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在赫尔岑的世界观中，曾包含有社会主义和基督教的成分。他虽然否定东正教，但并没有否定宗教本身。苏联学者马里宁认为，“他对于圣西门主义者实事求是地利用宗教感情，并且赋予这种感情以社会主义性质的企图感到兴趣”。В.А.马里宁：《俄国空想社会主义简史》，第162页。
1833年8月7日，赫尔岑在给奥加辽夫的信中谈到了基督教，他说：“它的第一阶段是神秘主义的（天主教）……第二阶段是从神秘主义过渡到哲学（马丁·路德）。现在开始了第三阶段，真正人的阶段，即法朗吉主义（会不会是圣西门主义？）。”原文如此，同上。可以看出，在这里赫尔岑的基督教变成了社会主义的一个历史发展阶段。但他把社会主义看成是欧洲历史的结果。
苏联学者马里宁认为，赫尔岑曾把西欧基督教社会主义的个别代表人物理想化；这表明，他思想中带有原始结构的宗教社会主义，或者类似的宗教社会主义。
在赫尔岑的思想中，社会主义和人道主义是联系在一块的。赫尔岑强调人道主义同俄国传统革命思维的继承性。他就此写道：“我们从十二月党人那里继承了人类尊严的炽热的感情、对独立的向往、对奴隶制度的憎恨、对西欧和革命的尊重、对俄国发生变革的可能性的信仰，以及参加这一变革的热望、青春的朝气和无穷无尽的力量。”В.А.马里宁：《俄国空想社会主义简史》，第164—165页。早年的赫尔岑，还相信欧洲，他还没有看到“两个欧洲”，即压迫者腐烂的欧洲和被压迫者充满希望的欧洲的分野。
但是，西欧的空想社会主义并不能完全解决赫尔岑的问题。赫尔岑对西欧的空想社会主义，最初并不感到满足，接着发生了怀疑，最后发展为幻想的破灭。由此他又转而面向东方，面向俄国，提出了具有俄国特点的社会主义学说，即“俄国社会主义”。
（二）“俄国社会主义”
关于“俄国社会主义”，按照莫斯科大学教授、俄国思想史学者С.С.德米特里耶夫依据赫尔岑思想所作的概括，这一概念包含着下述主要内容：“1）农民对土地的权利；2）村社对土地的占有；3）农村干活人的劳动组合；4）村社民选自治，其前景是区域自由联合体选举产生的土地自治会。”Е。Л。鲁德尼茨卡娅：《道路的探索——1825年12月14日之后的俄罗斯思想》（Рудницкая Е。Л。 Поиск путИ.Русская мысль после 14 декабря 1825 года），第230页。这里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在这位研究赫尔岑的学者看来，赫尔岑“俄国社会主义之基础的基础，‘俄国社会主义’最内在的本质特征，乃是其农民的面貌特征；这是‘来自土地和农民生活方式’的社会主义”。同上。
当然，这样讲未免太简括了一些，还不容易为人们所理解，因此必须稍为扩展开来，做一些解释和说明。关于第一点，所谓农民对土地的权利，是指农民传统观念中对土地的权利。在俄罗斯农民的传统观念中，庄稼汉像有权拥有空气和阳光一样，是有权拥有土地的，这是上帝赋予的权利。这就是说，人长有一双手，天经地义，应有在土地上劳动、干活儿，并使用土地的权利。但是，土地的占有权应归村社，这也是俄罗斯的传统。——这就说到了有关第二点的内容。可是，俄国现实存在的农奴制度，却剥夺了农民对土地的这一权利，所以，按照赫尔岑的“俄国社会主义”思想，必须对农奴制实行改革，连带土地一起解放农民。
上述第三点，是指农民使用土地、进行生产劳动的方式，要采用劳动组合、互助合作的形式。至于第四点，所说的意思是指农村行政管理的方式：民选区域自治。这种主张区域自治的形式，是有别于国家政权管理方式的，所以，在一些研究者看来，赫尔岑是否定国家的，因此他的思想中包含着无政府主义的思想成分。见В.Ф.安东诺夫：《赫尔岑——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社会理想》（В.Ф.Антонов，А.И.ГерцеН. Общественный идеал），莫斯科2000年俄文版。
赫尔岑的“俄国社会主义”，除了上述基本点之外，还包括一系列与这些基本点不可分割的特点和原则，其主要之点可概括为：
1）西欧已经走进死胡同而不可能实现社会主义。在赫尔岑看来，西方虽然预见了社会主义，但不可能实现社会主义，因为它正处于衰败和死亡过程中。作为其思想学说的有机组成部分，赫尔岑的“俄国社会主义”包含着这一原理，认为西欧的发展道路对所有国家和民族已不是理想的途径，对它们也不是不可避免的必经之路。赫尔岑的学说已经放弃了以为只有西方才堪称一块“充满奇迹的天堂乐土”的看法。
2）俄罗斯和俄罗斯人民，包括整个斯拉夫世界，将会比西欧更快地实现社会主义。在赫尔岑看来，俄罗斯之所以会更快实现社会主义，主要是因为社会主义是建立在俄国的生活方式之上，首先是建立在人民的、农民的生活方式基础之上的；基于此，俄国才能比西方更快、更容易、更无病态地，甚至可能通过避免革命的方式实现社会主义。俄罗斯人民将给西欧和全人类开辟通向社会主义的道路。社会主义理论虽是由西欧首倡的，但借助这一理论，俄罗斯人民将代表斯拉夫世界，在人民生活方式的现实土壤上，在以此为基础创立的特有民族精神、民族性格的基础上，第一个实施社会主义，并为西欧突破壁障，打开通向社会主义的出路。所以，赫尔岑的“俄国社会主义”，其中含有俄罗斯救世使命的思想。
3）在俄罗斯向社会主义过渡中起着主导作用的，是俄罗斯贵族及其有教养的青年。他们这种主导作用体现在，了解和宣传西欧社会主义理论的正确性之所在，了解并体认俄国人民生活方式所固有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本性，并将俄国人民这种生活方式及其本性介绍给走向衰败中的西欧，同时也让西欧了解整个斯拉夫世界的状况——所有这一切，都应由俄罗斯贵族及其有教养的青年肩负并完成，他们在这当中理应发挥主导作用。正是这个阶层中产生了十二月党人，也产生了为俄罗斯命运不倦探索的斯拉夫派和西欧派。这个阶层日后也应担负起将农奴连同土地解放的任务，实行在赫尔岑看来很大程度上属于社会主义的措施。
毫无疑问，赫尔岑这一“俄国社会主义”学说的基础，是包括圣西门主义、傅立叶和蒲鲁东学说在内的西欧空想社会主义，正是这些学说为他的社会主义世界观奠定了基石。然而，赫尔岑的“俄国社会主义”又是在对圣西门主义发生怀疑，对西欧大失所望，“目光不自觉转向东方”，开始考虑俄罗斯本身的生活传统之后产生的，因此，这一学说是建立在俄罗斯的生活根基之上，它的提出，是与俄罗斯的一些传统原则，与斯拉夫主义有密切关系的。
（三）“俄国社会主义”与斯拉夫主义
学术界通常认为，赫尔岑的“俄国社会主义”产生于赫尔岑本人在欧洲1848年革命中遭遇精神危机之后，在准备和进行1861年农奴制改革过程中产生的。这种说法，在总的方面，就一般原则而言，是不算错的。
但是，目前俄罗斯学者认为，对这一说法应做进一步深入而确切的研究。在看到赫尔岑“俄国社会主义”是以西欧空想社会主义学说为基础的同时，还必须看到问题的另一面，即，赫尔岑的思想体系和世界观，特别他的“俄国社会主义”，是同俄罗斯的根本原则，同斯拉夫主义有密切关系的。苏联时期由于对斯拉夫主义的传统成见，学术界对赫尔岑的“俄国社会主义”同斯拉夫主义的渊源关系，并没有给予应有的研究。苏联时期的著名俄国思想史学者、莫斯科大学教授С.С.德米特里耶夫，早在上世纪40年代就深入研究了这一问题，并写出了《赫尔岑“俄国社会主义”的起源问题——赫尔岑与斯拉夫主义》一文，但在苏联时期却一直没能公开发表。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学术界重新审视这一问题，经由俄国思想史学者Е。Л。鲁德尼茨卡娅教授对С.С.德米特里耶夫在苏联时期未能发表的这一遗作做了编辑、整理，在1999年重新予以发表С.С.德米特里耶夫：《赫尔岑“俄国社会主义”的起源问题——赫尔岑与斯拉夫主义》，见Е。Л。鲁德尼茨卡娅：《道路的探索——1825年12月14日之后的俄罗斯思想》（Рудницкая Е。Л。 Поиск путИ.Русская мысль после 14 декабря 1825 года）一书附录。，使得这一成果得以面世，可以帮助我们更加深入地认识这个问题。在这里，我们将吸收С.С.德米特里耶夫教授的研究成果，对这个问题加以阐述。
С.С.德米特里耶夫教授认为，只要对学术界通常所持的观点，即，赫尔岑“俄国社会主义”产生于1848年欧洲革命以后和50—60年代这一说法，细加审视，就会发现，需要对这个观点加以缜密的补充。德米特里耶夫教授说，第一个提出这一问题的不是别人，而是普列汉诺夫。他在1909—1911年就在《流亡者赫尔岑》和《赫尔岑与农奴制》两文中提出了这一值得研究的问题。按照普列汉诺夫的说法，用阿克萨诺夫表述的一句话——“不以一贯之的、不彻底的斯拉夫主义”，在一定意义上就可以说明赫尔岑和奥加辽夫的学说。普列汉诺夫：《赫尔岑》（论文汇编），莫斯科1924年俄文版，第89页；转引自Е。Л。鲁德尼茨卡娅：《道路的探索——1825年12月14日之后的俄罗斯思想》（Рудницкая Е。Л。 Поиск путИ.Русская мысль после 14 декабря 1825 года），第232页。普列汉诺夫认为，赫尔岑在以下三点上是同斯拉夫主义相契合的：1）对西方的看法；2）对俄国村社意义的看法；3）在相信俄罗斯、相信俄罗斯人民、相信俄罗斯灵魂上。普列汉诺夫还认为，仅仅相信俄罗斯，承认俄罗斯村社的特殊意义，正像赫尔岑持有的关于西方已江河日下，像“垂暮老人”一样，处于死亡门口的思想一样，是受到斯拉夫派影响才形成的，而且还是早在他生活在莫斯科的那个时期，即1842—1846年形成的。普列汉诺夫：《赫尔岑》（论文汇编），莫斯科1924年俄文版，第7、75、88页；转引自Е。Л。鲁德尼茨卡娅：《道路的探索——1825年12月14日之后的俄罗斯思想》（Рудницкая Е。Л。 Поиск путИ.Русская мысль после 14 декабря 1825 года），第232页。
要想弄明白赫尔岑的“俄国社会主义”同斯拉夫主义的渊源关系，就需要分别看看上述各点思想是怎样在斯拉夫派的影响下形成的。
先看第一点，对西方的看法：西欧为什么不能达到社会主义，起码不能更快、更无病态地达到社会主义？
要想弄清楚这一思想是何时在斯拉夫派影响下形成的，需要探讨下述两个问题，一是，赫尔岑的怀疑主义和悲观主义产生于什么时候；二是，赫尔岑对西欧社会弊端的认识，不满足于西欧的空想社会主义的念头，是怎样产生的。
赫尔岑不相信西欧能达到社会主义，是同他的怀疑主义联系在一块的。通常认为，赫尔岑的怀疑主义是他目睹1848年欧洲革命后发生精神危机的产物，因此，他的怀疑主义只是1848年之后才出现的现象。但检阅赫尔岑的日记，就会发现，早在1843年5月15日、26日和6月16日，他就在日记中直截了当地谈到他意识到的怀疑主义。讲到自己沉重的感受时，赫尔岑说：“可怕的怀疑主义仍然是所有这一切造成的结果，无论干事情，还是做其他什么，都不能战胜这种病痛。”赫尔岑：《赫尔岑文集（30卷集）》（Герцен А.И. Собр。 соч。 в 30 Т.），第2卷，莫斯科1960年版，第282页；转引自Е。Л。鲁德尼茨卡娅：《道路的探索——1825年12月14日之后的俄罗斯思想》（Рудницкая Е。Л。 Поиск путИ.Русская мысль после 14 декабря 1825 года），第232页。稍后一些，他又谈到自己这种“总是扰人心烦的怀疑主义”，正是头脑中的这种情绪，“打消了理想所带来的兴奋的冲动”。同上。看到周围所有人都像是孩子，都充满着孩童的信仰，幼稚而坚固。不久前，他曾回忆起过去那种迷恋“古代共和主义理想”的岁月，坚信“迷人的幸福的朝霞一定升起”，可如今，在1843年，他又“被诸多问题所折磨、所困扰，心里充满着怀疑主义……青春已经不在，信仰也已消失，只有类乎某种东西，时而让人心潮起伏”。赫尔岑：《赫尔岑文集（30卷集）》（Герцен А.И. Собр。 соч。 в 30 Т.），第2卷，莫斯科1960年版，第286—287页；转引自Е。Л。鲁德尼茨卡娅：《道路的探索——1825年12月14日之后的俄罗斯思想》（Рудницкая Е。Л。 Поиск путИ.Русская мысль после 14 декабря 1825 года），第233页。直到1848年以前，他在整整五年间，都是处在这种思想状态之中。当然，赫尔岑这个时期的怀疑主义，同1848年革命失败后他所遭遇精神危机时期表现出来的怀疑主义，是有很大不同的，那时，他的社会主义信仰已经崩溃。不过，无可争议，从赫尔岑1843年的上述言论即可看出，他的怀疑主义并非完全是在1848年之后才出现的。
事实上，赫尔岑的怀疑主义是同他对西欧的不信任，对西欧空想社会主义的不满足，交织在一起的。1846年夏，赫尔岑就有一种信念，认为欧洲不可能把社会主义的理论思想付诸实现。这种信念，后来在赫尔岑身上得到了进一步的丰富和发展，而这种不相信欧洲是实现社会主义的“圣地”的信念，在赫尔岑的“俄国社会主义”中是有极重要地位的。以前人们通常认为，赫尔岑的这种信念只是通过对1848年欧洲革命的观察，对欧洲大失所望之后才产生的，实际上，赫尔岑这种对欧洲的不信任，非但在1848年革命之前已有之，而且在他赴欧侨居以前，早在居住莫斯科的年代，即在西欧派同斯拉夫派争论的过程中就已发生。只不过在这个时期，两种思想因素在赫尔岑身上还是并存的，在不相信欧洲有实现社会主义可能性的同时，在他日记中也能找到这样的话语：“欧洲这块圣土，向你祝福，向你祝福！”赫尔岑：《赫尔岑文集（30卷集）》（Герцен А.И. Собр。 соч。 в 30 Т.），第2卷，莫斯科1960年版，第381页；转引自Е。Л。鲁德尼茨卡娅：《道路的探索——1825年12月14日之后的俄罗斯思想》（Рудницкая Е。Л。 Поиск путИ.Русская мысль после 14 декабря 1825 года），第233页。而且，在1842—1846年期间，发自赫尔岑内心的这种自白，出现的次数要比不信任欧洲的自白为多，正出于这个原因，赫尔岑称这个时期的自己，是“西欧主义者”。不过，他在1864年11月《致敌人的信》，即给萨马林的信中，又是这样说的：“当时，我并不了解西方，也就是说，只是从书本中，在理论上了解了一些……看到法国大胆地提出了社会问题，我就以为它哪怕部分地解决这个问题也好，因此就像当时所称呼的，成了西欧派。可是，巴黎在一年间就让我清醒了，这一年就是1848。”赫尔岑：《赫尔岑文集（30卷集）》（Герцен А.И. Собр。 соч。 в 30 Т.），第18卷，莫斯科1960年版，第278页；转引自Е。Л。鲁德尼茨卡娅：《道路的探索——1825年12月14日之后的俄罗斯思想》（Рудницкая Е。Л。 Поиск путИ.Русская мысль после 14 декабря 1825 года），第233页。
德米特里耶夫教授认为，普列汉诺夫指出赫尔岑的“清醒”始于1848年好久以前的一段时间，这种说法是对的。对此，这位教授又提供了一些论据。
