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敲门声,姜海峰抬起头一看是王灵丫喜盈盈的站在门口,便问她有什么事。王灵丫却说:“书记大人不先请我进来吗。”说着,她撩起一阵香风坐在了姜海峰对面。姜海峰浅浅的一笑,笑是不以为然的那种,是有些轻蔑含意的那种。他说:“王院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这么懂规矩啊,说吧,有什么事?”
王灵丫捏着格呢裙子缝正了正,让自己坐那里舒服些,便摆出时装模特惯用的姿态,望着姜海峰先是一笑,然后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叠打印好的文稿:“姜书记真忙,连你亲自交给我的任务都忘了吧。这是今天下午参加全系统治理整顿纠正行业不正之风总结表彰大会发言稿,我完全是按照上次你同意的那个基本框架和基本思路整理的。只是增加了一些有血有肉的实例说明。我想,既然是典型单位的典型发言,当然要有切合我们医院实际情况的典型性,这样才可能充分体现我们发言的典型意义,也充分证明省卫生厅树立我们医院为典型单位的正确性。”她说了一连串的“典型”二字,然后才把文稿推到姜海峰面前,说请他过目。
“嗬,是够典型的。”姜海峰说:“这样吧,你先把稿子放这里,我看完后打电话给你。”他的意思是想把王灵丫支走,看见她心里的火就不打一处来,表面上还得和和气气,彬彬有礼,他觉得累得慌。这戏一天也不想再演下去了,与狼共舞的感觉使他身心疲惫,直想把她掐死。王灵丫看出姜海峰不大耐烦,站起来说:“放你这里也好,你可以静下心来认认真真地看看。因为毕竟是代表我们医院嘛,万一哪一句话哪个例子不合适,影响到我们医院的形象就不好了。你能把把关,我当然求之不得。这样吧,我还有些其他事情,就先下去了。”她那双皮靴是意大利名牌,尽管鞋跟细高细高的,可走起路来既稳稳当当,又悄无声音。
姜海峰粗略地把发言稿浏览了一遍,气恼得一头火。通篇除了优美华丽的辞藻,就是夸大其词的功劳,竟还明目张胆的把药物中毒事件描述得极其可怕,危害尤其恐怖。他拍案而起,随口骂道:“娘的,别有用心,真够他娘的歹毒啊!”不行!他拿起电话,跟梁书记通上了话,先问下午大会是不是照常进行,梁书记回答,通知已经发下去不会变更的。他挠了挠头,试着问:“我们医院的典型发言能不能取消?”梁书记反问:“为什么?”姜海峰说:“要说典型,的确我们医院够典型的。但不是正面典型,而是反面的。你想啊,这么多明摆着的问题,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能当受表彰的典型单位,还要做典型发言呢?”
梁增福没有马上回答。他轻咳了两声,说:“典型不典型是局党委根据各医院的情况选定的。你们医院之所以列人先进典型行列,是从全局考虑的,尤其是从新班子组成后工作成绩突出这一点考虑的。至于在前进中出了点问题也是难免的嘛。虽说不慎造成了药物中毒的事件,但你们积极采取措施,变被动为主动,并没有造成重大人员伤亡,而且还广泛得到受害病人及家属的理解,这一点不够典型吗?这正是在治理整顿纠正行业不正之风,树立良好医德医风过程中出现并解决的问题嘛。不要抓住这一点不计其余,要有全局观念,要有大局意全识。”
“让王灵丫发言合适吗?”姜海峰试探着问了一句。可以感觉到梁增福打了奔儿,反问道:“会有什么事?还是你反映的那些吗?”姜海峰说:“是的。想跟您商量商量,是不是取消王灵丫的发言?”
梁增福犹豫了一会儿,说:“王灵丫的发言不能取消。这是我说的。”
放下电话,姜海峰突然觉得梁增福的态度匪夷所思。他搞不懂这是怎么了。
其实这是联合调查组的意思,一切工作照常。只是梁增福表现得过于谨慎。
下午两点。全省卫生系统治理整顿纠正行业不正之风总结表彰大会如期进行。
窗外大地苍茫,雪花飘飘;窗内彩旗猎猎,温暖如春。会务组事先以医院为单位划好区域,各单位领导自然坐在前排显眼位置。离会议开始还有些时间,梁增福暂没有上主席台,而是紧挨着姜海峰坐在省人民医院领导席上,不停地接受人们的点头致意,也不停地跟各单位领导握手,互致问候,彰显最高领导风采。
王灵丫步人会场,一下子把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嗬,真够漂亮的。纯粹欧洲款阳红色羊绒大衣,轻盈而柔软;鹅黄色鄂尔多斯长围巾很随意的掖在大衣领口处,顺势垂在胸前,衬托得那张妩媚的脸面如凝脂;那双意大利咖啡靴子将她高高拔起,亭亭玉立;手提袋小巧而精致,给人以玲珑剔透之感。她笑盈盈地穿过人群,径直向梁增福走过去,握手问好,便坐在他的另一边。梁增福问王灵丫准备得怎么样,有没有把握将典型发言在全系统引起轰动。王灵丫说有把握,主要有梁书记撑腰打气,没有没有把握的事。梁增福笑得很怪异,转过脸冲着姜海峰竖了竖大拇指,他说:“看见了吧,我就说嘛,王院长有魄力,有智慧,有能力。”怎么这么别扭,笑容很不自在。姜海峰光笑不说话。
大会主持人朝这边走过来,离梁增福还有十来步远呢,就已经咧着嘴笑了。笑到跟前说时间到了,请梁书记上主席台人座。梁增福坐在主席台正中央,灯光明亮,连脑门上细细的汗珠都清晰可见,他觉得太热便把大衣脱下,露出挺讲究的银灰色西服。跟梁增福一同走上主席台的还有厅副书记副厅长,办公厅主任,宣传部长,光陪会的呼呼啦啦一片,快形成历年来省里“两代会”主席团的规模了,阵容强大,气势磅礴,似乎这样才能显示出对这次大会的重视程度。
既然是总结表彰大会,也就先由厅党委书记梁增福做全面总结报告,然后由典型单位做典型发言。
王灵丫被安排在典型发言的第一位。眼看就轮着她上场了,不知怎么搞的,她突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心里咚咚跳个不停,而且是没底的那种跳,是节奏时快时慢的那种跳,是让人感到慌乱的那种跳。开始,她以为是热的了,索性将她最喜爱的羊绒大衣脱了去,长围巾也摘掉了,合体的宝姿套裙是粗呢料粉红色的,里边的高领羊毛衫雪白雪白,越发把她映衬得白里透粉,粉中透白。她渐渐得意起来。稍过一会儿,又不行了,依然坐卧不宁。主席台上梁书记讲的什么,她压根没听着;人们为什么鼓掌,她也没弄明白。不由得心里又咯噔一下:莫不是不好的兆头?不该呀!欧阳秋童犯有渎职罪已经有定论,这就证明一切顺利,水到渠成。不会有别的麻烦,别自己吓唬自己了。哼,要真是大祸降临……她摸了摸胸口靠近心脏的小口袋,又用手指捏了捏,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
大会主持人宣布,请省人民医院副院长王灵丫同志上台发言。
王灵丫听到叫自己的名字,先是愣了一下,马上站起来简单整理平展衣裙,又将她那如缎如瀑的秀发往后拢了拢,便踩着优雅的步子走上台去。在发言席前,她先立正站好,面带天使般的微笑扫视会场一周,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转过身来,以同样的微笑跟主席台上的领导笑着打了招呼,接着深深地又鞠了一躬,这才坐在发言席上。她搬动着麦克风的支架,以便表现自己最佳音量音色。她的声音清脆甜美,语流速度不快不慢,抑扬顿挫恰到好处。讲着讲着,她的情绪有些激昂。她说:“我们作为党和政府培养多年的医务工作者,如果不时时刻刻将患者的安危挂在心上,不急患者之所急,那么,我们首先对不起的就是自己的良心啊!视患者如亲人如上帝的说法,就成了骗人的鬼话;如果我们这些在医院担任一定领导职务的人们,不能够一身正气,坚持原则,率先垂范,抵制医疗行业的不正之风,那么,治理整顿,纠正行业不正之风这项艰巨而光荣的使命,只能摆摆花架子,走走过程;树立良好医德医风,也只是空头支票……”会场爆发热烈掌声。她有些得意地微微翅了翘下巴,随即收了回来,继续她条理清晰,逻辑严谨的发言。
正当王灵丫的慷慨陈词再度激起场内热烈的掌声时,她猛地发现会堂正门和两侧边门都有威风凛凜的警察把守,预感大事不好。今天或许就是生命过程中最后的辉煌!她这样在心里说。发言还在滔滔不绝,掌声依然不断响起。而她的右手借助发言台的遮挡,伸进了左前胸紧贴皮肤的内衣上的小口袋,因有个别针在死别着,摸了几摸也没有将小瓶摸出来,只好收住了手。她比谁都清楚,一旦到了跟警察过招的时候,也就到了末路穷途。教唆杀人,栽赃陷害,贪污公款,行贿受贿……等着她的不是枪子也是永远不见天日的牢房,再没有了美丽,再没有了时装,再没有了清新空气明媚阳光,也再没有了自由。突然,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呐喊:苍天啊,我王灵丫到底为了什么啊?!
她或许明白了,嫉妒犹如一条毒蛇随时随地都会喷出毒液伤害他人,而贪婪最终是给自己挖掘的坟墓。
她把心一横:绝不过生不如死的日子!
发言终于结束了。警察也在向她靠拢,她没有按预期估计的路线回到座位上,穿起她最钟爱的那件阳红色羊绒大衣,玩一把最后的灿烂。而是趁大会主持人宣布下一位发言者上台的机会,急步穿过主席台后边的通道,推开消防专用门闪身出去了,想在此处避开人们的视线,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剧毒药片“即刻死”吞服。谁知,消防通道正在维修,几个工人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解开上衣扣子,撩起毛衣,想弄开别针取出药瓶。她一转脸,看见警察从右边的小门出来了,不免乱了分寸,旋即转身朝左边跑,一脚没迈好,那双意大利皮靴的细高跟绊住缆绳!说时迟,那时快,警察一个箭步冲过去,但还是迟了!只听“扑扑通通”,她从四楼被扔在了三楼,紧接着“哐当”一下,后脑勺磕在水泥地板上。
她脑海里最后一幅画面是女儿格格扎着两根翘翘辫子,像小燕子一样朝她奔跑过来,边跑边奶声奶气的喊道:“妈妈——”
后来,医生告诉警察,王灵丫成了植物人。
郑锐没有去参加大会。而是早早的穿戴整齐,收拾停当,静静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衣服还是那天去联合调査组时穿的那套,廖晓云说那套最能彰显他的气质个性,最有男子汉味道,也最具时代色彩。黑色旅行包里是廖晓云帮助整理的内衣内裤,毛巾香阜,洗漱用具,还有一部超短波小收音机。郑锐说要再带几个笔记本和钢笔,廖晓云看了看他,会意地点点头,按照他的要求全部弄好了。
“我们俩照张合影吧,算是最后的纪念。”郑锐说着就去摆弄照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