我：“你要是怕就不干，但是你要为我们保密。”我想了想，一时间拿不定注意。唐唐见我犹豫不决，便对我说：“阿城，如果这个事情你不和我们一起干的话，那我们就绝交。”我没想到阿城会拿我们的兄弟感情来要挟我，为了不失去这个兄弟，我把心一横，打消了所有的顾虑：“干！”
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在白天行动的话，目标太大，因此，我们便把之前定的时间从周六下午改到了晚上。
确定好所有的计划之后，我们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打弹珠，但我明显感觉到，每个人都心不在焉。
6
在期盼与等待中，我们终于迎来了周六。那一整天，我和唐唐都在兴奋中度过。
当最后一丝流霞从天边消失的时候，我们二十多个人聚集到了一起。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只麻袋，看来大家都已经做好了大偷特偷一番的准备。
我们二十多个人在唐唐的带领下，就像一支专业的小偷队伍一样，无声无息地摸到了桃林。打探好桃林的木屋里面没有人之后，唐唐说了一声干，大家就兴奋地行动起来了。
我们就像一群刚放出来的饿狼一样，爬到桃树上疯狂地采摘和啃咬着那些硕大迷人的桃子，不好吃的咬一口就仍了，遇到迷人一些的就装在带来的麻袋里。不知道是谁开了个头，用桃子去打另外一个人，那一个人被打了之后也用桃子回敬他，他们就这样打来打去，渐渐地，其他人也受到了影响，用桃子相互打砸的人越来越多。就这样，在黑暗的桃林里，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桃仗”。
我们浪费糟蹋的不是雪，是活生生的桃子，是那个老头用来换钱养家的东西！但是，我们那个时候谁也不会意识到这一点。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之后，我们也折腾得差不多了，便收拾好麻袋准备回家。走之前，我们二十几个人又在一起商议，不管以后遇到什么样的情况，不管以后谁问起今天的事情，我们都要坚决否认，这件事情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谁要是率先告密，他就是我们一辈子的敌人！二十几个人异口同声地答应：“好！”但是，多虑的我却在想，这些人真的靠得住吗？
我的麻袋里面有几十个桃子，很重，但是我那天很兴奋，连拖带拽硬是将一袋桃子拖了回去。我和唐唐拖着桃子边走边吃，好不容易快到家门口了，唐唐提醒我说：“你不能把桃子带到家里去，让你爷爷奶奶发现就遭了。”我一想也是，便问他：“那你说放到哪里好？”唐唐想了一会说：“放到我家的柴房里吧，反正我家现在烧煤炭，我爸妈很难得去柴房一次，发现不了的。”我说：“行。”
把桃子藏好之后，我若无其事地走回家，奶奶给我留着门，我悄悄地走了进去，蹑手蹑脚地不想打扰爷爷奶奶休息，但是我刚一关上门就响起了奶奶的声音：“南城，你回来了啊。”我说：“嗯，奶奶你还没睡觉啊？”奶奶说：“你没有回来，我放心不下。”我说：“你不要担心，我不是和你说了吗，我只是去参加同学的生日宴会而已，我和唐唐一起回来的，没事。”爷爷翻了一下身子：“回来了就赶紧去睡觉吧，都大半夜了。”
7
第二天，我和唐唐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玩耍和聊天。真佩服那时候的我们，做了坏事，却能做到那么无动于衷。
周一的时候，我们去上学，刚一踏进教室就听到周菲敏在和同学们说：“……那老头的桃子被小偷偷了一多半，而且，小偷不光偷，还边吃边糟蹋，地上到处都是被打烂踩烂的桃子。那老头可心疼了，当时就被气得坐到了地上。听说，现在老头已经报警了，警察正在追查。”
听到这，我和唐唐面面相觑，不置可否。
整个上午，不管我走到哪里，都听到有人在说偷桃子的事情。我本来还若无其事的，但是听到这么多人都在谈论这个事情，心里越来越怕。我对唐唐说：“听说报警了，我们会不会被抓去坐牢啊？”我明显感觉到唐唐也很害怕，但是他还是故作镇定地对我拍着胸脯：“没事，放心吧，就算最后被查出来了，那也是我的责任，和你无关，我是主谋！”正说着，其他几个也参与偷桃子了的同学也走了过来，他们都一脸询问地看着唐唐，那样子，就像士兵在征询将军的意见一样。但是我明显感觉到，唐唐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霸气。
下午第一节课下课的时候，一个高个子经常调皮捣蛋的学生被陈老师叫了去。那个高个子在班上出了名的坏，但是偷桃子那件事情他并没有去参与。看来，已经有人怀疑上了我们这些学生。
不一会儿，那个高个子学生就回来了，同学们迅速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他是怎么回事：“我被叫去校长办公室了，来了一个穿警服的人，说是来调查那个偷桃子的事情，他们问我有没有干，我说没有，我那天在家睡大觉呢！”
一听说有警察来学校了，就有人开始慌了，其中一个那天晚上参与了行动的孩子甚至差点哭了出来，他表情异常痛苦地看着我们这几个人，还好，没有人注意到他痛苦的模样。
接下来，又有好几个男同学被叫出去，我们知道，很快就会轮到我们了。唐唐又悄悄地把我们几个聚集到一起，他说：“不管他们问起什么，我们都不能说，知道吗？”唐唐刚说完，就被叫了出去。这一下，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我们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唐唐被叫去了很久，足足有一节课的时间，那一节课是我最喜欢的语文课，但是我的心思完全不在上课上。下课结束之后，唐唐才漫不经心地走进教室。我赶紧上去把他拉到一边，问他是个什么情况。唐唐说：“没事，他们问我上周末在干吗，我说我看书做作业和睡觉，他们先是有些不怎么相信，看了我好一会儿，我也很无辜地看着他们。看了有一会儿，他们说没事了，就让我出来了。”“那你为什么一节课都没有来上？”“我刚从校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经上课了，我见没有人发现，就悄悄地在外面玩了一节课，反正也没有人知道。”我笑着锤了他一下，提心吊胆的心这下才平静下来。
就在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的时候，却看到杨老师朝我走了过来，他叫我去一趟校长办公室。唐唐拍拍我的肩膀，示意说没事。
在去校长办公室的路上，杨老师一句话也不说，我很希望他能说几句鼓励我的话，让我提心吊胆的心平静一些，就像在操场上跑步一样，但我又不知道该如何给他提示。
到了办公室，校长把我拉过去坐到一把椅子上，在我的对面，坐着一位穿警服的警察。那位警察微笑着看着我，他对我说：“这位同学，你不要怕，找你来只是问一些情况。”我还没有回答他，他又继续连珠炮似地说：“上个星期六和星期天，也就是昨天和前天，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他有些轻蔑地呵了一声，然后说：“这样和你说吧，你们学校背后的那一片桃林被人给偷了，我就是想问你，这件事情，你知不知情。”
我没想到在现实中遇到的警察和在电视里看到的警察一点也不一样。
我说：“那两天，我在家里，除了做作业就是玩耍，其余的，我什么也没有做。”
显然，那个警察已经收到很多这样的回答了，他有些恼羞成怒，但是碍于旁边有很多老师又不好意思对我这样一个孩子发作，就只好异常严格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看着我：“你确定这两天你哪都没去吗？”
他的眼神很犀利，好像能穿透一切，让我无地自容。我低着头，继续说到：“是的。”这时候，我开始佩服起唐唐来，他的心理素质实在是太好了，居然能很这样的眼神对视。
头低下去之后我就没有再抬起来，过了不知道多久，杨老师才把着我的肩膀，把我向门口的方向引。出了办公室门，杨老师非常关心地问我：“你有没有被吓到？”我摇了摇头。他摸了摸我的头，对我说：“放心吧，没事的。”
我回到教室后，另外一个参与过那晚上行动的同学也立马被叫了去。我看着唐唐，他正趴在桌子上翻语文书。这让我很奇怪，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他连上课都不怎么听讲，怎么可能在下课的时候还看书呢？
其实我知道，他只是在掩饰着什么。
8
最后，我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
当我们几个人一起被请到校长办公室的时候，我们见到了那个把一切都说出来了的同学。他那个时候正在流泪，他哭着对唐唐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瞪我，他冲我大吼，说要抓我去坐牢，我不想坐牢，说了实话。”
我们几个，面无表情，什么都没有说，等着最后的审判。
我们被押上了一辆警车。说实话，我那个时候并不害怕，就算最后死了我也没有关系，只是我担心我的爷爷奶奶，我是他们唯一的孙子，我要是死了，他们怎么办？他们那么爱我，我要是死了，他们会不会难过？想到这里，我开始害怕。
后来，我才知道我想错了，就算一个再没有人权的国家，也不会枪毙一个读三年级的孩子的，何况我们只是偷了几个桃子。
他们对我们还算客气，让我们坐在凳子上，然后两个拿着本子和笔的讯问人员坐在办公桌上对我们说：“兔崽子们，你们的胆子真大，简直无法无天了！说吧，把你们都干的事情都老实交代出来吧！”
我们几个相互看了看，不知道从何说起。
一个年轻的讯问人员哈哈笑了两声：“做过的事情就要承认，这才是男人所为，我看你们，能干出这么大的事情，不像懦夫吧？”
我们那时候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是我们是天生的男人，对懦夫这样的字眼有天生的敏感，虽然对其意思一知半解，但是猜猜就能感觉出是什么意思。
讯问人员的激将法很奏效，唐唐站了起来：“所有的事情都是我指使的，我是主谋，叫他们一起去偷也是我的意思，因为我威胁他们，要是他们不去，我就揍他们！”
那两位讯问人员面面相觑一番，然后看着唐唐说：“看不出来，你小子这么有能耐？”然后又问其他人：“他说的是真的吗？”
其他几个人早就想摆脱关系了，见唐唐自己站出来挑大梁，就顺水推舟地说：“对对对，就是他指使我们的，我们不去，他就要揍我们。”
我没有想到这些当初一起干坏事的所谓的兄弟到最后需要承担责任的时候会退得这么快这么彻底，我心里替唐唐感到不值和可惜。但是，唐唐是我兄弟。
我说：“我也有份，这次偷桃子，我也有推脱不了的直接关系。”
我一直都是一个胆子不大的人，我不知道那一次我是哪里来的勇气能那么平静地说出那一句话，要知道，我那时候只有不到十岁。直到后来大一些了我才明白，那是因为唐唐是我兄弟。仅此而已。
我一说完这句话，唐唐就冲我吼了起来：“段南城，会让你充英雄了！我不需要你帮我分担，我是男子汉，我做的事情我要自己负责！”
我还想说什么，那位讯问人员对我和其他几个人说：“别说了，你们都先出去，这里没你们的事情了，以后好好上课。”
站在门外的杨老师赶紧走了进来，把我们几个一起领了出去。
我们回到学校之后，一整个下午都没有见到唐唐。唐唐的父母被叫到了学校里来，那个老头真以为唐唐是主谋，吼叫着要冲上去抓扯他的父母，还好被旁边的几个老师拉住了。那时候，围观的人特别多，有很多学生都茫然地看着正在拉扯的老师和躲藏的唐唐父母以及哭天抢地的老头。那对他们来说，太具有吸引力了，也太可怕。
9
我们事先谁也没有想到，我们造成的损失是那么严重，老头的桃林有百分之八十的桃子都被毁了，换句话说，他今年没有多少收入，这对一个农民来说，是撕心裂肺的。但后来我奶奶告诉我，老头之所以那么心痛，不是因为没有多少收入，而是那些他花心血注入了所以感情浇灌出来的桃子最后被我们无情地践踏了。
老头不依不饶，非要唐唐的父母陪他桃子，不管给多少钱都不干，他就要桃子。老头就这样在学校里闹了整整三天，我们连课都没有上好。派出所的警察从中调停也未果。
放学之后，我背着书包走出校门的时候，看到了在太阳落山的地方，陈老师和杨老师一起坐在田坎上，他们背对着我，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有在交谈。没过一会儿，我看到，陈老师的头渐渐地靠向了杨老师的肩，杨老师也伸出手，搂住了陈老师。看到这一幕，我突然有些感动，虽然那时候我还无法名状出那种感动。
第二天，我们听到了一个很不幸的消息，陈老师被开除了！
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事情来得太突然，我们简直无法相信这是真实的事情。我冲到陈老师的办公室，但是已经人去屋空。我很想找到一个人，我希望他能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陈老师突然会被开除。很多人都和我有一样的想法。
唐唐因为偷桃子的事情，被学校要求在家由父母“教育”两个星期，这时候他不在，我因为平时和他走得近，很多同学都把我当成了班上的领袖。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去校长办公室讨要说法。陈老师平时从来都没有打骂过我们，她有那么好看的马尾，是我们这几年来见过的最好的班主任，她不应该被开除。在这一群人中，还有很多女生，包括班长周菲敏。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是那时候，确实有那么一股无形的力量，让我们团结到了一起。
校长最开始的时候闭门不见我们，我们因为情绪太激动，吵到了其他班上课，很多老师都聚集了过来，问是怎么回事。杨老师也过来了。
看到杨老师，我们一窝蜂迎了上去，我们拉住他：“杨老师，陈老师哪里去了？她为什么一声不响就走了啊？是谁开除她的？”
纵然外面吵闹声依旧，但是校长依旧闭门无视我们的存在。
杨老师的眼睛有些红，他大声对我们说：“都回去上课，都回去！你们这么像怎么回事？要罢课吗？”我说：“我们只是想知道陈老师去哪里了……”
我还没有说完，杨老师就粗暴地打断了我：“陈老师和你有什么关系，快回去上课！要不然，就请你们的家长来把你们领回去，就像唐唐一样，在家接受教育！”
一听说要请家长，大家就有些害怕了，纷纷退了回去，继续上课。
我虽然心有不甘，但是还是随着人流一起走回了教室。我们走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杨老师才转身离开校长办公室。我转身的时候看到了他的背影，那背影应该怎么形容呢？总之，就是特别伤感和失落，好像失去了什么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似的。
我知道，那是因为陈老师的缘故。
10
两个星期之后，唐唐回到了学校。因为那次事情，他这下安静多了。因为唐唐的年龄尚小，虽然给那个老头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但是派出所只是口头教育了一番，家长赔了一些金钱之后就了事了。
我们都不再那么躁动和折腾了，都成了乖乖的学生娃，每天安静写作业和上课。虽然日子无聊，但是我们却觉得心里踏实。
在暑假回来之后，我们没有再见到杨老师，听说，他辞职去另外的学校了。
我虽然很不舍，很想念，但是经过陈老师的事情之后，我明白，在某些事情上，不管你做多大的努力，不管你有多不舍，结局你都是无法挽回的。比如命运安排的离别。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从北京回到老家，在县城教育局，我遇到了阔别近十年的杨老师，他已经有了一些富态，在教育局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位，而且还有一个温柔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
但是，那个妻子并不是陈老师。
吃饭的时候，我和杨老师喝了很多酒，说起小学时候的事情，我说我有三个问题至今没有想明白。他问是哪三个问题。我悉数列了出来：“我不明白陈老师为什么突然被开除，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之间就辞职了。另外，我也很想知道，那次我去陈老师的办公室找她的时候，在她办公室看到的那个男人的影子是不是你？”
杨老师喝了一口酒，然后满脸微笑地说出当年那些让人惊心动魄的故事。他说：“那时候，我其实是喜欢你陈老师的，她也喜欢我，但是又不能公开地交往，因为还有一个人喜欢她。”我问是谁，他叹息了一声：“就是校长。”我露出很惊讶的表情，因为校长是我们那里好几个村的模范丈夫，很多女人都用他来教育自己的丈夫，他怎么可能做出这些事情呢？
杨老师轻笑了一声：“往往模范在背后做的很多事情都只能用败类来形容。那天，你在陈老师的办公室看见的那个影子其实不是我，是校长，他那天想欺负陈老师，陈老师挣脱着，跑不掉，又不敢大声叫出来，她担心自己的名声和工作，你去找她的时候，正好救了她。第二天我之所以会对你结结巴巴的，是以为你看到了整件事情，我怕你会说出去，但是后来想想你不是那样的人，这才作罢。当你们偷桃子的事情发生之后，那个桃农之所以会对唐唐的父母不依不饶，就是因为校长在背后搞鬼。他对桃农说，要他把事情不仅要怪罪到唐唐父母的身上，也要怪罪到陈老师的身上，说陈老师不会教育学生，教出来一批小偷，从而以此来打压陈老师，最后由他出面摆平这个事情。他当时对陈老师提出的要求非常恶心龌蹉，只要陈老师许身于他他就会保她没事。但是陈老师是一个性情刚烈的人，她绝对不会为了一份工作放弃自己的尊严，于是，当天晚上她就收拾东西离开了学校，走之前她就只给我留了一封信，她在上面说：对不起，请原谅我，这里是一个让我伤心的地方，我要把一切都留在这里。再见了，我会永远记得你。我很伤心和难过，好不容易熬完了那一学期，我也愤然辞职了，去了更远的地方。”
这些发生在当年的与生活还有岁月有关的故事，就在我们身边，我们也参与到了其中，甚至还起到了很严重的推动作用。但是却因为年龄尚小，我们感觉不到，以至于让我们在意的人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们，而我们却还像一个傻瓜一样满世界问为什么。就像我奶奶给我说的那一句话：大人和我们小孩子的世界不同，大人能明白我们小孩子的世界，但我们小孩子却不会明白大人的世界。
从杨老师的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我走在凉风习习的街上，想着杨老师和我说的话以及当年所做的那件荒唐事，内心悔恨不已。我流出来愧疚的泪水。但这泪水已经没有人能够消受得到了。
岁月留给我的，只是一声轻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